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平与著作

一、家世业儒

张九成(1092—1159),字子韶,号横浦居士、无垢居士,祖先涿郡范阳人(1),后移居开封,至其祖父张士寿时又移居杭州盐官。其家世代书香,以德行闻名乡里。

四世祖张藏英(894—962),官至检校少保,自言唐朝宰相张嘉贞之后,居于涿郡范阳,后来搬到开封。唐末,藏英十七岁时,举族为孙居道所害,仅藏英幸免于难。后来藏英在幽州刺杀孙居道,未能杀死,又于关南将其抓获,设父母灵位,缚孙居道于灵位前,将其脔肉刳心,为父母复仇。因其孝行节义,藏英两次复仇都得到了赦免,时人称其为“报仇张孝子”。契丹任命藏英为卢台军使兼榷盐制置使,领坊州刺史。后周广顺三年(953),藏英率领内外亲属、部署、煮盐户等近万人乘船队离开契丹回到后周,以刺史领边任,以少胜多,屡败契丹。宋初,迁瀛州团练使,并护关南军。建隆三年,卒于治所,享年六十九岁(2)

曾祖父张鉴,字德明,太平兴国三年进士,曾任枢密直学士、工部侍郎,因忠节被表著为勋臣,享年五十八岁。祖父张士寿,辞密学资荫以授其次。淡泊名利,性爱山水。因喜爱钱塘湖山,举家迁到杭州盐官县。张士寿风度凝远,精采秀发,士人敬仰,元祐诸公到钱塘为官者,必造访请教。其叔祖张士廉,官殿中丞;张士宗,官太子洗马;张士程,任屯田员外郎。

父张伸(1067-1141),赠右朝议大夫,晦德隐居。少有大志,卓荦不羁。家道中落,贫无资用,但乐善好施,竭尽己能帮扶他人。生平耻言人过,诱人以善道,乡里无分长幼老少均爱慕其德行。张九成言:“某自六岁读书,家素寒窘,父某不使某为农为商,躬自抚养,教督诲诱,凡三十余年。”(3)虽然家境贫寒,张伸仍教诲他自幼读书。张九成晚年自述道:“予家世业儒,颇以清德显。”(4)自幼所受的家族环境熏陶和家庭教育对他的成长具有重大影响。张九成一生读书不辍,诲人不倦,安贫乐道,除了个人的修养之外,想必也与其成长环境密不可分。

张九成有弟四人,妹三人。《横浦先生家传》作者张榕是其弟弟张九思之子,《无垢先生横浦心传录》作者于恕、于宪为其妹妹与妹夫于定远之子。张九成母亲早逝,弟弟妹妹尚幼,他奉庭闱抚育如一,直至七人嫁娶成立,毫无怨言。为补贴家用,他十八岁起做家庭塾师,教人子弟。张九成乐于教授学生,他晚年曾言:“予见人家子弟醇谨及俊敏者,爱之不啻如常人之爱宝,唯恐其埋没及伤损之,必欲使之在尊贵之所。故教人家子弟不敢萌一点欺心,其鄙下刻薄,亦为劝戒太息而感诱之,此平生所乐为者。”(5)浑然忠厚之气跃然纸上。

张九成娶妻子林氏,早卒,后娶继室马氏。有三子,张伯厚,迪功郎;张幼厚,承务郎,静江府阳朔县丞;张孙厚,淮西总领所干办公事。

张九成生于元祐七年,从小就展现出了过人的才华。六岁开始读书,八岁即能默诵六经,通经大旨。有一次父亲会客,张九成也坐在旁边,父亲让客人考考他。客人以经疑问难,八岁的张九成毫不惊慌,一一作答,并且放下手中书卷,整理衣襟,恭敬地说:“精粗本末无二致,勿谓区区纸上语不足多,下学上达,某敢以圣言为法。”(6)辞气不群,出人意表,在座的客人都惊叹其才华,称道他是奇童子。十岁就擅长做文,令同辈人折服。十四岁入乡校,读书勤奋。无论严冬酷暑,他都终日在自己房间苦读,常常通宵达旦。同学曾经从房间的缝隙观察,发现他敛膝危坐,专心研读,若与神明为伍,于是对他非常佩服,像对待老师一样尊敬他。张九成晚年曾经向学生讲述自己少年时的读书经历,告诉学生,对经史的熟识、理解和贯通必须以勤奋读书为基础。他正是通过遍览经史,苦心研读,才慢慢形成了自己的解经特色,形成了自己的思想和信念。

