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闻礼部尚书萧故三女萧如婉婉有仪、温良恭简、品貌端庄,朕与皇后闻之甚悦。今皇长子沈覃湛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萧家三娘待字闺中,与皇长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为豫王妃,择良辰完婚。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最后一场秋雨萧瑟寂寥,枝头月桂分不清是花期将近,还是雨打桂子,总之不过一夜功夫便簌簌落地,害得整座上京城都沉醉在沁人甜香里。
张远纯为更好应对明年的武举自请出馆入军营历练,沈覃湛辞了秋狩的邀约,独自一人去了相国寺。
一场秋雨,一阵秋风,青石小道上满是落花,桂枝压得有些低,淡黄小花簇拥着犹如漫天繁星,若细看便能发觉花瓣已趋于残缺,无需轻风即会飘落肩头,行走间顺着锦缎绫罗化作一捧黄泥。
拂开枝桠,一个不经意枝上雨珠便跳落在眼睫上冰冰凉凉,沾湿半只衣袖,于是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睁眼时,月白衫子碧罗裙与绯色交领大袖衫映入眼帘,虽隔着婆娑树影瞧不清两人面容,却也隐约晓得是对互诉衷情的痴男怨女。
“仲淮,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你我今日之后永不相见。”少女泪水涟涟,丝帕轻拭腮边,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三娘,一定还有办法的,我这就回家去央父亲,这门亲事一定还能商量的。”那名叫仲淮的少年立即拦住身前女子,心急如焚堵住她,少年人清澈无暇的脸庞,神色仓皇又着急。
“没用的,天恩浩荡,陛下指婚,我父亲已经领了圣旨,这事便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仲淮怔怔然立了半刻,只觉手脚发麻动弹不得,见三娘转身欲走,这才回过神来,大步追了上去:“可是三娘你已与我互定终生,当初说好的只要我冠礼一成,就请母亲去你家登门提亲的,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讲理,陛下绝对只是不知这其中内情,待我进宫禀明来龙去脉,他会成全我们的,定不忍见有情人分离。”
三娘见他那神色坦坦荡荡半点做不得假,其中爱慕是真,焦虑是真,害怕也是真,不由得心酸绵软,滴下两点泪来:“可这次是我自己要嫁。”
仲淮正要去拉三娘的衫袖,听得此言,脸色灰败,犹如雷击全身冰冷,怔怔地看着她:“为什么?”
“比起做你的妻子,一辈子困于宅院相夫教子,我更情愿当豫王妃。你我之间并未交换庚帖,所有一切不过口头之约,做不得数的,你若心中还有半丝顾念家族仕途便不要无理取闹了,上京城里好姑娘还有很多,去找一个更适合你的好了。”
三娘到底不忍见他那双湿润红烫的眼,丢下一句抱歉,便转身走了,步子迈得又快又急,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
徒留仲淮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心头空荡,神色木然。
沈覃湛睫羽轻轻颤了颤,像是枝头被风拂得将要落下的桂子,默默将这出戏看完,虽有些犹豫,却还是追上那道渐行渐远的人影,谁让这是他的豫王妃。
熟料天际暮暮,乌云滚滚,霎时落雨,两人只得先后入寺躲雨。
风大雨急,吹鼓了沈覃湛宽大的衣袍,也打湿了萧三娘月白的衣裙,她看了沈覃湛一眼,而后温柔垂落眼帘,行礼:“殿下方才可看清楚了?”
沈覃湛伸手接住檐角落下的雨珠,目光落在她身上,秀丽的眉眼是沉静的笑意,那有方才难舍难分的愁苦:“这便是你让本王孤身来相国寺的原因?”
“听父亲说这门亲事是皇后娘娘亲自同陛下说的,臣女与殿下并无私交,此次指婚不为情只为利。”萧三娘轻轻叹了一声,而后柔声道,“既然殿下选中臣女,那这便是臣女的诚意。”
乌云遮日,天色昏沉,男人脸庞线条反倒愈发凌厉,面容清晰如刀刻:“其实你不必如此的,就像你说得那样,你我之间不过数面之缘,男女之情更无从说起,本王并不是那不讲理的人。”
萧三娘轻轻喘了一口气:“殿下的意思是要跟臣女做一对相敬如宾,貌合神离的夫妻?”
沈覃湛瞧着她那副不知天高地厚、无所畏惧的模样,恶意油然而生,淡声道:“不行吗?据本王所知,世上夫妇多是如此?”
