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六岁始进鸿文馆卯入申出,沈铧在位五年虽先后得了两子一女,但馆中至今正儿八经的学生仍只有豫王一人,再就是他的三个伴读,其中分别为辅国将军张达嫡子张远纯、光碌大夫谢曌次子谢苑以及御史大夫周敢家的庶子周藴。
“殿下,昨日之事我听父亲说了,谢先生平日对你就算了,如今连公主的婚事也要插手实在目中无人。”
张远纯眉眼稚嫩嗓音清脆,身穿湛蓝对襟窄袖长衫,靛蓝色的长裤扎进锦靴,衣襟袖口皆用宝蓝丝线绣有腾云祥纹。
“远纯慎言,这话让人听见仔细有你好果子吃。”沈覃湛面不改色径直朝鸿文馆方向去,“谢先生前日布的课业可做了?今日便该交了。”
“题目是什么来着?张远纯尴尬地挠了挠头,他是励志要承父业做将军的,因而心从不在这处。
“民为邦本。”
张远纯听罢瞬间如释重负长舒口气:“那篇我早让周藴替我写了,昨日去武场前就已誊好。”
“他是皇姊的人,你别过分了。”两人正并肩走着,沈覃湛突然停住一脸正色盯着身旁人。
“也不知这小子是如何识得长公主的,否则依着皇后的性子是绝不会留个庶子在你身边的。”他虽点头称是可态度敷衍至极,料来诸如此类的话张远纯已不是初次。
“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见他这幅不以为意的模样,沈覃湛语气难得重了几分。
“殿下,你可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今日豫王格外较真,于是张远纯忙换了个话题,“说起来周藴和谢苑都要参加春闱,殿下觉得他二人谁能高中?”
“无论是谁,与我而言都无甚区别。”沈覃湛语气笃定,事实亦是如此。
张远纯大摇大摆跟在身后自顾自道:“我觉得是谢苑。”
沈覃湛不动声色瞥他:“你不是最看不惯他吗?”
张远纯懒洋洋撇撇嘴:“一码归一码,谢苑平日虽招摇得恨不能孔雀开屏,但到底是有真材实学傍身的,反观周藴唯唯诺诺不上不下,也不知谢少师到底看中他什么了。”
两人进堂时中间和右侧的位置都空着,左侧临窗处坐一少年青襟长袍,腰间束着月白云纹的腰封简单雅致,上佩一块看似古朴实则沉郁的墨玉。
周藴的座位孤零零在后面,他是极清俊斯文的长相,不同其他两个天生富贵,想来幼年境遇不甚如意,身子瞧着也比同龄郎君单薄许多,虽也佩了几样彰显家世身份的金玉,但瞧着总给人不伦不类的感觉。
沈覃湛入座见案上笔墨纸砚俱已备好,如果说张远纯于他是兄弟,谢苑便是臣子而周藴便真仅限于伴读这个身份了,倒不是他目中无人,反倒是周藴时刻谨守本分,这些年一直跟他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纵然他有意看在阿姊的面上与之亲近,也不免被其不冷不淡的态度深感有心无力。
“谢先生告假,今日由我代课。”张雉刚进屋怀中捧着的书册还未放下。
谢苑先是蹙眉,而后迟疑开口:“谢先生怎么了?他从不轻易请假的。”这次策论他花了不少心血。
张雉摇了摇头,笑意腼腆:“这我就不清楚了,今早谢先生告假的条子就递来了也没说原因。”
正上着课张远纯忽然扭头,坐没坐相,嘴里叼着支笔:“京郊有马球会,你要不要一起。”
“不用了。”
“殿下,我就说他不会去的。”他本就不是诚心相邀,只是碍于阿湛情面才随口一说,意料之中的拒绝,反倒让张远纯松了口气。
“那便再去叫上景章他们。”沈覃湛不欲强求,思付片刻轻笑开口,“至于彩头就用我那枚狼牙扳指。”
“那不是皇后送你的?平时都没见你戴过,你真舍得?”张远纯知道那是个好东西。
沈覃湛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有什么舍不得的,皇后给的好东西多了,我若都锁在库房不见天日,才真辜负她的一片心意。”
“那我这次一定要赢。”有了好彩头,张远纯愈加跃跃欲试摩拳擦掌。
