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2009年,我将多年前为武汉大学国学班开设的诗词写作课讲义整理出版,书名为《学诗26讲》。在第二讲中,写有这么一段话:

我青年时代师从瞿蜕园先生。那时他正受香港上海书局之邀,与周紫宜合撰《学诗浅说》一书。该书主要由蜕老执笔,而他向我口授的不少学诗方法与途径也都被写进了书中。由于该书在香港出版已近50年,在内地则从未出版过,今天多数读者对它都很陌生,所以我在谈到相关问题时可能常会引用该书,也可能常会根据自己的回忆,复述蜕老的观点和举过的例证。

蜕老(1894—1973),原名宣颖,字兑之,晚号蜕园,湖南善化(今属长沙市)人,是著述等身的文史大家。仅以诗学而论,他早在1936年,就同刘麟生、蔡正华(三人均为《中国文学八论》的作者)合编过《古今名诗选》。这部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四册诗选,遴选精当,注释简明,不仅在当年为佳编,即在今天仍不失为有眼光的选本。20世纪40年代,他以诗配文的形式漫谈北京掌故,发表《燕都览古诗话》四百余篇;20世纪50年代,出版《楚辞今读》;20世纪60年代,完成了《李白集校注》(与朱金城合作)和《刘禹锡集笺证》两部功力深厚的古籍注笺之作,因“文革”耽搁,二书直至20世纪80年代方始问世。同一时期他还编过一部《唐七言律诗选》,写有序言,惜未出版。此外,蜕老有两部恐已亡佚的手稿。一部是以七绝形式评论《全唐诗》中重要的诗人诗作,大约写了二三百首,现已下落不明,倘若留存至今,会是别具特色的以诗论诗之作。另一部是《晚抱居诗话》,既谈逸事,也发议论,多言人所未言。他曾用一种从故宫流出的带脆性的深黄色纸为我书写过十页。拙著第十六讲中对杜甫《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的结构分析,以及对樊樊山所作类似辘轳体的《鹧鸪天》的介绍,便都是从他书赠我的诗话中照搬而来。

《学诗浅说》并非他的重要著作,而只是一本关于如何学习旧体诗词的普及读物。由于著者对古典文学有极深的造诣和识见,对一部诗史了然于胸,本人又擅诗词,故无论谈诗的结构与形式、鉴赏与诵读,还是谈诗的发展与流派、写作途径与方法,都显得游刃有余,可谓既循循善诱,平易亲切,又要语不繁,切中肯綮,令人读后有豁然开朗之感。

要学习写诗,必须对诗史及名家名作有所了解,所以本书近半篇幅都用来谈诗的发展与流派,谈由诗到词的演变。由于并非文学史著作,其写法就别有讲究,给我印象尤深的是如下两点:

一是对所要介绍的对象的遴选十分精审,选定之后又总是能一语道出其人其作的主要特色。譬如“韩愈 柳宗元”一节,仅用“真朴而不华”“拗健而不平”两句话就概括了韩诗的特色与优长。通过对孟郊、卢仝某些生硬之作的批评,又指出了学韩诗需要避免的倾向。接着谈柳宗元,认为其五古得力于六朝而不着痕迹,“意深而语淡,情苦而气和”,这也是非常凝练而得当的评语。类似的论述风格贯穿相关各节。我们也许并不完全赞同他的每个观点,也许会对他的论断提出补充和商榷,但我们不能不承认,作者富于真知灼见。

二是善于运用比较和比拟的方式。譬如谈姜夔,认为姜的才情气概远不及辛弃疾,“但他能运用自己的长处,以精妙婉曲取胜。在音乐中,辛词可以比钟,姜词可以比磬;在山水中,辛词可以比长江上的云山万叠,姜词可以比深山洞壑中清溪一曲。天才之雄厚当然让辛,而人工之精到,也不得不推姜,所以姜究竟是大家”。这样的文字不但优美,而且在生动的比较和比拟中让我们认识到姜夔的风格与价值。又如谈吴文英,认为吴在词坛的地位,“颇像诗家有李商隐。从表面看来,只是刻翠雕红,一片锦绣,然而所含的内容是深曲的,组织也非常精细”。尽管一切比拟都有缺陷,但读过玉谿生诗的人,看了以上评语,对理解吴文英肯定会有帮助。

