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6贾府内眷
“老祖宗,凤丫头大概是嫌冷,回去歇着了。”贾母院正厅中,几人又说笑一会儿,眼看王熙凤一直没回来,李纨默默起身万福,连说话都显得缺少生气,“如今天色已晚,媳妇就不打扰,不如让鸳鸯服侍你歇下,横竖也没什么事情。”
“也好!”贾母点点头,算是回应李纨的行礼,“原想着和你们商量一下,如今看来不必了。”
“老祖宗,璜哥儿他——”贾璜媳妇不放心的起身。
“鳞哥儿既然许下,剩下的就是外面的爷们儿商量,我们妇道人家只管高乐,难道还能有什么麻烦?”想起某人,贾母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这么些日子,他又是礼物又是捎带的,原来是看上三丫头,这天下还真是没有白拿的东西。”
“媳妇多一句嘴,若是真能应下,俩人倒也称得上天作之合。”李纨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只是三丫头还小,不如再看看。”
“这也是我的意思。”贾母满意的点点头,“行了,你先回去歇着吧——璜哥儿家的,凤丫头已经给你安排住处,我让人带你过去,踏踏实实住上两天,外面的事情放心让爷们儿解决,日子还长着呢!”
“谢老祖宗!”贾璜媳妇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李纨没再多问,向门口的鸳鸯点点头就转身离开。
她和儿子贾兰住一个院子,就在贾母院正后方,两座院子宽度相同,后面那座却是只有三间带耳房、东西两间厢房、院门两侧各一间倒座房的一进小院,并排东侧隔着两道墙是王熙凤院,再往东隔着一片空地是贵宾客房院,空地后是花园门。
因此,她出门回家,和王熙凤走的是同一条路,只是在路过侧门时,习惯性关门上锁的小寡妇发现门闩空着,只以为有人粗心,上去想要闩好,却听到门外胡同里传来的声音,仅仅隔着一道墙,哪怕是谢鳞和凤辣子刻意压低,依然清晰可闻。
李纨惊呆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外面再无声音,却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同样经过人事、当初和丈夫也曾年少轻狂的小寡妇当然不会不懂,心里慢慢泛出绮念,但仅仅片刻就被她压下,直到良久之后脚步声传来,她才慌忙躲在盆景后。
看到王熙凤踉跄推开门、几乎头也不回跑回自家院子,她验证了自己的猜测,更何况谢鳞紧跟着就追到门口,目送妹子的背影消失才关门离开,直到一切风平浪静、周围再无声息,李纨走出盆景阴影,默默闩上侧门。
最终,她一句话没说,继续走回自家院子。
贾母院,内宅。
这座院子占地不小,与荣禧堂正堂南北等长,前后分为三进,垂花门到穿堂的小院、中间算是客厅的三间小厅、最后以五间正房为主体的内宅,贾母当然住正房,陪他同住的除了从不离身的鸳鸯,还有隔着客厅相邻、暖阁中的贾宝玉。
刚才谢鳞来的时候,凤凰蛋已经睡下,这才没有碰上。
三春姐妹同样住在内院,只是没有贾宝玉的待遇,而是一起住在东厢房,正好三间平分,但她们感情深厚,从小都是同吃同住,喜欢挤在一间,另外两间可以挪作他用,比如喜欢书法的探春要一间做书房,比如喜欢画画的惜春要另一间做画室。
迎春?她什么都没要,默默找个角落翻棋谱,或者《太上感应篇》之类。
“三姐姐,我听刚才鸳鸯姐姐提起,前面鳞二哥来了?”看到探春红着脸进屋,已经洗漱完回到卧房,正和迎春打闹的惜春总算放过受欺负的二姐,“他上次不是答应,要给我们带东西的吗?怎么没见送来?”
“四妹妹,文宝阁的颜料不便宜,你开口就要全套,人家嘴里答应,心里指不定怎么编排呢。”迎春从来都不是争抢的性格,“横竖现在天寒地冻,你拿了颜料也化不开,哪里能作画?还不如当做没这回事,大家落得干净——三妹妹?”
直到这时候两姐妹才发现,探春回来后就红着脸坐在床沿上,至今一句话没说。
“三姐姐,可是有什么事情?”惜春不放心的问道。
“没.....没什么!”探春急忙摇头,她还没从裹斗篷和王熙凤的调侃中回过神,哪怕是面对迎春和惜春关心的目光,依然不敢说出来,“老祖宗催的太急,我只顾着让鳞二哥过去,忘了问其他事情。
不过,以他的性子,断然不会说了不算,想必东西已经买回来放在家中,明日一早用过朝食,我就让侍书还有司棋过去问问,若是没有只当催促一下,若是有了就一起带回来,横竖他也不在意这么许多,二姐姐不必担心。”
“哦!”惜春总觉得自家三姐语气不对,但她年龄最小,从来不考虑太多,根本懒得追问。
“三妹妹,当真不要紧?”迎春却想的更多,一个能够玩明白围棋、技术还很挺好的姑娘,绝对是足够心细敏感,她已经看出来,探春和谢鳞之间必然已经发生什么,没来由的心头一阵不舒服,“鳞二哥可还在前面?”
