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成岳随爷爷割草回来的当天下午便病倒了,浑身滚烫四肢无力,大约是在露水窝里滚了一趟,吹了冷风感染风寒所致,但爷爷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去下面王东家的药铺里买了几粒感冒药回来,打开纸包各挑一粒就着热水给他喂下去然后裹紧了被子发汗,可太阳落山以后情况没有丝毫好转,高烧不退愈加严重,甚至嘴里开始说胡话了。爷爷神情凝重,心里想一定是坟上时被老先人搔搅了。于是从柜子里找出一沓黄表纸。在模子上涂了蓝墨水印了一些冥钞出来,在他头上脸上来回顺时针扰动三圈,然后在院子里就着一把干柏香点燃焚烧,又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念有词,做完这些回到屋子里不到半个小时高烧渐退呼吸匀顺,也不说胡话了。睁开眼睛大喊渴死了渴死了,想喝凉茶,爷爷和姐姐十分高兴,一碗热茶吹了又吹结果还没递到跟前,这家伙咕噜一下翻起身抢过来咕嘟咕嘟喝完了。姐姐问道,“你前面稀里糊涂说啥呢?”马成岳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梦到妈妈在跟我说话,她说要回来给我生个小妹妹。”爷爷和姐姐一脸诧异。他翻了个身,从炕上跳下去。在家里找到一个空的玻璃瓶子。提起茶壶往里面灌水,说是等晾凉了再喝。由于瓶口很细茶壶又重,倒水的时候颤颤巍巍格外缓慢。瓶子里的茶刚接一半的时候,他便喊着说肚子痛要拉屎,可是瓶子还没接满,所以仍然在咬牙坚持往里灌。等瓶子里的茶水溢出来,他放下茶壶往外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啦。只听到噗嗤一声。竟然把屎拉到了裤裆里……
第二天清晨,天大晴,万里无云。稀疏的阳光透过屋角洒落在满院子的向日葵上。这些向日葵的花盘仿佛一张张笑脸迎接着阳光和来自宇宙中未知的讯息。院子里已被洒扫的干干净净。马成岳看着昨天挂在晾衣绳上的裤子和衣服,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又臊又恼。衣服上仿佛还有两粒苍白的虱子藏在纺织物的缝隙里。在他们还没起炕的时候。爷爷就已经牵着牛和骡子出门放牧去了。马成岳回屋端了一碗热茶出来,坐在大门的门槛上,迎着朝阳,一边看着远处的群山一边喝茶,山的那边是什么,他始终好奇,始终想象不来。低头看了看碗里的茶。发现有三根茶叶杆儿正竖立漂浮在金黄色的茶水里,他想起奶奶说的,这种情况往往预示着有客人要上门,他看了看碗里的茶杆,一根长两根短,他猜想今天上门的客人应该是一个大人两个小孩可是按照乡下人的惯例,非年非节是很少有客人登门的,除非远方亲戚有红白喜事要通知,那时候村里有事十里八乡只能找人亲自上门通知。他年幼的脑袋还想不了这么长远复杂的事。对茶水中所显示的这种类似于神讣的预兆更是半信半疑。喝完茶以后,他仍觉得睡意未尽,回到了书房里。姐姐还在打扫家务。妹妹已经梳洗完毕在炕上爬来爬去,他神情困顿,机械的爬到炕上眯起了眼睛。约莫半小时后门外传来一阵机器的轰鸣声和叽叽喳喳的人声,他猛的爬起来往院子外面奔,只见院子大门口赫然停下一辆摩托车,一个年轻俊朗的大小伙身穿皮夹克,下身穿黑色的皮鞋和黑西裤,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看起来年岁跟他五爹爹差不多,只是更加的英气勃勃和洋气,像是从电视里看到的大城市里来的人。他麻利的用脚蹬下了摩托车撑子然后拧下仪表盘上的钥匙熄火。摩托车后座上坐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脸蛋红扑扑的都穿着新衣服,男孩跟马成岳差不多高,女孩比他高半个头,比姐姐马淑妍略低一些。两个孩子兴奋的从摩托车上跳下来,但是看到陌生人又有些胆怯和放不开,这时姐姐马淑妍也已经站在了门外,年轻人先摸了摸马成岳的脑袋,然后看着马淑妍亲切的问,“爷爷呢?爷爷去哪了?”马淑妍回答道,“爷爷去旱獭湾了,把牛和骡子钉在那里吃草然后就回来了。”年轻人看出两孩子的疑惑说道,“我是你们的陈家爸爸,东山陈家沟村的,你们陈姑奶奶的大儿子,我们刚从黄泥岗过来,你奶奶正在走路再过一会就到了。”姐姐马淑妍和马成岳都知道陈姑奶奶是奶奶的亲姐姐,两人长得甚至都有九分相似!