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漆黑里的呼吸声

我真的很想把自己的一些推理说给小海听,但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咽了回去,有些想想就觉得离谱的事情放在心里它可能是天方夜谭,但真正当回正经事告诉给别人听,味道大概就会变掉,仿佛落地就成事实似的,况且现在都还不明朗,说得多没意义,不如等查出脉络以后再讲。

我想,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那股强大力量的最终目的,肯定就是人类的寿命和灵魂这两大永恒课题。

从这些日子里掌握的情况和线索慢慢分析,我心里对整个事件的轮廓有了个大概的猜测,而苏墨森、修叔叔、陈伯伯、刀疤男林涯,还有涉入连环案的黄福康和“上帝之手”等,也许还有其他人,就是目前所有谜团的源头,但在有确实的证据或者更多祥实的信息之前,我还是放在心里比较妥当。

好几分钟的时间里我们彼此都不说话,空气沉闷地发滞,并且觉得凉。我用力掖了掖被子,把小海那边也往里掖了掖,然后笑着开了句玩笑,说:“幸好被子上没有尸臭味。”

小海把床头的夜灯关了,视线便一片漆黑。我把腿搁在她身上,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

她还没睡着,我就问她在想什么。

她说:“在想我爸爸。”

我喉咙一哽,说不出话。

她说:“真奇怪啊,越是用力想他,越是印象模糊,老是想不起他的脸长什么样,越想越心疼。”

我伸出手臂抱住她,说不出安慰的话。

她又静静地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很努力在想以前到底在哪里见过黎绪,前天下午的时候才终于想起来。我们那里是个小地方,有外来者大家都会很注意,她太漂亮,走到哪里都惹眼,而且身上有很重的香水味。她跟人打听我爸,晚上潜入我家翻箱倒柜。刚才我问她到底找什么。她的回答让我越发觉得我爸也跟这些古里古怪的事情有关系。”

我问小海既然已经想到这里,刚才怎么不再往深里问问。

她冷笑:“我问了她就会说吗?那么精明的人,多在她屋子里呼吸口空气她都可能在心里跟你掂斤拨两算着,能问什么就答什么?我多问一个,她肯定也会回问一个。她四年前就已经趟进这潭浑水里了,哪怕后面的四年里她每天捂着眼堵着耳睡大觉,知道的也一定比我们多,何况她从来没闲着。说到底,梁宝市的连环案也是托她的福才能进展这么快。而她会去掺和那边的案子,肯定也是因为里面有什么古怪的情况。所以,一问一答交换信息对我们没好处。你觉得,等我们没有信息可以提供、没有利用价值了以后,她还能对我们这么友好吗?还能打个电话就能帮忙安排落脚处吗?到那时候,她不杀我们,就是她的仁慈了。”

我心里骇然,真的没有想过这层。

我承认有时候我对人也很提防,甚至会提防得很深,但同时我也会给予我愿意相信的人很大的信任,比如小海,比如黎绪,比如白亚丰,比如刘毅民。我的原则是要么提防,要么信任,不要在两者之间摇来摆去,最耽误事。但小海不是这样,她是信任和提防并存,她相信黎绪提供的信息,放心她给我们提供临时避难的地方,同时又分分秒秒提防她会过河拆桥或者突然坑我们一把。

所以,这个瞬间我突然怀疑小海是不是连我都不那么放心。

认真想想,觉得她这样虽然感觉上有点缺人情味,但没什么不好,小心驶得万年船。况且她刚才说的那些的确很对,如果一换一交换信息,我们很快就会丧失主动权,搞得不好以后的行动都会被黎绪主导,我不喜欢沦入任何一种不自由的境地。

小海闭上眼睛开始睡觉,我望着她那随着呼吸微微颤着的睫毛发呆,然后突然问她:“小海,你有秘密吗?”

她闭着眼睛回答:“有。”

我再问:“连我都不能告诉的秘密吗?”

她仍是闭着眼睛:“能告诉。”

我万万想不到会是这个答案,心里好感动,鼻子一酸,有点缓不过神,所以静默着说不出话了。

她睁开眼睛,扭过脸来看我,认真地问:“你想知道吗?”

