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同床异梦

外头风声进不来,里头的消息传不出,沈覃舟的心神被这样的日子反复消磨,昔日灵动生机的眸,因着人事摧残,变得幽深无光,整日在榻上昏睡不分日夜,侍女婆子均不敢多言,只小心伺候着。

再睁眼时暮色昏沉,沈覃舟披头散发坐起,便见床帏外跪着一道纤影,心知是谁只觉碍眼,冷声斥道:“出去。”

她如今不想见任何人,只想自暴自弃骗人骗己。

丹蔻却跪着不动,沈覃舟蹙起眉尖,随手将手边的玉貔貅砸出,她却不躲不避,于是那貔貅便正正好砸在她的额角,殷红的血立时顺着眼角蜿蜒。

沈覃舟知道她会武功,见她这样,更觉是在装模做样,语气也愈加冷硬尖酸:“你耳聋了?快滚出去!”

苏嬷嬷见这架势哪里敢留丹蔻在屋里,忙不迭拉着她就要出去上药。

夜里沈覃舟独倚窗,天上的圆月亮如白昼,照得庭内清清亮亮,丹蔻固执跪在院内额头已经上药,往来侍女皆目不斜视绕着她而行,沈覃舟不懂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她自认身上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值得她这般上赶着找不痛快。

指尖乍触她肩头时,被她不耐烦甩开:“别碰我。”

自夺城之变后,两人就从未心平气和过,谢徽止不由轻敛眉头收手,和她站在一处看月色。

“日子总要过下去,你若不放宽心,苦的也只会是自己。”他柔声道。

“我落到这般田地,还不是拜你所赐?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沈覃舟皱眉,冷眼以对,“你来这,谢勋知道吗?满朝文武知道吗?天下人晓得吗?”

“新朝太子囚禁前朝公主滑天下之大稽,你打定主意豢养我,莫不是想关我一辈子?你可有问过我愿不愿意一辈子像只阴沟里的老鼠在你打造的金笼里郁郁度日?”

谢徽止低头盯着她绯红的脸和怒气腾腾的眼,心头又酸又颤:“你又何必生这样大的气......可是别院待烦了?你且耐心再等等,待我把一切安顿好了,来年就带你回豫州看看,刚好一路南下,途径荆南,我带你去摘荆南最新鲜的梅子可好?”

“谁稀罕你带我回豫州?我不要回,不想回!”沈覃舟神色大变,柳眉倒竖,冷声唤丹蔻:“丹蔻,丹蔻!”

丹蔻匆匆从庭中过来,沈覃舟立在厅上气势汹汹又趾高气扬,厉声喝她:“你给我在这跪着。”

随即丹蔻便当着两人的面,扑通跪在地上:“殿下。”

“这些年你受命潜入公主府,你自己当着他的面说我待你如何?”

丹蔻不假思索仰头答道:“自然是极好的,入府的每一日公主从未将我视作下人,四季衣裳,珠宝头饰都是极好。”

沈覃舟轻轻瞟过谢徽止,面无表情:“那你再说说这些年你背着我都做下什么勾当,是我不知道的?”

“......”

“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见丹蔻一言不发,她依旧不依不饶,“谁才是你的主子?有道一仆不侍二主,你该懂得,云乔怎么没的你也清楚,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是我的底线。”

“她的行动皆受命于我,你何苦拿她撒气。”谢徽止声音还柔着。

“我管教自己的婢女,跟你有什么干系?你若心疼,自领回闻渊阁去,多什么嘴?”她冷眼甩他,讥嘲道,“你若当着他的面不敢说,那就自己出去跪着掌嘴,也让这满院子都看看什么是奴大欺主的下场。”

清脆的巴掌声一声声响在庭中,谢徽止长叹一口气,看着神色落寞的丹蔻,又看看咬牙切齿的她,不由苦笑:“消消气,别把身子气坏了,我走还不成么。”

沈覃舟板着脸不说话,谢徽止轻轻一叹,识相抬脚自往外去,从闻渊阁到别院动辄便要花上个把时辰,他也乐此不疲。

丹蔻还抽着自己的耳光,郎君走了没多久就听见沈覃舟冷冷叫她:“好了,停下罢。”这才住手,泪珠便一声不吭往下落,吧嗒吧嗒砸在青石砖上。

沈覃舟见她一张血红肿胀的脸,条条指痕明显,青瘀红印交错,样子实在有些狼狈凄惨,想起往年主仆情谊,且也心知她并未做过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否则自己也该察觉,心头亦是欷歔。

于是低头看着手背上淡青脉络,无力道:“别哭了,夹在我和他中间,你不难受,我看着也难受,自己去问苏嬷嬷要些消肿化瘀的膏药和冰块,以后就去前院做些洒扫的活计,别在我眼前晃了。”

