翌日清晨。
太阳照常升起,河面恢复平静,白浪滚滚,仿佛昨日那场大战从未出现,但两岸秦楚军中残留的肃杀之气,昭示着大战并未终结。
陈昭起了个大早。
他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便出了帐篷,先在营地内巡视一圈,身后跟着田仲与黑羔,接着走到江岸边上,眯眼眺望白马津。
“看来这些逆贼没打算撤走,有继续一战的打算啊。”陈昭轻揉下巴。
对自己来说,最好的情况,必然是楚军昨日受挫之后,选择撤离,而他们撤退的最佳时间,则是昨日下午和夜里,但现在陈昭远眺,可以隐约望见楚军在白马津大营安如磐石,没有丝毫离开的想法。
毕竟陈昭怎么也想不到,项梁强行军杀了个回马枪,就是为了找自己的麻烦,昨天大河北岸的失利,甚至让对方的决心更加坚定。
目光稍稍往回收了收,陈昭察觉到有几分不对:“黑羔,昨天岸边守夜的士卒,有没有听到河面上有什么异常动静?”
“怎么了?”黑羔一愣,接着摇头说,“夜里就算有什么异常,只要不是逆贼夜袭之类的重大消息,都不会往上汇报得太快,估计得等到巳时左右,我才会知道有没有情况。”
现在陈昭手底下的班底,已经有了基本架构:张苍把后勤负责得井井有条;田仲在战场上翼护自己冲阵;统军将领这个方面,虽然算是薄弱项,但胡牛负责扎营、行军相关事宜,稳字当先,黑羔则是负责战事相关的调度,亦是粗中有细。
因此黑羔不再像之前担任百将的时候悠闲,需要忙的事情多了,一些琐事的优先级便会靠后。
陈昭抬手一指:“对岸白马津的河面上,我现在见不到一条船舟。”
黑羔面色骤变,匆匆道:“我就去把巡夜的士卒找来,问他昨天夜里的情况。”
这可不是什么小问题。
白马津的那些船舟,是楚军用来渡河的,若是见不到它们,那就必须要知道去向,哪怕是沉到河底去了,也得弄清楚是沉在了哪块地方。
现在那些船只从视野里消失,绝对值得重视。
片刻后,黑羔便带着三名士卒赶来,他们显然刚换完岗,交接好了事宜,准备在吃顿早饭后补觉,没想到出了突发状况。
“你们把我刚才在路上向你们了解的情况,再与陈庶长说一遍。”黑羔沉声道。
那三名士卒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起来。
“昨夜大概是丑时一刻,我巡到岸边的时候,是听到江面上有些动静,担心是对岸那些逆贼想趁着夜幕来袭营,所以赶紧喊阿灰过来,一起关注。”
“是啊,当年我俩站在岸边,那种动静声一直能隐约听见,只是火把的光不咋亮,只能看清二三十丈远的地方,我们在那守了大概两刻钟,见没有逆贼过来,这才放心走开。”
“我是听他俩说了这事,不放心地过去瞧了一眼,恰好见着白马津那边亮起了十几道火把,但我回去喊人过来的时候,没想到那些火把又全灭了,于是我们几个放不下心来,一直等到天色将明,见那些逆贼没有过来,才放下心来,回营地那边巡视。”
“嗯嗯,陈庶长,黑千将,事情经过大概就是这样。”
听着他们的汇报,通过猜测,陈昭把昨夜对岸楚军动向的脉络,大概梳理了一遍。
从丑时一刻甚至更往前些的时间,那些楚军开始摸黑登船,但并非是渡河,而是朝着大河的上游或者下游航行,因为夜里航船需要保持足够的间距,以免碰撞。
至于楚军的行动时间,持续超过两刻钟,等到第三位士卒去观测的时候,大概率是撞见对岸楚军发生某项意外,所以点起火把查看,或者说是楚军船舟全部驶离白马津,最后举着火把来扫尾查看。
“我知道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陈昭冲三人点了点头。
让几名士卒告辞离开后,黑羔扭头便见着陈昭脸上带有几分忧色。
