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说:“真的,我家以前真有一只这样的香炉,锁在大衣柜里面的一个小抽屉里,我爸走后,我妈生病躺在床上,把家里头钥匙都交给我管,让我从那个小抽屉里取钱买药买饭,我就见过一只这样的香炉。但我妈去世以后我去看,却不见了。我一直怀疑是我家哪个亲戚偷走卖掉了。”
我问她能不能确定就是图片上这个。
她很仔细看照片,一寸一寸看,可最终也不能确认,摇摇头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哪能记得清楚,就觉得挺像,不确定是不是一模一样。”
我在心里想,夏东屹和修叔叔都在花桥镇呆过,也都在差不多的时间离开那里。
我问小海记不记得夏东屹离开花桥镇和她母亲过逝两件事哪件在先哪件在后。
她立刻明白我是在怀疑这只香炉会不会是夏东屹从她家拿出来的。
她说她记不清楚了,但很容易弄清楚,叫我等会。
她说着话,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是打给村里那个照顾她长大的酒爷的,之前她对夏东屹的那些简单了解也都是打电话从酒爷那里问来的。
电话打通以后小海先跟酒爷聊了几句家常,汇报自己在城里过得怎么样,问对方身体可好,然后才进入正题,问他记不记得夏东屹哪年离开花桥镇的。有了答案以后,又问他记不记得夏东屹是个怎么样的人。
对方说了有三四分钟。
她再问酒爷有没有听说过夏东屹现在在哪,知不知道他有没有亲戚。酒爷回答完以后问小海这几天为什么老是打听夏东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小海随口扯了个谎过去,说前些日子好像在街上看见他跟人打架,不太确定有没有看错,就问问。酒爷听完这话又讲了十几分钟才挂电话。
这通电话得到的信息还真不少:夏东屹吃素,一点荤腥都不沾;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左撇子;擅长计算,多位数的乘法也能用心算处理;应该有些积蓄,花钱方面一向大方,谁有困难了就会帮一把,也不催人还;右边额头上有条疤,从头发里出来,到眉毛的位置,平常都用头发遮着,有年发洪水,李村有个小孩掉河里差点被冲走,他跳下去救起来时,大家才看见他额头上的疤;他性格孤僻不太愿意跟人打交道但心地善良,所以苍头村才会收留他,又聘他做了小学老师,之后娶了同样教书的周红老师,生了一个女儿。
酒爷还说小海看见的那个在街上跟人吵架打架的人应该不会是夏东屹,首先他一向不愿往人多的地方去,一点热闹都不爱凑;其次他从来不跟人起冲突,别说打架了,拌嘴都没有过。
最重要的一点:夏东屹离开花桥镇的时间是在修叔叔失踪以后两三个月的样子,那时候小海的母亲还没生病,还在到处找自己的丈夫。也就是说,照片上的这只青铜香炉不太可能是小海家那只。
那也就是说,这样的香炉,不止一只。
感觉挺复杂,又不知道复杂在什么方面,一脑袋浆糊,三叉神经有点痛,挺恼火的。
我把云备份里的其它照片也都瞄了一遍,没什么新发现,就把之前那五张拷进自己手机,又各打印两份,齐齐塞进包里,嘱咐小海不要瞎想,好好陪着老爷子,我马上就去找代芙蓉,记得他之前说起过他跟一帮子盗墓的还有一帮子倒卖文物的都有些联系,稍微帮着问问也许能问出照片上这东西的来龙去脉。
小海没什么表情,点着头把我送到门外。
我三步并作两步蹦下楼,先打辆车到公安局门口,然后开了自己的车再往城西去,一路把所有围绕夏东屹的线索都想了个透,脑子超负荷运转,两次差点追人家的尾,终于到了城西锦桃苑,停好车上楼梯的时候还崩了一脚差点摔去,一路忙忙乱乱慌慌张张所以开门进屋时压根没防范。
这种时候,哪里想得到要防范什么啊。
刚迈进门,只觉侧面一阵风过,亮晃晃的刀子就已经架在脖子上了,速度快得像闪电,只一瞬间的事。
我目瞪口呆。
定睛看去,却是黎绪。
居然是黎绪!
这娘们,疯了不成!
黎绪把脸贴到我面前,睁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压着声音、咬牙切齿、用恨不能一口把我吞进肚里的语气说:“你他妈的老实跟我交待,郑胤如那王八蛋在哪儿!”