宋徽宗政和年间,张九成在杭州州学读书,从学于黄珪。黄珪,字元功,福州永福县人。张九成《黄吏部墓志铭》中言“其为人气貌庄重,资性宽仁,望其容,俨然有不可犯之色;听其言,周旋勤恳,循循然进人于善”,“其仕进,不屑就,不苟合,亦不为崖异之行”(7)。后来在他任礼部侍郎期间,黄珪为吏部郎官,亦曾给予他指导。其人品和学问是张九成学习的楷模。

宣和七年,张九成三十四岁,以经学魁荐,游学京师,偕书贡于朝,受到时人的赞誉。其间从学于杨时,其中问仁一事记录在《无垢先生横浦心传录》中。入京时张九成与高抑崇、樊茂实同舟,正值淮上多蟹,樊茂实告诉高抑崇,张九成一向不杀活物,见活物必放生,高抑崇置之不顾,买来几十只螃蟹在船中煮熟,大吃起来。后来大家一起去拜访杨时,交谈中提及此事,待大家纷纷告辞,杨时让张九成留步,于是有了以下一段关于“仁”的问答。杨时问道:“子韶以周公为仁人否?”曰:“安得不谓之仁人?”“公见他甚处是仁?”曰:“周公爱商民,不忍加刑,丁宁训告,欲化以德。其后周家仁及草木,皆公之推也。”先生曰:“故是公不见他兼夷狄驱猛兽,灭国者五十,是甚手段,此又不比杀蟹?旧常与高子说,恐以此默激公耳,公又不可执着。”(8)杨时以周公为例,告诫张九成“仁”不是指戒杀、放生这样的行为,周公爱护商民,化之以德是仁,兼夷狄驱猛兽,灭国五十也是仁。杨时的指点,对于正在苦苦思索、思想慢慢形成的张九成来说,正中其要害,一语点出其心中所偏,拓宽其学问规模。张九成对此次问仁总结道:“自此渐觉于仁上无拘碍,真良药也,深中此病。”(9)

游学京师期间,张九成结交多位学仁,如胡安国父子、沈元用等,成为日后相互问学、砥砺切磋的朋友。在这英流备至的游学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让张九成名声大噪的事情。当时有一位权贵欲招揽笼络天下名士,向张九成许以高官厚禄,张九成严词拒绝:“王良羞与嬖奚乘,平日立身行己,乃为今日游贵客耶?”(10)虽然家境贫寒,他却不为五斗米折腰,高风亮节,颇为时人敬重。

后来张九成在仕途中多次被罢免,但很受士人尊仰,每次辞官回乡,都是学者云集。他以“讲明经术,景行前修,庶几克尽忠孝”(11)为原则来教导弟子笃实为学、修养德性。绍兴八年,张九成因为反对秦桧与金人议和,再次返归盐官,从二程弟子尹焞问学。尹焞对他说:“伊川之学在《易传》,不必他求也。”(12)“伊川暮年为《易传》,未肯出也,其学于是乎在。后生宜尽心焉。”(13)

由于刚正不阿,直言反对秦桧,张九成仕途坎坷,一生在物质生活上不曾富足。他守贫处约,真正做到了乐以道义、宠辱不惊、贫富两忘的境界。在乡校读书时,他虽然生活拮据,天冷没有棉衣御寒,却不愿接受他人馈赠,还乐于帮助其他贫困的同学。张九成这种做法看起来似乎不近人情,不合常理,所以有人问道:“先生幼年处学舍,正当苦寒,衣衾不备,终夜看书不已,每至达旦。乡里富人或以衣物见惠,力辞不受,或不得已受之,乃以与同舍之贫者,此岂其情耶?”张九成回答:“士处贫困,正是用工夫时节。若不痛自节抑,则贪欲必生,廉耻尽丧,工夫安在?孟子曰:‘士尚志’,志之所在,岂可为贫困夺了。于此时下得工夫,则器局渐渐涵养觉大,死生祸福穷达得丧便可无间断。我岂矫情者耶?此士所合为者。”(14)这回答正体现出他性格中的坚韧和刚毅。人在困窘的生活中最容易丧失志气,张九成认为这正是学者用功的时节,若屈于贫困,也必将淫于富贵,以至廉耻尽丧。于贫困中痛加节抑,方能涵养器局,经历死生、祸福、穷达、得丧均不动摇。