“老祖宗说是有事要问,就先把我打发回来。”意识到眼前两姐妹的怀疑,探春勉强压住心思,语气也自然许多,“二姐姐放心,他如今管着大片的辖区,文宝阁正好有分店在他治下,说不定连银子都不用,值什么?”
“嘻嘻,正所谓‘官字两个口’,区区一点儿银子,要是文宝阁不识相,就不怕挨了收拾?”惜春笑眯眯的调侃。
“怎么说话呢?”探春下意识的不想别人贬低谢鳞,伸手象征性打了惜春一下。
“嗯?”这下别说迎春,惜春都意识到有问题,“三姐姐今天你可真够维护鳞二哥!”
“死蹄子,胡说什么呢!”探春又羞又急,连带着刚才在前厅的心思一起爆发出来,干脆扑上去按住惜春就是一顿胳肢,“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让你再敢乱说!”
“咯咯咯,杀人灭口了!”惜春一边毫无意义的反抗,一边笑着火上浇油。
只是两人都没注意到,旁边的迎春表情不断变幻。
凤姐院。
“平儿、平儿,你又死哪去了?”刚一推开门,王熙凤就高声喊人,声音明显带着怒气,原本院子里的声音瞬间清零,静的就像乱葬岗,“没死就滚过来,连你也敢欺负老娘是吧?”
“奶奶又在哪儿受气了?”一个漂亮姑娘快步从房中迎出来,天青底色碎花袄裙衬着中等身量,再加上温婉中带着关心的表情,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贤惠女子,她急忙上前扶住王熙凤,美目同时扫视周围,十几个仆妇婆子急急忙忙出去将院门带上。
“还能有谁?除了那个狗东西,谁敢给老娘气受?”哪怕是回到房中坐在床沿,王熙凤依然带着脾气,抢过平儿端来的凉茶仰头干掉,就将茶杯砸在地上,“啪”的一声粉身碎骨,“一天到晚像个不着家的野狗,也不知在哪个骚......”
“我的奶奶,慎言!”平儿一把将王熙凤嘴巴捂住,下意识看向窗外,直到看清紧闭的院门后想起,下人都已经被清空,这才松了口气放开,顺势在旁边坐下,“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二爷再怎么样,那也是家里的爷们儿,你总不能.....”
“行了!”王熙凤不耐烦的打断她,“到底你是奶奶我是奶奶?老娘就说了几句话,你倒是还回来一车子,横竖那狗东西总要回来,我看他这次怎么解释——你还想怎么的?摆出那副鬼样子给谁看,倒茶去!”
平儿原想着劝两句,只是刚准备开口就被打断,知道王熙凤正在气头上,只能无奈的另取一只茶杯,倒好凉茶放在床头小桌上,这才从角落里抄起扫把,准备收拾掉刚才的碎茶杯,只是在低头之时,表情突然僵住了。
米白色扫把握柄上多出一圈红痕,色彩来自手心的一片通红,她下意识的看看手,又看向王熙凤,只见红唇鲜艳,表面却明显斑驳,以至于刚才捂嘴的时候,手心沾染不少,明明看起来很有几分美感,却让她心生恐惧。
“奶奶,要是我没记错,刚才被老祖宗叫去的是鳞二爷对吧?”平儿脸色苍白,难以置信的看着王熙凤,“你们又......”
“死蹄子,你胡说什么!”王熙凤脸色猛变,说话很没底气。
“我的奶奶,你疯了不成?”平儿急的眼泪都流出来,顾不上尊卑将手心几乎贴在王熙凤脸上,“我胡说?你的唇脂(口红)是怎么花的?这都两年了,你就不能想清楚再做事?万一有一点儿风声传出去,你还活不活了?”
平儿作为王熙凤的贴身丫鬟,关系并非简单的“主仆”,而是从小一起长大、十多年同吃同住,毫不客气的说,两人之间几乎谈不上什么秘密,当初和谢鳞的事情,瞒住平儿想都别想,不仅如此,她还算是两人之间的“通信员”。
王子腾为了获得定城侯府谢家的支持,当年几乎是不遗余力的拉拢谢鲸,可惜效果了了,于是改变方向,让自己的儿子王仁、王义和谢鳞交好,再加上王熙凤“从小当男儿养”的习惯,这才给了两人足够的机会。
要不然,像贾府内眷一样,半年时间的交流凑不满双手之数,那还谈个屁的恋爱,学习柏拉图,玩精神爱情吗?就算谢鳞自己愿意,王熙凤也不可能搭理,这位姑奶奶可不是能够沉住气的性格。
当然,最后也没什么用处,于是在王熙凤嫁入荣国府、谢鳞入职五城兵马司之后,两家的交往逐渐稀疏起来,到现在基本只剩年节时候的“节礼”,就连王仁和王义,上次见面是一个多月前,更别提王子腾,最后看到是在年中某次酒席上。
“平儿,你说我当初要是.....”王熙凤目光无神,说话都显得软弱无力。
“没有当初!”平儿声音尖利的打断她,“好姑娘,你现在是荣国府的琏二奶奶,将来是这府里的当家主母,鳞二爷再是如何也别想越过去,就算你真有什么念想,也要老老实实憋回去!”
王熙凤轻轻一叹,房中彻底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