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仪要去陈涂陈大人家中读书。
陈大人的夫人姓卜,今年已有五十多岁,很有才学,当地不少权贵官宦都将女儿送去拜师求学问习礼仪。
王者辅也想过自己来教授孙女,可他也收了许多军户学生,白日里亦有旁的事务要做。而卜老夫人所办乃是正经的女学,那里有许多和贞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在一处交友也可以多些玩伴,总比成日闷在这一方小院中来得好。
且这也是陈涂再三提议——“既将人诓了来,又怎好叫王公家中这颗明珠蒙尘呢?”
陈涂有个孙女,名唤陈凝田,只比贞仪大一岁,今年十二,她听过祖父这句“不叫明珠蒙尘”之言,于是当贞仪来到书屋时,便有一群女孩子围了上来,还有人小声问陈凝田:“宛玉,这就是南京城来的那颗明珠吗?”
“妹妹叫什么?”
“南京来的,必然读过书了?”
“可会认字?”
她们口中的吉林话与官话很有相通处,从小学习官话的贞仪大多听得懂,一一认真作答了:“……认得几个字,诗词,文章,算学,都粗略杂读了一些。”
贞仪不是个内向的人,但被十多个陌生小姑娘围着探看,还是稍有些局促。
“妹妹学得可真多!”
“算学?算账?妹妹家中是经商的吗?”
贞仪刚要说话,忽听戒尺敲打桌案的清脆响声,大家一哄而散各自归位,贞仪被这阵势吓到,却不知要坐哪里,唯有站得板板正正,屏住呼吸不敢乱看。
橘子隔着窗棂瞧见这一幕,只觉贞仪像个要参加军训的小学生,往那一站就是个小兵。
那发髻花白整洁,手持戒尺走进来的老人,便是卜老夫人了。
这位老夫人,用金陵话来说,长得一张十分“夹生”的面孔,看起来十分严肃。
橘子从前只觉董老太太长相不好接近,今次与这位老夫人作比,前者倒显得慈爱至极了。
先前贞仪来陈家时,也曾见过这位老夫人,此时在这书屋里再见,只觉得那张脸又添了几分威严。
她给贞仪指了座位,贞仪便行一礼,端正地坐下。
卜老夫人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严师,并不区分对待任何学生。
卜老夫人的女子学堂,同金陵城的闺塾类似,也以礼仪、女红与《女诫》为教学之本,主旨是为了适应封建教条以及为婚姻生活做准备——时下女子求学,仅有此一流派可循。
相比之下,贞仪跟随父亲所习之儒学文章已是寻常闺秀难以触及的“上乘高深”之物,至于筹算,更是不可能出现在女学之列的学科。
但贞仪敏锐地发现,卜老夫人虽也教授《女诫》,但并无太多规训之举,且不以此作为主要内容,而更加侧重识字习字与诗词。
吉林多满人,大清皇帝推崇汉人儒学文化治国已久,满人当中便也陆续出现了让子女学习汉学的风气,卜老夫人的学堂上有半数是满族小姑娘。但吉林一带民风粗犷开放,这些女孩子们从不裹足,常是下了学便去骑马游玩。
董老太太琢磨过,卜老夫人这位闺塾师之所以侧重识字而轻《女诫》教条,大约便与此地风气有关,这或是一种满汉文化中和之下的偶然现象。
这正也是王者辅乐意将孙女送来读书的原因之一。
和祖父祖母不同,贞仪的年纪还无从探究此中深意,但贞仪已然如获至宝,卜老夫人的教学内容,于求知心切的孩子而言是十分实用的。
橘子旁观了七八日,见卜老夫人虽严厉却并不刻薄,也慢慢放心下来。
卜老夫人并不曾明确流露出对贞仪的喜恶褒贬,亦不曾有过夸赞鼓励,橘子有些不明白,按说贞仪这样的好学生应该很受老师喜爱才对。
贞仪并顾不上留意在意这些,和其他学生一样,贞仪很敬畏这位老师。除此外,贞仪待这位老师还有一份感激之心。
贞仪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因此格外认真勤奋。
从王者辅的住处到陈家,需要走上两刻钟余,一整月下来,贞仪从未迟到过,风雨无阻。
王者辅亲手给孙女编了个小书箧,竹编轮廓缝以麻布,再用各色布条搓绳作为背带,背在身上,可以装书,也可以遮阳。
贞仪第一日背上书箧时,喜欢的不得了,一路跑着去陈家私塾。
贞仪每晚都在书箧里提前放好所需的书籍纸笔,对自己的体重缺乏清晰认知的橘子偶尔也会跳进去,让贞仪背它去上学。
天气渐凉爽,天地间铺开一片青黄相接之色,待得秋收季,蝈蝈们从农田里跳出来,日夜叫个不停,忙坏了橘子。
橘子常是彻夜抓蝈蝈,于是等贞仪晨早去私塾时,橘子便困得起不来了。
贞仪便与橘子说,可以在睡饱了之后再去接她。
贞仪要勤奋,但贞仪的猫不必。
清晨时分,贞仪在桃儿的陪同下出门。
在农田中忙碌的季五远远朝贞仪挥手,贞仪也将手举得高高地摇一摇回应他。
秋露打湿了贞仪的裙角鞋子,贞仪背着书箧脚步轻快,总是走着走着便跑起来。