贫困对于张九成来说,不是生活的困顿与失意,而是与富贵一样,同是一种生活境遇。这种对于自身与生活的理解,正是《中庸》所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无论是处于何种境遇中,都不需要怨天尤人或者喜出望外,需要的是用一以贯之之道来妥善处事。张九成朴素节俭的生活方式在当时颇有影响,被时人赞誉,甚至有素未谋面的晚辈学者效法他的生活方式:

予平生贫困,处之亦自有法。每日用度不过数十钱,亦自足,至今不易也。有客适,自桂阳监来,言郑亨仲日以数十钱悬之壁间,椒桂葱芥皆约以一二钱。问其所以,云:“吾平生苦贫,晚年登第,稍觉快意,便成奇祸。今学张子韶法,且要见旧时齑盐风味,甚长久也。”予自谓此法不可传,亦无人能传者,而亨仲传之,可付一笑。(15)

“素贫贱行乎贫贱”,这种安于现状不是自暴自弃、自甘堕落,相反,这是对自身修养的考验和磨砺。若不是内心真有所得,又怎能不被贫困动摇;若能被贫困动摇,又怎能不被富贵动摇,以至放辟邪侈无所不为。正是这种一贯节俭的生活态度,使张九成在谪居南安军十四年艰难困苦的生活中,不但没有陷入自怨自艾,反而更加勤奋读书,对诸经多有训解。

张九成曾这样描述南安军的生活:

南安皆白豕,不圈养,群走野食,时一啖其肉,则体间风疹浮起,终日爬搔不已。性爱豆乳,此有之,硬不可食。虽乡中得菜子数种,地多砂石,不能入种。依僧舍得亩地,日以秽腴灌溉,所出稍胜。要皆苦硬,色类草而肤毛径寸,啜其汁如服病散,时时不过。用熟泉渍饭,快一饱耳。(16)

南安瘴气重,物产也远远不似家乡盐官那般丰富。张九成借住在宝界寺中,虽然亲自耕种,但仍然难有下饭之菜,加之对当地食物不适应,只好用热水泡饭充饥。不仅食物如此,他在南安的其他生活用度也更加拮据:

或问:“先生手执一纸扇,过数夏,破即补之。一皮履污弊缺裂,亦不易。头上乌巾用纱不过一二尺许,乃以疏布渍以墨汁作巾,至夏间裹之,或致墨汁流面亦不问。笔用秃笔,纸用故纸,以至衣服、饮食,皆不拣择,粗恶尤甚。人乍见者,必以为不情,而先生处之,平生不改,此是性耶?抑爱惜不肯妄用耶?若使爱惜,亦不应如此弊陋,深所未晓。”先生曰:“汝且道我用心每日在甚处,若一一去自头至足理会此形骸,却费了多少工夫。我不被他使,且要我使他,此等话须是学道之士、修行老僧方说得。入世人往往以我为鄙吝,以我为鄙陋,以我为迂僻。我见世人役役然为此身所扰,自早至夜,应副他不暇,特可为发一笑耳。”(17)

扇子用了好几年,破了补好继续用,皮鞋坏了仍然不换,毛笔秃了不舍得扔,甚至纸也是反复使用。衣服饮食都不讲究,就连头上的乌巾也不舍得买,用墨汁把粗布染成黑色代替,夏天出汗时,墨汁甚至会随汗液流到脸上。这样的节俭让旁人非常不解。张九成解释道:“汝且道我用心每日在甚处。”他用心在德性修养,在为己之学,在戒慎恐惧于内心思虑,而无暇顾及吃穿用度。物质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我不被他使,且要我使他”的生活必需品,衣食本是滋养生命,人不能反被衣食所累,逐物不返,任内心放怠而不知收敛。

若要了解张九成“用心每日在甚处”,仅举两个事件就可以略见大概,第一件关于内心所志:

先生于书室中列本朝名公画像,每晨起,必盥手焚香,率子弟拜之。且曰:“胸中稍有愧怍,见诸公亦何面目。”一日风雨大至,屋漏披污,狼藉满地。先生见,惊愧,终日不乐。或度无以解之,因徐云:“诸公以先生礼意太勤,假风雨而去耳。”先生曰:“岂有此理。”或曰:“此心之外,安得君子?像画之损,似不必过意恐悚。”先生曰:“‘不诚无物’,君子之人,我岂问其死生。虽一语一言,凡其形迹所在,吾心敬之。”像画乃韩魏公、司马温公、赵清献、苏东坡数公耳。(18)

张九成在南安期间,除了极少数的书信往来,几乎没有师友交流。当时朝中秦桧一党位高权重,甚至罢免了他仅有的俸禄,冤案平反遥遥无期。每每想象他当年的处境,都让人不禁感慨儒者内心的刚毅勇猛。当一个人被社会上绝大多数人误解,当他苦苦坚守的道义被任意歪曲践踏,当他在现实中所能见到大都是不公正甚至是黑白颠倒,当他被孤立起来望不到重见天日的可能……这是对人内心价值和坚守最残忍的拷问,若不是内心对良知天理笃信,难免会迷茫、哀怨,自暴自弃。这种境遇中,张九成或许曾有过困惑,但他从未有过动摇。他将韩琦、司马光、赵抃、苏轼等人画像陈列在书房中,每天清晨必洗手焚香,率弟子拜之。虽然现在已经无从考证张九成敬拜的所有人物,但根据引文中所列四人也可以见其去取。四人都是北宋明臣:韩琦曾和范仲淹一起长期抵御西夏;司马光为人温良谦恭、刚正不阿,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自请离京;赵抃弹劾不避权贵,人称“铁面御史”,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被贬,常以一琴一鹤自随,长厚清修;苏轼亦因上书反对王安石而自求外放。四人处境与张九成有相似之处,他们以国计民生为虑,不畏强权,不计个人死生祸福,坚守内心道义,这是他崇敬的人格,也是他自励的典范。他每日于诸公画像前敬拜,不仅仅是对贤者的致敬,更是对内心的检省和激励。

第二件关于笃实践履:

平生无它好,唯嗜书不厌,虽阶庭间草花敷荣、春声喧画、荡流耳目,曾不一动盼侧首。晚年目昏,立短檐下,展卷就明,向暮不已,石间双趺隐然。南安守张公见而叹息,标记于柱,今犹在也。(19)

谪居凡十四年,结阅扫轨,动止有则。谈经自乐,手不停披,岁久,庭砖足迹依然。公题于柱曰:“予平生嗜书,老来目病,执书就明于此者十四年矣。倚立积久,双趺隐然,可一笑也。”(20)

第一段引文是张九成外甥于恕在《心传录》卷首所言,第二段是他的侄子张榕在《横浦先生家传》中所言。这也是张九成广为流传被人津津乐道的事迹之一。他自幼读书不辍,在乡校时就以勤奋研读经典而受到同辈的敬仰。谪居南安的十四年,没有师友往来,没有事务干扰,他更加专注于读书,与古人为友。由于晚年视力不好,每天站在窗前就着光亮读书,直至黄昏仍不停止。久而久之,在地上留下了两个脚印。博闻强识并非他的目标,他反对把读书本身当作目的,读书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体认和存养本心,经典中所记录的古圣贤之心即是本心,以圣贤之心来觉醒和验证此心。

“乐道以自安”是张九成人格的真实写照。谪居期间,困顿的生活、仕途的坎坷并没有使他消沉自弃,他如当年在乡校期间一样,终日闭门读书著述。学生曾言:“先生每日耽看文字,朝夕忘倦,寝食俱废,颇近乎癖矣。”(21)张九成对自己这段谪居生活亦有描述,居住南安第七年作《谪居赋》:“七年于兹兮,无与晤语。俗目并观兮,吾何以处?惟吾早闻道兮,传孔孟。用圣心兮,履圣行。曰君子谨独兮,无愧怍。圣人乐天兮,无适莫。”(22)在外人看来难以忍受的生活,他能够安然自处,正是因为他以圣学为宗,笃信孔孟之道,存养本心,依循本心处事。

张九成一生守贫处约,勤于读书,不辍修养。长期的生活困窘并没有使他有丝毫懈怠和动摇,反而磨砺了他坚韧的品格和刚大的内心,使他在经历人生种种跌宕起伏时,处之泰然,宠辱不惊。他的生活与他的思想相互印证,他一生的践履正是他内心坚守的完美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