我咬着嘴唇轻轻地摇头:“不要,你留着。”

于是她重新仰躺好,闭上眼睛睡觉。我也闭上眼睛,然后一点点、一点点地往她身边靠,她的身体那么温暖,我伸出手臂抱着,就像抱了一整个世界,什么都不害怕了。

但只有入睡前那片刻是彻底踏实和放心的,真正睡着以后,却掉进了一个混乱、血腥、疯狂的梦境里,所有清醒时候接受到的文字或者语言信息都在梦里幻化成了画面。

我在梦里看见白老爷子脸朝下躺倒在一条狭窄的、昏暗的、没有出路的小胡同里,伤口流出的血在路灯诡异的灯光底下呈现出沥青的色泽,他的指尖颤抖着想在地上写什么字但怎么都做不到。

然后我又看见修叔叔,他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变、没有老,他站在一小片蓝色的月光底下,看起来还是很悲伤,像前几个月做过的那个只有头颅的梦一样,脸色惨白,悲伤得说不出话。

我朝他跑过去,想拉一拉他的袖子,但伸出去的手却只碰到虚无,突然一片黑色浓雾从他背后升起,慢慢就看不见了,我想喊,浓雾从我张着的嘴巴往我身体里猛灌,是恶劣而浓重的腐尸气味,呛得我几乎死去。

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风,把浓雾吹得散开了些,修叔叔的脸在雾里若隐若现。

我看见他的嘴在动,是在跟我说话,可是听不见声音,只能从唇型去猜,我以为他说的是“小海”,心想大概是让我照顾好他的女儿吧,但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小心”,于是知道肯定是后面有什么危险,回转身看的一瞬间,整个人就醒了。

醒得太突然,有点不能接受现实世界里面这片深沉的漆黑,好在耳边有小海的呼吸声,才确定是真醒了。

真醒了。

一种毛骨悚然的清醒。

因为房间里面、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除了有小海的呼吸声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

一个男人的呼吸声。

代芙蓉的呼吸声。

我从混乱的梦境里惊醒过来以后,感觉到代芙蓉在我们房间里,而且就在离床很近的地方,像个鬼魂样站在那里。

突如其来的惊惧像一只巨大的、毛茸茸的手,用力捏紧着我的心脏,差点把它捏破掉。

好在我也不是那么没经历过风浪的人,花了几秒钟时间就把情绪稳住了,然后在漆黑里面睁着眼睛仔细捕捉声音的来源,应该在离床只有半米远的地方,他正站在那里俯视着躺在床上的两个女人,太黑了,他根本不可能看见什么,但还是像根棍子似的杵在那里。我在想,最好不要自乱阵脚,如果他手里有枪,哪怕什么都看不见,只要朝床上连续扣扳机,也总能打死一个半个。所以除了自己稳住,暂时没别的办法。

我把呼吸调整平稳,假装还睡着,假装根本不知道房间里还有人。我着实有点后悔自己太轻率,睡觉之前没有把房门反锁。因为太相信自己的警惕心,忘了有些晚上噩梦交缠的时候,外面打雷我也不一定能听见。这么点不当心,就把自己还有小海一起置在了不知所以的危险中。

代芙蓉就在那儿,离床沿不到半米远的距离,真难为他走进来的时候居然没有撞到什么东西,真难为他能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静静地站那么久。我捕捉着他的呼吸,想从呼吸的长短和轻重节奏方面判断他的目的,但是感觉不到紧张或者愤怒,他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站在那里,所以有那么一会我怀疑他是不是在梦游。

我想起刚才在客厅里,他问我和钱包里面那张照片上的男人有什么关系。当时我就在想,他肯定认识苏墨森。难不成苏墨森是他深更半夜不睡觉像个幽灵样出现在我们房间里的理由?难道他就没有发现那张照片有不合逻辑的地方?或者正是那个不合逻辑的地方导致了眼前的局面?

脑子里正想得乱,被子里突然轻微一动,小海温暖的胖手指轻轻地按了按我的手臂,我这才知道她和我一样醒着,顿时一阵放心,万一代芙蓉真要做什么狗血的事情,我们就来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

但他什么都没做。

只静静站了一会,他就摸索着蹑手蹑脚退出去了,轻轻把门带上,回到客厅的沙发里。

然后,我们听见他压抑着的沉闷哭声,那声音呜咽如诉,像是哪扇窗户没关紧,有风吹进来了。

那哭声里藏了很多的心事,听上去悲伤极了。

我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风雨欲来,却不致命,又抓不住重点,简直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