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芙蓉告诉我说他并不认识楼明江,是从一个朋友那里拿到的名片,有个问题想请教他,那天原本要去江城的,临时有事没去成,然后名片弄丢了,之后也就没再去。
我说我认识楼明江。
他的目光又亮了一下,说:“我打过电话给他,他好像不愿意见我,感觉挺难打交道的。”
我心想就你这说话水平,谁愿跟你好好打交道啊。想归想,没有往外说,而是问他有什么问题要跟楼明江请教。
他咬嘴唇,不响。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用一种轻描淡写好像很厉害的语气跟他说:“生物方面的事,虽然不多,但好歹我也懂一点。”
他垂下眼皮想,十几秒钟之后,抬头叫我等一下,然后出去了,我听着他的脚步声走到外面,走到他车子那里停住,没多大一会他拿着个信封走回来,重新坐下,从信封里取出三张照片递给我,说:“我想让楼明江教授帮忙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我接过照片,乍一看密密麻麻一片黑色的点,像是无规则平铺着的一片黑色围棋子,仔细看,还是这么一片乱乱的黑点,赶紧换了一张看。真要命,还是差不多,只是距离站远了些,所以能看清楚那些黑点都分布在靠近地面的墙壁角落里。再换一张,这回是特写,终于能看清楚了,然后只觉心里一沉,泛起一片混乱纠缠的情绪。
我突然听到脑子里一声清脆的响声,两个错轨的齿轮突然卡地合上,连结起了某条模糊的线。
我问代芙蓉:“照片上这些东西单个具体有多大。”
他说:“大的和新版一毛硬币差不多大,小的就只有一点点了。”
再问他:“是不是没有气味?”
他说:“是,凑近了闻也闻不见味道。”
又问他:“周围环境是不是潮湿还有点冷?”
他想了想说:“是很潮湿,墙面上都长霉了,但是没觉得冷。”
对话进行到这里我才抬起头盯住他的眼睛,问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这些照片到底从哪拍来的?”
他说:“2011年7月份,我在梁宝市晚报任职,19号早上,在外面跑新闻时接到单位打来的电话,要求离城南最近的人去那边一个废弃的油漆厂仓库,说刚刚有人报料那边出了命案。我正好在那附近,立刻赶过去,比警察还早到,赶紧拍下现场照片。就是跟前几天发生在饲料厂废弃仓库那桩差不多的命案,梁宝市原版的‘油画案’。”
他顿了一下,灼灼地盯着我的眼睛,接着说:“拍命案现场照片的时候我发现墙壁角落里有这些东西,当时没多想,只是怕错过什么细微的线索,顺带着拍了几张。”
我心里悄声惊叹,原来他是这样接触到“油画案”的,亲自赶到了现场,难怪我看到过的那篇报道如此翔实,看着文字脑海里都能跳出画面。
而且,作为一个记者,他的敏锐度和情绪控制能力似乎高到了离谱的地步,居然能在那么惨烈的凶杀案现场,注意到角落里如此不起眼的一些东西。
代芙蓉见我没问题要问,便自顾自往下说:“照片冲出来以后我觉得好奇,上网查了查,结果找不到类似这种植物的介绍,就更加好奇了,所以照片一直留着,采访或者调查中遇到有懂生物科学的人就拿出来问问。前阵子有个采访的对象跟我说这好像是一种用来平衡特殊生态环境的孢子,但不确定。然后他给了我楼明江的名片,说楼教授研究的课题里面好像有类似的东西。”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一边想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和各方面环节,一边用自言自语的声音说了三个字。
代芙蓉没听清楚,把身体往我这边倾过来,微微偏一偏脸,将耳朵靠近,问:“你说什么?”
我提高音量把那个漂亮的名字重复了一遍:“落英草。”
代芙蓉恍惚了一下才明白我说的是照片上生物的名字,有点不信任地问:“这是草吗?怎么看着这么奇怪?”
我摇头:“不是草,是菌类,只是名字叫落英草。你的那个朋友说得对,它们是用来平衡特殊植物生长所需要的生态环境的。某些植物对环境要求非常高,温度、湿度、光照、空气里面各种物质的含量等,必须得全部符合才能生长,如果要在别的地方培育和养植,就得通过无数办法来使环境达到需求,就是采用电暖箱孵鸡蛋的那个道理。在科技不够发达的年代,或者设备太简陋的地方,研究者们会先针对他们想要种植的植物的特性来培育出相应可以用来调节空气中各种成份的孢子,再配以光照和调节温湿度的仪器,就能达到目的,种植出原本不可能在都市里出现的稀奇植物。”
代芙蓉听得目瞪口呆,嘴唇都歪了,好半天才呆呆地开口:“我听说你是学广告设计专业的啊。”
我噗一声笑,问他:“你还听说什么了?”