说完沈覃舟默默坐在椅上愣了会儿神,幽幽叹气,见眼前暗淡,将屋内灯烛俱燃起,掀开被子又蜷缩进去,一夜无眠。

之后他们的关系也变得越发微妙起来,谢徽止开始频繁出入别院甚至留宿,沈覃舟又重新酗酒,不同之前是为麻痹院中众人和谢徽止的警觉策划出逃,这次她是真的倦了。

国仇家恨无时无刻不在摧残她的身心,可他既不让她死,也不愿遂她的意,发生在京郊别院中的一切譬如一盘死棋,只不过执棋人是他,被困局中进退维谷的是她。

整日面对一个醉醺醺的酒鬼,他也不恼,知道她喜欢宝珠巷那家,还总派人打来送去,只是夜里哪怕沈覃舟醉死过去,哪怕她借酒卖疯,崩溃大哭,也是不许拒绝的。

香猊烟袅,银樽残酒,内室的酒香混着北疆进贡的涂凌香馥郁浓稠,床帐渐起的细微声响,似蛛网蔓延。

酒气晕染,沈覃舟鸦黑的睫轻轻一眨,泪珠便潸然顺着面庞滚入榻间,惹得男人止不住心疼,语调也是轻柔又甜腻:“仔细别哭了,再哭可就真要成小瞎子了。”

这段时间,他总觉得她要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干了。

“不过瞎了也好,瞎了.......就再不担心你跟野男人跑了。”谢徽止呼吸沉沉,柔软的唇在她湿漉漉的面上游离,吸吮着冰凉的液,神情温柔似水,像是深情凝望的情人,他呢喃道,“舟舟要真成了小瞎子,就让我来伺候你用饭吃茶,为你穿衣簪花可好?”

沈覃舟在他怀里颤抖啜泣,肩膀止不住的轻耸,只当是在惩罚她的偷生,于是她紧闭双眼不去看他,既不抗拒,也不迎接,熬油似的等着刽子手心满意足后自己罢手。

舌尖细细描摹唇瓣形状,好容易撬开她抵死顽抗的唇,接着吮吸,啃咬,吞咽。

昔日辗转反侧的执念,今朝终于得偿所愿,便总嫌不够。

今夜是屠苏酒的滋味呢。

谢徽止强忍抽身,借着月色灼灼盯着身下人,原来她的眼里有失神,有悲凄,有悔恨亦有仇恨。

他也不再忍耐,更不做理会,面色虽从容,指尖却急迫地一粒粒解开她的盘扣。

沈覃舟醉眼朦胧,一声声唤他“阿藴”柔情蜜意。

“哦,那他也亲过这里吗?”喉结滚动,修长的手摩挲着温香软玉,是轻声细语慢悠悠的谓叹,“这里呢?他有没有到过?”

仰头看他眼里的晦暗阴鸷,沈覃舟偏头嗤笑一声,语调幽长藏着快意:“他不比你又是初次,洞房花烛夜不得其法,说来还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

“丹蔻有没有同你讲过,那次你不在,我兴起还带他来这儿过了几晚夜。”抬眼间,他已然阴云笼罩,颌线皮肉隐隐抽动透着三分狰狞,那双眼真真是阴沉至极,沈覃舟却犹嫌不够,装模做样环顾四周,唇角勾出微讽笑意,“若没记错好像就是这间房,这副榻呢。”

谢徽止心头暴戾已然极致,明知她是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却终究被这妒意怨气冲昏理智,又见她拗着脸,眼里半是慵懒,半是桀骜,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更恨不能一把掐死她。

满室的旖旎彻底消散。

谢徽止俯下身子,望着她眼中狰狞可笑的自己,修长的指甲在她那纤细又脆弱的脖颈上反复摩挲,双眼赤红:“我对你不好么?你竟......如此待我。”

沈覃舟面色发白,眼中冰冷,嘴角噙着的笑却愈发艳丽,好似一条毒蛇伺机而动,时刻准备将身上人绞杀,她的声音是那样尖锐刺耳:“你如何待我好了?你说的好是屠我满门,杀我全家,还是夺我江山,囚我自由?这样的好,你倒不妨问问世间女子又有几人消受得起?”