“这就看你本事了。”沈覃湛眉头一挑意兴盎然。
车夫慢腾腾驾着马儿经过周府大门,围着院墙兜了半圈停在侧门外,因着周家主君官职的特殊性,整座周府内外院布局陈设都是中规中矩,顶多庭中多植些花木藤萝,一丝一毫不给人拿捏把柄错处的机会。
穿过青石小径便隐约听见菩提阁内林小娘正热火朝天与丫鬟们玩牌。
“姨娘。”
林氏正聚精会神算牌,见儿子回来只轻飘飘一句:“老爷派人让你回来就去书房找他,你快走吧。”
下人们也不理会,只默默忙着手里活计,一个亲生小娘都不待见的庶子,在他们眼里自也算不得主子了。
周藴闻言也不急着出门,默默看了会儿牌才慢悠悠转身,而林氏从头至尾只关心手上这牌何时能走完。
书房里周敢正与长子周令对弈,一盘棋局,一父一子两个人刚好。
比不得周敢老谋深算,周令的棋路早已难以为继了,正苦思冥想之际见弟弟来了,忙微笑招呼他上前:“阿藴,我和父亲这棋下了有一会儿,你过来帮我看看下一步该往哪儿走。”
两人同父异母,周令样貌随大娘子端方俊逸,二十有余的年纪皮肤白皙相貌斯文,周藴则更肖林氏偏风流俊俏些。
相较于兄长的热情,周藴则显得内敛多了,他目光轻扫过棋盘,面上浮出微红羞意,乖顺又局促:“兄长忘了,我的棋艺远在你之下。”
周令只浑不在意摆摆手:“这又不妨事,只是下着玩。”
周藴推脱不过只好上前,周敢却已无心下棋,收回探入棋笥的手往盘上一拂,一盘残局便没了:“算了,这棋就下到这儿了。”
又见幼子始终面容温驯,不由叹气,示意他坐下难得语重心长说起正事:“春闱在即,这是我朝首次科举你要好好把握,倘若错过此次以后只会更难,毕竟你和你哥是比不了。”
周藴抿唇细声道:“父亲放心,儿子晓得的。”
“等春闱结束,无论有没有考中,你都不适合再做伴读了。”周敢端起茶盏,瞥了眼下方低眉顺眼的次子,不知自己的话,他究竟听进去多少。
“从前我就不同意你进宫,也不知你怎么搭上昭荣这条线,只要公主出嫁豫王的婚事也不会远。”茶盏搁在桌上,周敢一锤定音,他沉声表态道,“届时旧事重提,我们家是绝不能掺和进去的,你懂了吗?”
“听凭父亲做主。”好像无论周敢替他做出怎样的决定,他都悉数接受。
“当然你年纪还小,也不用有太大压力,你上头还有父兄,就算将来什么都不做,保你一世富贵还是绰绰有余的。”周敢见他顺从,态度也明显和缓许多,过往类似他也提过,这是第一次周藴就此事退让。
家族看中嫡庶,倒不代表就会苛待庶出子女,只有那目光短浅的小门小户才会为着点针头线脑争得头破血流,稍有些脸面的人家都不屑如此,只不过相较庶子,嫡子会做为家族培养的重点,优先享有一切资源罢了。
宫中传出要给豫王选伴读的风声时,周藴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他家本就不打算参选,虽然陛下在朝上曾明确提过朝臣家中适龄儿郎均可,无拘嫡庶,但每户只一个名额,自然庶子l寥寥无几。
匆匆数语,周敢对他已是无话可说,只将视线收回:“你先退下罢,我和你哥还有些事。”
到底还是在周藴即将踏出书房时叫住他:“这些年诸事繁杂,的确是我忽视你们母子了。”周敢面色不是太好揉了揉眉,“只是藴哥儿你要记得,你姓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不必我多说。”
周藴没有回头,连步子都未停顿:“父亲放心,儿子晓得。”
因着生活习性周藴的脚步总是很轻,轻到也许让人以为他已经走了。
“父亲好端端何必把话说这么重?”
“你不懂,他心里藏着事,迟早会给我们家惹大麻烦的。”
周令眉宇微皱,在他心里幼弟是极乖巧懂事的,只是在这府里似乎只有他一人这样觉得:“父亲多虑了,阿藴在外一直谨言慎行,便是在宫里那等规矩地方也未出过错。”
周敢沉静如水良久微叹,目光从门扉处收回:“我何尝不愿是我多想,只是......算了,再下一盘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