我万万想不到惦念来惦念去的黎绪,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一度以为她死在外面了。
可现实情况是:只要她再用点力,我就要死在她手里头了。
老听人说万万想不到万万想不到,今天才算是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真的万万想不到会跟我来这么一出。
黎绪见我半天不应声,抬起右膝盖往我小腹顶,更恶更狠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说!郑胤如那老王八蛋在哪?!”
我这才算是有点回过神,觉得她问的这个郑胤如的名字很耳熟,是最近在哪里听到过的。脑子稍微一转就想起来不久前从代芙蓉嘴里听说过,郑胤如就是苏墨森,那是他在百安制药厂工作时用的名字。
我正想回答,猛听右手边传来代芙蓉发着颤打着结巴的声音:“把、把、把刀放下,不、不、不、不然我开枪了。”
我们的目光一起扫过去。
代芙蓉手里真握着枪,枪口对着黎绪,只是他太没用了,脸色惨白,额头冒汗,手抖得不行,真开枪都不一定打得准目标。这样子跟我印象里的代芙蓉完全不是一回事,不过估计是眼前的局面太糟,才把他吓成那怂样。
黎绪完全没把代芙蓉放在眼里,冷笑着又扭过脸来看我,手上稍微再加了点力,刀刃就碰到了皮肤,冰冰冷的。
她说:“妮儿,我们相识一场,大家都老实点没什么坏处,说吧,郑胤如到底在哪。”
我是真不紧张,因为这会我准备好了,一点都不认为凭她那几下子真能要掉我的命。
而且,我觉得我的潜意识里可能还有一点对友情的坚定,不认为她真的会要我的命。
我说:“哟,黎绪,你这出唱的,可真不礼貌。我爷爷么就我爷爷,问什么郑胤如。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以前跟你说的话,半个字都没撒谎。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就这么回事。”
说完,冲她笑笑,淡定得要命,又补充说:“黎绪,你可掂量着点,信任这种东西,很脆弱的,你跟我这么瞎胡闹,以后我们就不好相处了,再要我掏心掏肺待你,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黎绪冷哼一声收回刀,往后退了两步,笑得很无所谓,说:“就冲你三番五次不计后果地救我,我不信你真能因为这么点子事情就跟我翻脸。得了,你丫别生气,我就是怕你维护你爷爷,故意隐瞒他行踪,特地试试你的反应,就别跟我计较那么多了,回头等江城那边把卷宗材料送过来,我就把四年前发生在陈家坞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讲给你听。”
她说完,朝代芙蓉那边咆哮:“你会开枪么就拿那玩意吓唬人,也不怕擦枪走火把自己弄死!”
代芙蓉小心翼翼地收起枪,抖着目光看我,手也是抖的,真吓坏了。
我朝他笑笑,说:“没事,大家开个玩笑。”
他一屁股坐下,抬手背擦额头上的汗,腿也是颤的,看着实在有点心疼,想他虽然经历过世面,到底也只是个记者,用拿笔杆子的手拿枪,对着个活生生的还是有交情的人,能镇定才怪。
我没管他,让他自己慢慢平复,而是走到黎绪身边坐下。我脑子里回响她刚才说的那句话,什么叫作“就冲你三番五次不计后果地救我”?我充其量只这么干过一次,何来的“三番五次”。我想问,却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也许她刚才不过随便说说,于是舌头一转,轻描淡写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拿起根烟来点着,深深地、陶醉地吸了一口,说:“刚回不到五分钟。”
我说:“你可掐得真准,刚好半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她说:“其实事情没办完,就因为说好的时间到了,怕你一着急,闹出些不好收拾的动静,所以先回来再说。”
我泛了泛眼皮子:“你完全可以打个电话,让我知道你还没死就行。”
她哈一声笑,说:“电话里可演不了刚才那一出。”
我斜着脸打量她,这回她穿得素朴,黑色衬衫黑色西裤,一双平底高邦漆皮靴,一头乌黑的长发瀑布样披散着,看上去像个精明能干的女强人,边吞云吐雾边思考几百几千万的生意的样子。她之前说穿衣风格多变化变化,也是隐藏自己的一个办法,确实是的,远处乍一眼真未必能认出是她。
我问她这趟出去,是不是查我爷爷的行踪去了。
她好半天不响,抽完整根烟以后才回答说:“是,也不是,说来话长。”
我说:“我不赶时间,你可以慢慢道来。如果你赶时间的话,就长话短说讲来听听。”
她笑着看我:“你今儿是非听不可了呗?”
“对,还真就非听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