听她这话,谢徽止何尝不是气急败坏:“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掐死你?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时至今日我从不后悔所作一切,烈帝忌惮我家,若今日不是你家下台,明日便是我家土崩瓦解。”

“既如此棋差一招,愿赌服输。你非强留我又是做什么?折磨我就这么让你解恨吗?”清脆的掌声在屋内回荡,伴随着撕心裂肺的苦楚,沈覃舟嚎啕大哭

谢徽止顶着火辣辣的脸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喉咙滚动,将人抱坐起来,明明挨打的自己,她倒恶人先告状哭成这副德行。

撩开湿漉漉的额发,显一张湿漉漉的俏脸,通红滚烫,粉黛未施,却依旧清丽如芙蕖,恰似雨后海棠,哭得梨花带雨,只是这些日子到底折腾人看着愈发消瘦,再不见从前玉润珠圆,可怜又可爱。

男人嗓音沙哑低沉:“你总是学不乖,又仗着我心软,且看哪日真把我惹恼了,就送你下去,等到那时他们也早早托生转世轮回了,就叫你一个人在阴司地府里做个孤魂野鬼才好。”

“谢徽止,我恨死你了!”

他皱着眉轻轻顺着她的背,汗津津的肌肤贴着彼此:“恨吧,恨吧,恨久些才好。”

“你滚!你赶紧滚!我不想见到你!”沈覃舟双眼泛红,怒不可遏指着门外。

谢徽止目光幽幽看着她,语气怨念:“这话说的好没道理,你早就将这别院转送于我了,如今这房契上填的还是我的名字,莫不是你想鸠占鹊巢?”

“......”

夺城之变发生的突然,许多人还未反应过来,谢勋便已踩着皇族的尸骨,施施然坐在那把鲜血染红的龙椅上,待好不容易醒过神来,虽大局已定,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谢勋父子弑君夺位不仁不义,身为大魏子民自该替天行道举兵讨伐,匡扶大魏江山。

太和殿上有千年成精的老狐狸片叶不沾身,也有阅历尚浅但站队迅速的末流小官。

新朝初立,北地便第一个揭竿,此举无疑是在打谢氏的脸,他们这是要堂而皇之告诉天下人,这江山他谢家人能不能坐稳还不一定。

新帝端坐在珠帘后面无表情扫过殿内尚不如从前半数的朝臣,冷哼:“诸卿怎么都不说话了?”

其中一个老臣颤巍巍站了出来:“陛下,如今诸事未平又百废待兴,依臣之见当施恩安抚,也好向天下人彰显我朝宽厚仁慈的胸襟。”

谢勋并未做评价,转而兴致勃勃望向长子:“你的意思呢?”

只见谢少师一双眼黑漆漆沉坠坠,端的是世家风流,温和儒雅,他微微一笑:“自当歼一警百,以儆效尤。”

满座皆惊,群臣哗然。

谢勋欣然,大手一挥:“准。”

“退朝。”

“吾皇万岁万万岁。”

众人目送那道明黄身影消失在帘后,纷纷退出大殿,穿掖门经午门出宫归府。

“少师留步,陛下宣你上书房觐见。”忽一面生内侍恭敬上前,语气声调规距刻板,是宫里熟悉的腔调。

上书房里众人屏退,谢勋褪去繁重朝服,正靠在窗边负手逗弄一只绿嘴鹦鹉,那鹦鹉也经得起逗,半晌未开嘴。

谢徽止踏入殿内:“父亲找我?”

谢勋也不给他免礼,只专心逗弄鹦鹉,半晌才轻描淡写道:“东宫一直给你留着,怎么还未搬过去?如今全家都进了宫,就你没个动静,不成体统。”

谢徽止眉眼淡然说着托词。

“可这些日子你也未在府中住。”谢勋托起茶盏,低垂眼尾。

“父亲,你我父子之间有事大可直言。”他直起身子,淡然道。

谢勋扣上茶盏,言辞间不自觉染上了几分厌恶:“你还打算留那个女人在身边多久?这些日子你也该玩够了,她到底出身山野,纵然在宫里养了这么些年,可到底是块朽木顽石,尚未出阁便同西洲那个质子纠缠不清,像这样行事荒诞的女子长留你身边到底无益。”

谢徽止目光漫漫,不动声色:“可是母亲同你说什么了?”

“这重要吗?你莫忘了你身上是有婚约的,还未娶妻就置办外室,你把王家的体面置于何地?”

谢徽止神色却不见半分羞愧之处,反而坦然迎着谢勋不悦的目光,悠然道:“还以为父亲不会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

谢勋皱眉,声音微有寒意:“你这是什么话?”

他却话锋一转,兀然压下眉:“那为何听说母亲为着父亲纳秀女的事旧疾又犯了?”

谢勋有些愕然看着他,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到底摆了摆手:“我算是听出你的意思了,不过一个女子,你若喜欢留着也无妨,只是小心逾了距,反倒误了卿卿性命。”

“谢父亲提醒。”谢徽止敛下眉朝他拜了拜,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