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黄生 (一)

我依然记得跟他在学校以外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楼下的某个超市里。

那是幼时某个阴暗沉闷的夏天,天空积着几坨庞大的云,夏天刚开始热,衣服和肌肤粘稠在身上。超市的风扇是老式摆头风扇,扇叶黏着一层油污。老板只舍得开一档,扇叶轻微转动,里面卷着夏日的腥臭。

“是你么?是你吧,我认得你。”

他用力拍我的肩膀,要用力气把热情外化出来。

“我家在上面,六零四,以前是六零三,我也分不清是六零四还是六零三。”

他盯着门牌号,眼睛睁得极大,死死盯着六零四,眨巴眨巴眼,又转头看着外面的天空。

晚上,闷了数日的大雨摔在城市中。

很久后,每当有人提起他,我都记得那个卷着腥臭的夏日。

————

我一直叫他老黄。不过出于对文学的严肃认真,我还是称呼他为黄生。

当时我们还很小,所以顺理成章的,要跟顺从,老实,学习良好所绑定。当时我们的唯一任务就是认真执行社会所赋予的属性,并且要自觉把天性闷杀在童年里。如果可以,出了社会更要有一份体面工作,来完成社会的一场良好循环。

如果能坚持并且良好的完成社会的任务,那么便可以获得社会的其他特权,好孩子们哪怕道德上有所缺陷,也是可以容忍的。

不过我和黄生并不是好孩子,当别人的未来被定性成为科学家,公务员,教师的时候,老师郑重地敲了敲黑板,盯着我们认真说道:

“你俩以后只能扫大街。”

全班轰然大笑。

黄生颤抖着腿,扶着课桌才站起来,憋红着脸对老师反驳道:

“老师我想的是当保安。”

我从那时就觉得黄生是个智者,因为当保安比扫大街舒服多了。

黄生很早熟,大概四五年级嘴角就黏上胡须,那时候,他的皮肤特别干,又黑,像在山里晒了许久的茶叶,戴着一副蓝框的高度近视眼镜。

黄生父亲是个沉默的人,每天送完货,坐在屋檐下发呆,直到烟燃到手指上,才会惊觉。

有时他看黄生,像一头疲惫的水牛看着另一头水牛,两人沉默无言,我一直觉得黄父个哲学家。

我想起他的母亲。

黄生的母亲极其刻薄,眯着眼睛,颧骨高高的,一脸雀斑,下巴凸出来跟鼻尖平行。平时如果有半点不顺心,就会叉腰大吵,有时候手脚并用,像母鸡一样腾空大吵,我们权且称呼她为黄母。

那时候黄生的手臂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是黄母掐的。

平常卖茶的商贩都会挑些茶碎混进好茶叶里,压称时便会多些斤两,商人多了些毛利,主顾们又尝不出区别。

其中善于此道者,即非黄母不可,特别是些山顶好茶,黄母会拾些山底的茶叶,再混些山腰处的茶碎,这样足多了七成毛利不止。

黄生实诚,虽然长相猥琐,学习差劲,却为人极其老实。不过这份老实又经常被人耻笑愚笨。

平日黄生给人装茶,都是挑整整齐的茶叶,填满,又觉得不甘,还往里压实。

黄母见了,急得跳脚,过去用力掐着黄生手臂,咬着牙狠狠瞪着黄生。

黄生憨憨对黄母讲:“又不是没得赚,赚那么多干嘛?”

黄生成了街坊嘴里的痴呆儿,反正街坊都不买黄母的茶,也祸害不到自己家,于是顺理成章有理由批判黄生。每次黄生路过,大家都带着可怜的眼光看着黄生,叹了口气,摇摇头,为黄母有个痴呆儿子而悲哀。

夏天很长,雨的夏天带着锈味。下雨时,黄父坐在屋檐下,手里夹着半根湿透的烟,仰着头盯着落雨,不知道想些什么。黄母煮着茶,手托着腮,半个屁股随腰的动线空着,倒着三角眼盯着黄生装茶。

那时整个夏天,我都跟黄生待在一块。

“为什么你要这么老实?”

黄生想了想,又低头继续装茶。

“老师跟我们说要做个好人。”

黄生又想了想,抬起头对我讲:

“我想做个好人”

黄生,有些事情能做,却不能说。有些事情既不能说,也不能做,最好连想都不能想。

黄母插着腰,阴沉着脸,盯着黄生和装着满当的茶叶罐。捻着指甲往黄生脖子掐去,黄生吃了疼,大叫一声回头看着黄母。

黄母不解气,卯足力气往黄生脸上扇去,整个眼镜被手掌扭歪,歪着支撑在鼻子上。黄母又憋了口浓痰,又黄又稠,像个漂亮的三分球啪在黄生脸上。

黄父回头看看,不解地挠了挠头,又转过去盯着雨水。那个不解的眼神,跟黄生一模一样。

整个夏天好像都在下雨,天一直阴沉沉的。

街坊们都很解气,举着大拇指夸黄母,既会教孩子,又会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