他说:“我听说,你很聪明,智商高到爆表,记忆力特别强,很有文化,很能打架,是个孤儿,本地人,目前单身,以前都是独来独往,最近才跟那个胖胖的姑娘同进同出。”
他听说的可真不少。
我心里稍微有点不舒服,觉得那帮子警察真是的,要我什么都别往外说,他们倒好,管不住嘴。
但我脸上还是笑着,问他都是从哪听说的。
他倒坦诚,老实告诉我说是公安局那个看门大爷告诉他的,他给了一千块钱好处费。
我想了一下满头白发终日笑呵呵的看门老大爷,瞬间就没脾气了。一千块钱,对那大爷来说很重要的,家里一个瘫痪的妻子和一个不怎么会赚钱的儿子还有两个正在读书的孙子,随便说几句话能赚一千块,挺好的。
代芙蓉问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偏门的生物学知识。
我耸了耸肩膀,说:“我有个亲戚是这方面的专家,经常会跟我讲些稀奇古怪的知识。”
他神情迷茫地“哦”了一声,非常恳切地问我:“你那个亲戚现在在哪?能不能安排我见上一面呢?”
我如实回答:“对不起,他早好几年前过世了。”
代芙蓉很遗憾地垂下眼睛。
过了一会他才想起还要再问问落英草的事,先喝两口茶,假咳嗽两声打扫打扫喉咙。
他喝茶的时候仰着脖子,喉结上下滑动,我看着挺不舒服,因为那颗喉结太大了,跟他瘦弱的体型很不标配,感觉有点畸形。
他问我知不知道这种叫落英草的东西是用来配合什么特殊植物的生长的。
我点头,告诉他说最有可能的是银贝梗,也许另外还有几种和银贝梗习性类似的植物。
嗯,就是银贝梗。
巧合是越来越多了,越这样,我心下就越坦然,越不再表现出惊奇或者震憾之类的情绪,反倒希望这样的巧合能越来越多,因为相信等多到一定程度,也许就能大致勾勒出事件的真相。
其实我这时候已经意识到自己陷进一个巨大的漩涡里面了,只是因为对自己的能耐太自负,忽略了很多客观存在但还没有露出明显迹象的线索,没有把事情想得太大太可怕。
代芙蓉又问我银贝梗是什么东西。
我告诉他说是一种药草,茎和叶对软化血管以及灼伤方面都有益处。只说了这点,其它就没说了,关于花液和寄生虫那部分太玄,我自己都没搞明白,先悠着点来。
他若有所思地坐着。
我问他梁宝市那桩“油画案”现场的格局是怎么样的,是不是跟前几天乾州这桩复制案的现场一样。
他摇头说:“不是,那个现场的仓库是几间连在一起的,陈尸的房间跟隔壁的房间用一道铁门隔开,当时门是锁死的,我试着推拉过,打不开,警察很快就会到,我得赶紧离开,免得警察把相机收走,就没多逗留。”
那么,隔壁那个房间很可能就是个培植室,用来种植银贝梗或者还有习性相近的植物,一般做那种事的人都会实施优化运作,把多种相似的或者可以进行营养交换的植物放在一起种植,尽最大可能利用辛苦创建起来的环境,可以和银贝梗放在一起培植的有什么?陈伯伯以前提到过的,好像是红马果和秦叶,都是剧毒的物种。
我没跟代芙蓉讲得这么详细,只说那个犯罪现场旁边的房间可能被什么人用来做了培植室,那些落英草的繁殖能力很强,如果营养足够,穿墙而生也是可能的,况且一般仓库的内墙不会做得很厚。
代芙蓉低着头想问题,半抬起眼睛问我:“你觉得,什么人会在废弃的仓库里做这种事呢?”
我撇着嘴笑,摇头:“不知道。”
他自言自语式般又问:“那些弄培植室的人,有什么目的呢?”
我再次摇头,阴着目光说:“谁知道呢,这年头古怪的人古怪的事这么多,哪能都闹得清楚。”
他听完以后默默地说:“我想再回梁宝市看看,也许还能查到些什么。”
我听见我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