“陈庶长,逆贼此举,大概知道他们从白马津渡河难成,想另寻他处登陆,再迂回过来,对我们造成威胁。”黑羔出言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不过得出这般结论并不困难。
困难之处他们在于要怎么应对楚军的策略。
毕竟楚军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他们夜里将白马津的船舟调走,再让士卒转移到新的渡口,在秦军发现之前,尽可能快地将士卒转移到大河北岸,只要楚军有三千人转移到了北岸,并且列阵设防,那么陈昭想再像昨天那样,一举将其几乎歼灭,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嗯。”陈昭轻轻应了一声,然后低头思索。
黑羔能想到的事情,他自然早就想到,而现在已经开始思考问题的解决方案。
大概半刻钟后,陈昭抬起头来:“这些逆贼选择渡河的新地点,不会离白马津太远,否则他们从调动军队赶过去,渡河后的逆贼再奔袭到我们这来,路上就得折腾掉好一阵子,这不是让我们以逸待劳吗。
所以黑羔,你去调用斥候沿着河岸,分别向东西方向骑马侦查,着重查二十里以内的河岸,我要在午时之前,得到敌人船舟登陆的准确情报,嗯……着重注意下游方向,多派一队人,多往远处探探。”
如果那些楚军现在就开始登陆,那等到午时,差不多是两个时辰,足够他们运送八个来回,大概五千士卒。
提前做好防守准备的话,这个数量尚且属于陈昭接受范围之内,毕竟他也布置了几道后手。
但超过午时未能侦查到楚军的行踪,那他们成功渡河的士卒数量,或许就超过了陈昭的可接受范围,到了那个地步,陈昭就会考虑战略转移了。
至于为何着重注意下游方向,主要是因为夜间航船,单纯靠桨去换的话,控制方向略有困难,指不定操作失误,就变得在原地打转,耽误了事,但顺着水流方向,向东行动,便没有这个顾虑。
黑羔应声道:“唯,我这就去办。”
他知道这项任务的重要性,故而立刻动身,去执行陈昭的要求。
……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
濮阳往白马津方向的驿道上,行走着一支队伍,旗手高举着墨色的“秦”字大纛,中军坐镇的领兵者,则是章邯的副将。
他这次带了八千士卒,哪怕是走陈昭奔袭白马津的故道,也很难隐匿成功,倒不如光明正大地走驿道行军,对楚军造成压迫感。
要知道章邯下达的命令,肯定不会异想天开,让他只靠着这八千人,就去消灭数万严阵以待的楚军,而是扼守住白马津附近的要道,卡住对方的脖子,以拖延住那些逆贼,就算完成了任务。
至于最终决战,则是等到后续濮阳城内整军完毕,增兵援助后,再发起总攻,将白马津的楚军歼灭。
章邯的指挥策略,看着类似于“添油战术”,但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现在两方不存在敌暗我明的情况,几乎是明牌在打,没有进行试探的必要。
而濮阳城内的秦军又存在尚未整合完毕的情况,让章邯不得不考虑实际情况。
因此先派出八千人去卡住关键的战略要地,再增兵援助,无疑是包围楚军的最佳方式。
“廖将军,我们这么大摇大摆地过去,是不是有些小瞧那些逆贼了。”一名千夫长问询,他和章邯副将当初是同一个百人队的,不过后者战功累积得更快,又得到章邯赏识,所以身份上有了差距,但关系并未疏远。
廖副将闻言,笑着道:“我们这次不会直奔白马津,去往的驻守地点,离逆贼那儿尚且隔着不短的距离,他们纵使察觉也无可奈何,除非举全力来攻,可这样的话,陈庶长渡河拿下白马津,那些逆贼困于荒野,恐怕将不战自溃。”
千夫长深吸一口气,仍有几分担心:“可那些逆贼若是提前设下埋伏呢?”
