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丁平的脸色很糟,问他是不是出事了。
他抿了下嘴,没吱声。
我小心翼翼问他是不是常坤的情况越来越不好。
他点头,说:“是,越来越糟糕,前天晚上在江城公安局里当着很多人的面突然发作起来把何队长打了,昨天何队长不得不收掉他的枪,他更火,又打了一架,于中研究中心不得不把他控制起来进行强制性治疗,我不确定他还能不能出来。”
我感觉像是胸口挨了一拳,有点喘不过气,倒不是因为对常坤有多深厚的感情,而是如果没有他,我之后的路就要难走很多,这是个非常实际的问题,不得不担忧。
而丁平的担忧里更多的成份是兄弟情义,一下衬得我很没人性,赶紧调整情绪安慰他几句,然后问起常坤第一次跟何志秦打起来是什么原因。他回答说因为最近这阵何志秦老是跟着他,到哪都跟着,弄得很没自由,一下火起就控制不住了。
我问他何志秦是不是在怀疑常坤什么,所以跟他跟得紧,形影不离。又问常坤是不是也因为怀疑何志秦什么,所以对他那么阴魂不散地跟着自己很火,以至大打出手。
这两个问题问得有点深入,甚至有点不讲情份。
丁平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显得很为难,犹豫了好一会才慢慢开口:“不能这么说吧,我也不清楚他们两个人到底什么心思。按我的想法,何队长跟得那么紧,到寸步不离的地步是有理由的,常队长最近情绪特别不稳定,动不动就要拔枪,何队长得看紧他,以便及时做出对大家都好的判断和处理。而在常队长这边,我觉得他应该没有特别针对何队长的意思。”
我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他突然苦笑了一下,说:“从你的角度看,常队长好像很信任我和黎绪,对吧?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人。但我跟你说,这只是表面现象,常队长实际上是那种骨子里对任何人都保留一点怀疑的人,他不会对谁百分之百信任,哪怕同出生共入死的战友。但是他现在在调查的事件太大,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光靠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够,所以必须说服自己信任几个人,把部分工作指派出去,他采用了个‘分别部分信任’的办法。”
我把那几个字咀嚼了一下,分别、部分、信任,没怎么弄懂,便一脸求知地望着丁平。
他说:“常队长把某方面的事情交给何队长处理,把另外方面的事情交给另外的谁处理,在我这边,负责陈家坞的后继信息和与你们打交道几项任务。我们几个人做的事情和获得的信息都只对他一个人汇报,他能掌握全局,同时又能避免最坏的可能。因为我们都只掌握了部分,即使我们中间真的有个‘内奸’,最后也只会造成部分坍塌,不会使他的计划全盘崩溃。”
我恍然大悟,然后心里生出无限崇敬。
常坤是天地间最孤独的战士,几乎是在以一己之力,挑战隐藏在歌舞升平表象下的黑暗阴谋。
那种孤独无人能诉。
丁平深吸口气,咬了下嘴唇,又说:“我只是说我的看法,你别因为我的话影响自己的判断。老实告诉你,这世界我已经看不懂了,人心比世界还复杂,更看不懂。”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丁平注意时间,说要回江城去看看常坤,无论如何还是希望能替他争取到行动上的自由,他把全部的生活都赔在了工作上,要是落得个被当成精神病囚禁起来的下场,这世界就太不讲道理了。
我下车,跟他挥手道别,他笑了笑,把车发起来,但猛地想起什么,停住动作喊了我一声,我拉开车门把身体探进去问他怎么了。
他说上次小海叫他帮忙查的那个地址,他找了各方各面的人查,只在一本八三年出版的民间故事集里查到几句话的描写。
他说着,伸手从后座的包里抽出几页纸交给我,说:“那本民间故事集现在已经是孤本,放在市文化馆,不能借用,所以我把里面提到北排沟的那则故事复印了下来,都在这里了。”
我道谢,目送丁平离开,站在路边匆匆把手里几页纸看了一遍,然后去了白亚丰家,小海开的门,说老爷子睡着了,叫我轻手轻脚的,别吵醒他。我就听她的话,蹑手蹑脚做贼样走进客厅。小海拍了我一掌,说:“叫你动静轻点没叫你鬼头鬼脑。”