橘子虽困乏不能陪贞仪去私塾,但橘子每每也会躺在不高的青灰瓦屋顶上,目送着贞仪。
看着贞仪轻快奔走的背影,再看向开阔的高山天穹,还有远处的草原湖泊,橘子眯着眼睛揣着前爪,心想如果贞仪能一直留在这里也很好。
橘子喜欢这里远胜过繁华的金陵,它猜贞仪也是。
不过橘子还是最喜欢贞仪,贞仪去哪儿它就去哪儿,不管喜不喜欢它都是要跟去的。
橘子漫无目的地想着,待金灿灿的太阳升高,橘子翻了个身,晒着毛绒绒的肚皮,舒坦酣睡。
卜老夫人的课只需上半日,晨去午归,待到正午,橘子便会按时去接贞仪。
渐渐地,贞仪再回来时,身边多了个颜色总是鲜亮的身影。
那是陈涂大人的孙女陈凝田。
卜老夫人虽严厉,家中却养出了一个性情十分活泼的孙女。
两月相处之下,陈凝田与贞仪已经十分要好了。课堂上不能说小话,待下学后,陈凝田每每便缠着贞仪在家中多留片刻,贞仪依了她,待要走时,陈凝田却仍觉没玩够,便干脆跟贞仪一同回家。
为防家中盘问,陈凝田便推说要与贞仪一同做功课。
贞仪回家后,是真的要做功课的,先是练字,再写大父留下的算学题。
陈凝田让贞仪教她筹算,但不知为何,学得越深,瞌睡越浓。
贞仪在炕桌上写字,一次,陈凝田又趴在贞仪身旁呼呼睡了去,贞仪动作小心地为好友盖上毯子,才又继续做功课。
橘子算是看出来了,陈凝田是真的不喜欢算学,却是真的喜欢贞仪。
陈凝田的父亲陈闻来寻王锡琛鉴别一幅字画,此刻二人从屋外小廊下经过,陈闻透过小窗见到执笔认真书写的贞仪,又见睡着的女儿,不禁摇头。
打趣罢自家女儿,陈闻又道自己对筹算也是难以招架,孩子大抵是随了他,又感叹筹算一学十分“不讲道理”。
卓妈妈带着桃儿在院中井边淘洗黄豆,黄豆浸泡在木桶里,拿水舀子舀出一瓢,倒在案桌上搓洗挑拣,捡出瘪豆劣豆,剩下的拿来晾晒榨油。
陈闻看着这一幕,便笑着说:“起初筹算入门时,所见不过一两颗豆子,想着也不过如此。待再往深学,豆子变作一捧,你进我减,倒也蛮可以应对。然而正打算循序渐进时,不知怎地,哗啦啦地一座豆仓不由分说地就倒了下来,只差将我埋了!”
这个说法让王锡琛笑了起来,却也赞成点头:“筹算一学往深了去,学不会的便是真学不会也看不懂……不似认字,下苦功夫便可以有所进益。”
陈闻则道:“我观令爱倒是可以往深了学一学……这样小的孩子不觉筹算枯燥,反而生出兴趣来,已足见天分了。”
王锡琛:“是,家父擅筹算,也道家中仅这个孩子承继了此长,家父如今倒是在用心教导着……然而即便学了,却也无处可用。”
朝廷取士唯重八股文,筹算本就不是主流,更况乎女子焉。
这是个无解的话题,陈闻也未深谈,继而问起王锡琛近来之事:“……听闻贤弟如今在此一带行医,已传出了妙手回春之名啊。”
王锡琛忙惭愧汗颜摆手:“不过是粗读了几本医书,那日胡乱配了几副药罢了,竟也传出这样的虚名……若有人寻来,却是断不敢再胡乱应承了。”
“请问此处是王大夫家吗?”小院外忽然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家中老父高热不退,劳请王大夫走一趟!”
“……稍等!”王锡琛忙向陈闻揖礼道失陪,进了屋中,片刻后再出来时,手中多了只医箱,随来人匆匆去了。
陈闻哑然失笑。
王锡琛每每替人诊看罢,都要道一句:“吾乃读书人,算不得医者……下回还望另请高明。”
然而仍有人不断来寻。
一日,有人登门拜谢,扑进院中便向王锡琛行了个大礼:“若非王大夫救治,我那小儿哪里还有命活!”
门外围了不少人,见状皆一脸敬重地看向王锡琛,纷纷出口称赞。
“神医啊!”
王锡琛欲言又止:“……”
哎,其实他是个秀才啊。
但是被人夸神医的感觉……又的确是如此地有成就感。
夜里,躺在床上的王锡琛想到那一声神医,不禁再次露出欣慰笑意。
于是,橘子眼看着王锡琛的草药越晾越多,在一声声夸赞中逐渐迷失自我却又找到自我。
王锡琛无疑是喜欢研究医理的。
只是他有秀才功名在身,在金陵时很难放得下读书人的身份,如今来了此处,反倒没人在意他的秀才身份,便也好似得以暂时脱下了那名为长衫的镣铐。
且如此一来,竟也意外多了一份生计收入。
王锡琛便与自己道,暂且如此只作权宜计,待回了金陵便不可再不务正业了。
今年雨水好,虽是垦荒之地,但因风调雨顺,又有季五悉心料理田地,秋收纳粮之后,还多出了三石多余粮。
因前来向王者辅求学的孩子渐多,王者辅便在附近军户单独腾出的一座小院中专门授课,常也有人登门来送束脩。
一来二去,虽比不得在金陵,日子却也慢慢宽裕许多。
橘子看在眼中,认定自己和贞仪都是老王头的福星,它和贞仪来了,老王头的日子也跟着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