“必不可能。”廖副将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老张你这属于杞人忧天了,我们昨日做出的决策,今早就立刻发兵,而且也不是直奔白马津,不必担心他们提前做出埋伏,何况我也派出了斥候去前方进行探查,要是有埋伏的话,会第一时间回来汇报,而且我还真不相信,他们就三万人,能设下怎样的埋伏,把我们这八千人给吃下去。”
见着对方这副信心满满的模样,千夫长肯定没法再唱反调。
于是他只能附和道:“可能确实是我多心了。”
廖副将笑着道:“行军打仗嘛,多个心眼没错,但老张你就是太瞻前顾后了些,当年要是舍命拼杀,哪怕地位不比我高,至少也是个万将了。”
千夫长笑着摆了摆手,却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并非是自己怯懦,可满腔勇猛又有何用,更重要的是机遇和运气啊。
当年他待着的那个百人队,现在只有四十七个活着,超过半数都不在了,难道那些战死的同袍没有舍命拼杀吗?
恰恰相反,他们就是太舍命了啊。
因此自己爬到百夫长之后,就开始“瞻前顾后”,导致后面的晋升开始变慢,可是想要好好活着,又有什么错呢?
不过这些话,千夫长并未说出。
……
“我们这是又绕到哪里来了?”项羽叹了口气。
他的方向感确实一般,经常性地出现迷路,因此行军奔袭,往往需要找寻当地人指路。
不过这次前往白马津支援叔父,路上的村县较为荒芜,尤其是到了濮阳一带,大多数百姓在楚军前来时,都逃入郡府之中,极少会留在村中。
因此没了向导,项羽就只能靠着拼凑起来的地图,沿着驿道去摸索路线。
哪怕他就是在项梁后一日出发,还是轻装简行,骑兵队伍,但硬生生是还没找到白马津的具体地点。
龙且默默跟在边上,他的方向感比项羽好不到哪里去,要是他在项羽判断方向的时候插嘴,一来一去,指不定半个月后就走回楚国了。
钟离昧倒是抬头望天,“项将军,白马津在我们西北方向,现在太阳在我们身右,所以这条驿道的方向是肯定没错的。”
“钟离将军说得有道理,既然大体的方向没错,那我们走就是了。”项羽放下心来,反正他们走的是驿道,只要总方向没错,那最终就不会偏得太远。
他们又行了大概三四里路,前方的斥候匆匆折返,低声汇报道:“禀项将军,前方发现大股军队,打着秦字大纛。”
项羽眼中露出一丝兴奋:“有敌情?他们大概多少人?”
斥候回道:“大概在六千人以上,队伍齐整。”
闻言,龙且对项羽道:“这股兵力八倍于我军,那我们接下来是绕道撤走,还是原地驻守,派斥候探查,等会去再走分叉道路?”
他这两个方案,都是很正常的思路。
如果是遇见六千溃军或者流民军,以及三千正规秦军,龙且都会想着偷袭试试,但现在秦军的情况,将他这样的想法给直接摁了下去。
他们这边就八百来人,去冲击六千多秦军,哪怕对方最开始没有设防,可只要稍微将阵型组织起来,就能让他们失陷其中。
项羽对龙且的建议充耳不闻,笑着道:“他们这几千人,大概率是和我们一样,朝白马津去的,哪怕今日选择避其锋芒,日后同样要在战场上交守,难不成我要选择畏惧地躲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嚣张离开?”
项羽深吸一口气,大声道:“诸位,披甲上马!”
这话一出,龙且知道他是做出了决定,不再多说什么,同样是披甲上马,手中握紧了长弓。
“随我冲杀!”待到众人准备完毕,项羽吼出声来,夹住马腹,奔驰飞速向前。
随即,驿道上响彻马蹄踩出的阵阵轰隆之声,惊起山林间无数飞鸟,直接扑向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