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二。
陈昭一行人走在濮阳街头。
大概是昨夜骤雨的缘故,空气清新而湿润,只是夏日炎热,道路上看不到什么水痕。
周遭的行人不少,大多都朝着同样的方向匆匆涌去。
黑羔在身后嚷嚷开来:“陈庶长,您要采买什么东西,早早跟我们说不就好了,何必亲自跑这么一趟?”
此行乃是前去城西的市集。
只不过出发得突然,像是一时兴起,陈昭和张苍都穿着朴素的衣裳,没有佩戴玉石饰品。
他俩后面半步跟着黑羔和两名士卒进行护卫,并未携带刀剑。
毕竟城内秩序维持得不错,如果出现混乱,差役大概一刻钟就能赶到现场。
张苍笑着解答:“是老夫和天明交谈时,说想要收集些典籍书册,这些东西可不好找,让你们来代买,只怕会给坑了钱财去,买来的书册中还错漏颇多。
这还是因为在三河一带,我才想着来碰碰运气,如果在关中,那就更难找了。”
黑羔恍然:“那确实,从五年前出了那事开始,要是没有门道,确实难在市集内采买到典籍。”
一旁的陈昭微微眯眼,自然是明白黑羔话里所指为何事。
始皇帝三十四年。
丞相李斯上书言:“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
始皇帝制曰:“可。”
李斯以诸生学习古代经典,会非议当朝,迷惑百姓作乱的理由,要求收缴除了秦史官所记的史书,以及医学、占卜、种地相关以外的典籍。
也就是说,民间不准私藏诸子百家相关的书册,统统上交给当地的郡守和都尉,统一焚毁。
这项政令在关中执行得相当彻底,作为御史,张苍只能在官方的藏书室内借阅典籍,不过他偷摸着取出几本,带回家去复刻,因为李斯师弟这层关系,别人对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这项政策,在关东执行得就没有那么彻底。
许多爱书的学者将珍贵的典籍藏在墙壁里,或者放在梁柱上,至于那些官吏前来,他们就把不怎么重要的杂书给交出去。
等到了始皇帝驾崩,二世继位,这项政令便渐渐松弛,集市上也偶尔会出现书贩。
陈昭揉了揉下巴,不由又想到另一件事。
后世提到焚书,往往会“坑儒”二字便会随之脱口而出。
始皇帝焚书是确有其事,记载在《奏事》这本秦代官方史料中,后来司马迁、班固撰写史书,都是亲自阅览过其中的内容,找到了相关的政令。
但坑儒便是子虚乌有。
史记上记载那些儒生,是“妖言以乱黔首”,按照秦代律法规定,“妖言”属于罪名,可定死罪,但刑当用腰斩,并非坑杀,而遍数秦代法条与事例记载,死刑之中没有“坑”。
而关于坑儒是否是“杀方士”,同样有待商榷。
《史记》上记载的坑儒,是在始皇帝三十五年,众多方术士中,徐福被指名道姓的谴责,结果两年之后,始皇帝东巡,又在琅琊台与其相见,非但没有将徐福关入监牢,反而相谈甚欢,听从了对方的建议,下海射鲸。
至于侧面佐证,比方汉文帝时期的贾谊,在《新书》《过秦论》中,数次抨击秦始皇“焚书”之事,言其弊病,却未提及过“坑儒”和“杀方士”。
至于“坑儒”一事从何而来,陈昭有着大概的猜想。
在《史记》之前,各处典籍、策论中未有“坑儒”或“杀方士”的记载。
而司马迁著书,在事件记载模糊时,有时候会采取民间的言论。
恰汉初黄老学说兴盛,方士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未尝不会编造一些受到暴秦迫害,然后敢于反抗的英勇事迹。
比方刘向的《说苑》,与《史记》差不多在同一时期成书,里面关于侯生的记载就相当离谱,说他是在受刑之前,指责秦法暴虐,国之将亡,把始皇帝辩得哑口无言,最终把他无奈释放。
先不说侯生一个方士,有没有能力辩赢始皇帝,就说他直接喊出“形已成矣,陛下坐而待亡耳!若陛下欲更之,能若尧与禹乎?”这话,始皇帝能放他离开?
当成故事来听听得了。
不过司马迁将“坑方士”载于史册时,肯定不会将这类扯淡的民间传言照搬上去,而是修改了前因后果,顺带将其作为公子扶苏去往上郡监军的原由。
这样一来,显得较为合理,以至于在后人眼中,成了“信史”。
陈昭不由叹了口气。
遍数历史,又有多少真相掩盖在迷雾当中,后人只能瞥见一角被涂抹修饰的假象。
不过他只感慨了一瞬,便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现实。
自己这次前来集市,并不只是为了陪张苍买书,更是为了对濮阳进行“实地考察”。
想要深入了解一地,那么坐在房间内空想,看着收集上来的“数据”,是永远无法得知最真实、最前沿的情况,唯有走到百姓中去,才能明白他们真正的需求。
离开荥阳这一路,陈昭路过各个县城时,若得空闲,便会换上普通衣裳,走街窜巷,查勘当地情况。
各地粮价、布价等日用品价格保持在什么水准,他都在回营后记录于册。
至于那些某些藏在百姓心底,引而不发的积怨,陈昭同样是默默记住。
“前面就是集市了。”黑羔指道,“我们前日就是在这采买的牛羊、酒水。”
陈昭闻声,放眼看去,前边景象好生热闹。
担柴的、卖布的、代磨刀斧的、吆喝货物的……
至于街道两侧,一间间商铺都开着大门,前来采买的百姓从中进进出出。
围城持续了大半月之久,但战火并未蔓延至城内,而生活还在继续,家中缺少的柴米油盐,需要来市集内置办。
他莫名想到阳武县遇到的那位老者。
“总是要种地的嘛。”陈昭轻轻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