该书没有像文学史著作那样对时代背景、诗人生平、作品的思想艺术及影响等等多费笔墨,然而我们通读之下,似乎对诗的发展历程、历代诗家面貌已恍然有会。

该书的另一重点是教会读者如何写诗。在“写作方法”一节中,著者从七个方面谈了学诗的程序、方法、技巧和需要注意的问题。在“论诗零拾”一节中,所谈的不少问题如“情与景”“理与事”“律诗的对法”“用典法”等等,对于写作也都有启发。譬如对于实词和虚词的搭配,在初学者往往不易把握,而著者对此说得很清楚:“实字用得多,就显得厚重;虚字用得多,就显得飘逸。实字用得多,往往使读者需要用心体会;虚字用得多,就使读者可以一目了然,不愁费解。但是实字用得太多,流弊是沉闷;虚字用得太多,流弊是浅薄。要能尽管多用实字而无沉闷之弊,尽管多用虚字而无浅薄之弊,那就是功夫到家了。”又说,“诗的厚薄,在乎命意如何,在乎含带的情感如何,也不能专在虚实字的多少上计较。不过初学作诗,虚字太多的病是容易犯的。与其虚字太多而流于浅薄,还不如实字太多的病容易矫正。”这段话在拙著第十一讲中曾全文引用。

“论诗零拾”完全不涉己作,而读者于字里行间自能体认到一种来自诗坛耆宿的经验信息。实际上蜕老的诗在圈内从来都备受推崇。他是湖湘诗派领袖王闿运(字壬秋,号湘绮楼主)的入室弟子,受王氏影响,早年即能写骨力雄健的五古。但他并无门户之见,认为时代在发展,无论魏晋诗、唐诗、宋诗,乃至清诗,凡长处均可吸收,短处皆须避免,尤其重要的是应在旧的基础上,酿造新的风貌、新的意境。他的诗曾受到“同光体”前辈陈三立的赞许,被评为“抒情赋物,悱恻芬芳,而雅韵苍格,阶苏窥杜,无愧健者”(《丙子题识》)。同辈学人中,吴宓《空轩诗话》有“瞿兑之”一节,在录引瞿作《挽曾重伯诗四十韵》后,称“兑之之诗,博雅渊醇,固远非予所可及也”;又说“予最爱兑之所作《辛壬咏史诗》前后二十四首,曾倩其以锦笺写贻,供我玩读”。汪辟疆《光宣以来诗坛旁记》中亦有一节,专谈蜕老的七古《西园王孙草书墨竹歌》,认为此类蕴含史事的长诗,始于《长恨歌》《连昌宫词》,至清代唯吴梅村、王湘绮所作“可谓独出手眼,词旨恢宏”,而蜕老此作“颇有湘绮老人《圆明园词》笔意”,“虽不能上沿下溯,但于此义乖雅废之后,起而效之,固一时特起之异军也”。该诗我在蜕老处读过手稿,题为《海上赠西园王孙》,与汪氏所记标题不同。

本书的另一作者周紫宜,又名鍊霞,别号螺川,我在蜕老家见过。据她自己告诉我,该书主要是蜕老写的,不过既为两人合作,其中必有她的劳绩。周氏早岁从朱古微习词,从蒋梅笙习诗,后被视为上海画院最富诗才的画家。我读过她的若干诗词,就学养功底而论,不如蜕老深厚,古风尤非所长,但就情韵才气而论,则不在蜕老之下。她的近体和长短句尤为出色,曾有词云:“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婉约流转,真切感人。借用该书用语,可以说,蜕老的诗以功力见长,而周紫宜的诗以天分见长。我们现已无法知道两人写书时的具体分工,但以诗衡文,则当我们读到书中一些聪明机敏的比喻、妙语如珠的评议时,可以猜想,那或许正出于一代才女之手。

俞汝捷
202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