我吐着舌头笑,问她家里怎么这么安静。
她说:“亚丰上班去了,阿姨买菜去了,就我跟老爷子在家,能有什么热闹。”
我悄悄走到房间里看了一眼,老爷子躺在竹藤椅里,身上盖着一条薄被,睡得很安详。他比之前更瘦更弱更小了,甚至都不像他本人了,我看着看着觉得心里凄凉,跟小海走到餐厅里问她医生是怎么说的。她说医生建议尽快住院,病房什么的也都安排好了,但亚丰说再等这几个好天气过了再去。他说他爸以前最喜欢休假的时候能什么事情都不干,就坐在屋里发发呆看看窗外的天。可那时候他工作忙,一年到头也在家呆不了几天。这次再住院,怕是再也回不来了,让他多在家里住几天。
我听得太难受了,心口一阵一阵疼,想哭。小海也是,干脆走到厨房里忙去了,免得你看我我看你哇一声哭出来。
原来亚丰已经开始在心里做最后告别的准备了,不管多不愿意,终于是要面对的。
我突然就觉得,亚丰在对痛苦的不声不响和对生活的没心没肺里,慢慢长成了男子汉,而且是顶天立地的那种。
真不敢去想象他内心最深处的绝望和无助,心疼得不行。
我在餐厅里坐了一阵,想找点事情做,好把情绪稳下来,于是从包里掏出平板电脑,把丁平给我的那个U盘插进去读。
里面是PPT,丁平做事仔细,把陈家坞的村民以家庭为单位分好,再把文字和图片编在一起,一页一页看过去很清楚。
我先草草翻了一遍,然后把小海喊出来跟我一起看,从头到尾看了三遍,花了整整八个钟头,这中间穿插着阿姨回来打招呼、老爷子醒了我们将他搬回床上躺好、亚丰下班回来跟我们发了一通局里面的牢骚、吃晚饭等等事情。
白亚丰吃好晚饭进房间看了看老爷子以后马上又出门了,最近老懒经常不在局里,他一个人顶两个人的班,多做很多事情,忙得连轴转。他说老懒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那副队长肯定当不久,他要趁这时候好好表现,等老懒一滚蛋,他立刻就能走马上任当副队长。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看上去很骄傲很得瑟很踌躇满志的样子,实际心里憋着一团火又窝着一潭苦水,他更想呆在家里陪老爷子,只是不得己。
亚丰走后,我和小海继续埋头看电脑里的材料。
我当初问常坤他们要这些村民档案是想知道陈伯伯的背景,比如他全名叫什么,有没有父母兄弟或妻子儿女,他和他的家人有没有卷进四年前发生的连环案里之类的,可白辛苦半天,根本没找到他的档案,所有村民照片都看过好几遍就是没看见陈伯伯。
不过我在PPT里看见了一张面熟的脸,这张脸在不久之前,常坤给我看的那叠照片里出现过。现在除了照片以外,还有最基本的信息:叫于天光,陈家坞的赤脚医生,已婚,分居,有一女儿,妻子带着女儿在城里居住,他独自一人在村里生活,死于二零一一年五月。从死亡时间上看这个男人有可能就是死在连环凶杀案里。
于天光档案的最后面有句用红颜色标识出来的话:更详细的资料参见连环案卷宗。
我觉得目前的情况下,这个叫于天光的人对我来说不重要,甚至好像没什么大关系,最在意的还是陈伯伯,可就是没有他的档案。我清清楚楚记得我曾听见他和修叔叔商量说要想办法把我带回陈家坞跟他一起生活,那是九零年的事,绝对是陈家坞不会听错。现在电脑里的村民档案是从八零年开始统计的,怎么可能会没有陈伯伯?
我看得眼睛发花,脑子都快要抽筋了。
小海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我究竟在找什么,就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情。
我把情况和心里的疑惑都讲给她听,她就跟我分析,会不会是那个陈伯伯在陈家坞用的是其它名字。
我想了想:“有这个可能,但也没看见他的照片呀。”
她说:“不是有五十几个人没有照片的吗,仔细看看那些人的档案,说不定就在里面。”
我觉得有道理,就把五十多个没有照片的人的档案仔仔细细看过去,却发现还是徒劳无功。
因为我对陈伯伯的了解实在太少了,只知道他住在陈家坞,只知道他看上去大概四十多岁,是个男的,没有照片的这些人里有起码十个符合条件,还不算几个模糊符合的。
所以,太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