萧三娘垂着眼,牵牵自己沾着雨水的裙,抬头问他:“那殿下的皇姊昭荣长公主呢?据臣女所知他们婚后无可谓鹣鲽情深,公主婚前风流,婚后却也为驸马收了心。”
“这是少数,世上又有几人能如周藴那般待长姊。”
萧三娘心头一梗,拧着脖子抬头直勾勾看着他,琉璃珠似的眼久久凝住,而后轻轻抖了抖浓密的睫毛,虽是垂眼,语气确是不容置疑的笃定:“那臣女亦想做那少数,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却要做殿下心中最重要的那个。”
沈覃湛神情淡淡的,他想不透是什么给眼前少女如此大的胆色,还未成婚就敢约束于他:“你凭什么?”
“因为臣女不仅要当豫王妃,还要做太子妃,乃至中宫皇后。”
两人凝神互视,都是年轻鲜艳的脸庞,彼此眼里也都倒映着对方的面容,俱是不动声色,不起波澜,可萧三娘却能清晰地从豫王眼中看见那个野心勃勃又志在必得的自己。
沈覃湛忽然勾起唇角,目光从她眼中移开:“那就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上京城的风已然萧瑟,枯叶打着旋儿往下坠,晃晃悠悠落进鲜艳红绸里。豫王大婚,沈覃舟在席间听着“早生贵子,百年好合”,不禁双目朦胧,周藴就守在她身边,见状悄悄捉住了她袖里的一只手。
沈覃舟身子略僵了僵,偏首看他,见他在满目的烟红柳绿中笑容如暖洋灿烂,不禁松懈下来,微微一笑,任由他牵住,跟在人群里往前走。
天元两年,她十三岁,阿湛十二岁。
天元三年,阿娘一意孤行将他们姊弟送上白塔寺避难,从此自己也再未见过她了。
都说长姊如母,无论是在白塔寺做反贼,还是在皇宫里当显赫尊贵的亲王公主,自己始终都在看护着他,如今见他娶妻成家,如何不让人感慨万千。
“周藴。”
“嗯。”
“明日你们就正式递折子奏请陛下册立太子了,若是成了,待旨意下来,我们......就要个孩子罢。”
“殿下可是在说笑?”周藴却怔了怔,他的神情像是没料到她会说这么一句,又或者他从不敢肖想这件事。
沈覃舟面色怪异地瞪着周藴,也未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你若是不愿意,那就再缓些时日也不是不行?”
周藴却抬起头,眼眸亮晶晶的:“不!就这样说好了,殿下千万不许反悔!”
沈覃舟打量着他这般欣喜中夹带着几分羞怯风情的神情,笑得有些无奈:“养个孩子玩玩而已,怎么高兴成这样?”
然而周藴却慢慢垂下了头,温润的脸映出红绸几分绯红,漂亮的桃花眼恍如星辰,嘴角亦是浓郁笑意,然而他又像是不敢袒露一般,轻轻咬了咬唇苦苦忍耐着,如同两人刚成婚时那般小心翼翼:“殿下这么说,我真的好高兴,高兴得快疯了。”
谢徽止在人群里抬首,静静注视着那双逐渐更迭在一起的影子,手掌狠狠掰着桌沿,几要掰断。
天渐凉起来了,公主府冬日的炭火早早采购齐全,白日周藴要上朝,他如今官位水涨船高行事作风愈发强硬,沈覃舟就去找豫王妃玩叶子戏,哦,不对,应该是太子妃。
夜里两人过得便是耳鬓厮磨的甜腻日子,公主府中没有长辈,夫妻两人百无禁忌,等到轮休,大门一阖,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来管,可谓如胶似漆。
请立太子这件事情进展得出奇的顺利,几乎没有任何波折,据周藴自己说,那封联名奏请立豫王为太子的折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递上去竟没有一个人跳出来说反对,就连陛下询问谢相意思的时候,他也只是点了点说挺好,仿佛过往那些针锋相对从未发生过。
偶尔午夜梦回,沈覃舟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也咂摸不出什么头绪,她向来不是杞人忧天的性子,只安慰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只是连晚他们好几个月的萧如都怀了,沈覃舟的肚子却迟迟没有消息,她自认自己的身子是没问题的,周藴倒是表现得十分期待两人孩子的到来,于是私下自己偷偷看过才放心下来,当然这一切瞒不过沈覃舟,遂只当缘分没来,左右她当时也是一时兴起,若当真有了,怕是又该愁了。
毕竟,当孕妇实在是太太太麻烦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沈覃舟携周藴拎着两壶刚从庭内梨树下挖出的梨花白就去蹭吃了。
殿外刮着风呼呼作响,殿里地龙已经烧上,鸳鸯锅里的荤素两菜随着沸腾的汤汁上下翻涌,沈氏姊弟无辣不欢哪怕辣得嘶嘶吸气,筷子也依旧在红汤里不亦乐乎,相比于这两人的豪放,萧如和周藴占着白汤就显得文雅内敛多了。
沈覃舟仰头痛饮一杯梨花白,只觉舒爽,不知不觉她已吃出薄汗了:“可惜三娘不能饮酒,不然真该让你尝尝我和周藴的手艺。”
萧如微微一笑,瞧着驸马自觉将公主酒杯斟满:“那殿下可留些在东宫,待妾生完便能吃了。”
沈覃湛轻轻瞪了身旁人一眼,微微板着脸:“阿姊别听她的,她最近贪嘴得厉害,若真放了只怕留不到那时候。”
萧如一双美目睁得溜圆,故作认真:“殿下这是什么话?妾怎会这样不懂事!”
沈覃湛坐在她身旁的椅上慢悠悠饮了一口,酒盏遮住嘴角的一点微笑,轻飘飘打趣道:“那是谁把江南进贡的梅干藏在枕头底下晚上偷偷......”
萧如自然听得出他平淡言语中藏着的那丝笑意,心下甜蜜,又见公主一脸揶揄笑眯眯盯着自己,不禁面上羞恼交加,偏偏无可奈何,只好嗔怪道:“殿下!”
指尖把玩琉璃杯,沈覃舟玉手托腮,笑意盈盈:“看你们怎样好,我也放心了。”
男人们褪去朝堂上的拨云诡谲,勾心斗角,女人只需负责吃吃喝喝,几人正有说有笑,胡天海地的扯着一些没边际的话,忽然萧如眉心微蹙,伸手扯了扯沈覃湛的衣袖:“殿下,妾有些不舒服,容妾......”
不待萧如说完,沈覃湛便点了点头:“无妨,你去吧。”
“又想吐了?”沈覃舟一脸担忧目送萧如离去的身影。
沈覃湛面色郁郁:“她现在就是这样,太医也没法,平时只用些薄荷压一压才好点。”
“唉,女子十月怀胎,何其不易,这才刚开始呢。”沈覃舟从红汤里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在周藴碗中,“父皇身子可好些了?前几日去看他咳个不停。”
“喝了皇后的汤药已经好多了。”沈覃湛眼见着周藴盯着瓷碗中那红艳艳面露挣扎,片刻后却还是乖乖将昭荣随手夹的吃下去,只是刚咽下便急忙喝酒解辣,不禁有些不忍,“阿姊你明知道周藴吃不得辣,就别逗他了。”
他这样实在很难不让沈覃湛怀疑,便是阿姊递过去的是穿肠毒药,这厮是不是也会甘之如饴。
周藴眼尾染上绯红,甚至双眼已经有水汽酝酿,却还是腼腆一笑:“殿下,是我自己想吃的。”
这般楚楚可怜的良家妇男,哪里还有白日上朝时的说一不二,沈覃湛一时无语失笑:“行吧,你们夫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我多管闲事了。”
沈覃舟摸了摸周藴的头发,悠悠一笑:“知道就好。”顿了片刻,她的笑意也淡了许多,“那药可有让太医看过?”
沈覃湛不以为意道:“看过,太医说都是寻常止咳益气的药材。”
“让父皇少喝些吧,是药三分毒。”
一如出嫁前承诺的,浮胧阁一直给沈覃舟留着,哪怕她几乎不怎么回来。
也许是两人日渐生情,也许是诸事顺遂,这次欢爱又与往日不同,是真的鱼水交融,心有灵犀,不过眼波流转间,便明了对方心意,真真是好不畅快。
身后有窸窣声响,修长的手贴在她腰间肌肤,周藴细细密密地吻她,伏在耳边窃窃细语:“殿下,就让我来伺候你罢。”
愿往后余生便如今日一般就很好了。
京郊别院再也等不到某个女人,酒意上涌,那张娇艳脸靥便会浮现在虚空里,在他额上落下轻轻一吻。
他把她拉到自己怀中,樱唇衔艳,语调也是缠绵,温柔似水:“终于舍得回来了?你很久都没来了。”
接着他昂起头颅,半阖着眼,薄唇微张,胸膛呼出混浊的气息,迸发的那一瞬间,睁眼。
满室冷寂。
魏景兆五年,冬。
谢勋低声叹了口气,沉吟道:“一朝谋反,便是用全族性命做赌,史官也会记下你我父子二人有负皇恩得位不正,身前身后都会遭天下人口诛笔伐的。”
谢徽止垂眼喝茶:“成王败寇,功过是非后世之人自有评价,你我若真做了,还怕担不起天下悠悠众口?”
谢勋将茶盏搁下,指节叩在桌上,意味深长打量着他:“看来公主出嫁,确不失是桩好事。”
他终于面露不虞:“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勋微微一笑:“也没什么意思,左右你想通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