只是在他们极小的时候见过面,所以脑子里模模糊糊。两个孩子听他一说瞬间像见到亲人一样热情的往屋里请进,开始奉茶拾馍馍。陈家爸爸指着坐他摩托车来的俩孩子说“你们还没见过面吧?这是你舅爷爷的儿子和女儿,姐姐付霞和弟弟付银!”陈家爸爸脖子上挂着一台照相机说,“来,找个风景好点的地方,给你们照张相,”于是四个孩子在他安排下手牵手站在大门旁边的土墙下面,墙头上一株橘黄色的芍药花在风中微微颤抖,朝阳照在他们脸上一如花朵般灿烂,伴随着咔嚓一声清脆的闪光声,四张稚嫩而热情洋溢的笑脸便永远定格在画面上。照完相孩子们争先恐后而又小心翼翼的凑在一起看着照相机里面的画面,心里惊奇又欢喜。陈家爸爸耐心的给他们讲解照相机的大概原理和后续洗相片的过程,尽管他们听的云里雾里,却还像大人一样假装听懂不停地点头。很快马成岳便不耐烦再听这些东西了,拉着付银的胳膊两个男孩在院子里乱跑乱转,用弹弓打鸽子,用纸折了镊子去捉蜜蜂,玩的不亦乐乎,甚至一块去对付牛棚上空结网的大天狗。不一会爷爷也回来了,陈家爸爸看到爷爷后十分热情和高兴,赶忙迎上去握住爷爷粗糙的手掌又是问好又是递烟。两个大人谦让了一番走到了屋里坐上炕便开始聊天,孩子们喜欢凑热闹。也围在炕边上。这时院子里传来奶奶的声音,人未至一连叠问声先到,“妍妍,给陈家爸爸泡茶了没有?你爷爷在不在,宰只鸡!”
马淑妍和三个孩子从书房里迎了出去,慌的年轻人又赶忙从炕上下来问好。尽管他们才分别不到一小时!庄稼人的好客粗犷热情一点都不少。爷爷也走到了后院里准备挑一只最肥最大的鸡待客,在这种时节,也只有希客上门才会舍得宰只鸡。这时院子里,又十分热闹起来,客人拦着不让宰,主家坚持要盛情待客,孩子们因为有口福而兴高采烈,其他邻居家的孩子也喜欢看热闹,也纷纷往门口拥,想看看村里来的客人长什么模样有没有糖果子吃,更对着平时罕见的摩托车而好奇兴高采烈。陈家爸爸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从里面拿出崭新的一张五毛钱和一张两毛钱,硬塞到马淑妍手里说,“带弟弟妹妹们去买糖,”一下子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奶奶又笑着怪他破费。马淑妍攥着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马成岳和付银推着往村里商店走去,付霞跟在后面,其他孩子们也兴高采烈紧跟在屁股后面,拿着钱的那个人便仿佛是手握屠龙宝刀的武林至尊,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很快他们绕过一片白杨林走了一段下坡路便到了王东家的商店,商店门上挂满珠帘,木门半掩,显得高雅而静谧,马淑妍领头轻轻推开门,孩子们鱼贯而入,一进去看见琳琅满目的商品便开始叽叽喳喳,这商店相当于是一间门面,透过商店的后门可以看见院子里青翠的植物和各种盛放的奇花异木,门前面则是一片干净光洁的小广场,店里面坐着尹雪晴,尹雪梅两姐妹。这两姐妹是一对双胞胎,平时都在外地上学,只有寒暑假回来,回来以后也极少出门,皮肤细腻白里透红,一头乌黑的长发,姐妹俩头发上都扎一根彩带,如同古装剧里的古典冰山美人。如果说整个村子像一块枯寂的冰川,那她们便是绽放于其上的雪莲,美得出众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王东是王斌科王记科两兄弟的大伯。十多年前他妻子因病去世,过了两年便续弦娶了现在的妻子,尹雪梅雪晴两姐妹也是跟着母亲改嫁过来的,王东和前妻育有一个儿子,名叫王行科!王行科常在遥远的省城上大学,也是迄今为止村子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主攻医学专业。王东是医生,待在院子西边的门面药店里面。马成岳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大美人,又看看不远处坐着的另一个大美人,他也分不清她们的名字,不过仔细看她们的面孔还是略有不同,坐着的是姐姐尹雪梅,脸蛋略瘦,脸颊有颗痣,给他们卖东西是妹妹尹雪晴,雪晴头发上的带子是绿色的,雪梅头发上的带子是黄色的。他目光来回切换,不由得看入神了。他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尹雪晴看着眼前叽叽喳喳的小孩子们,轻声问,“你们要买什么东西呀”马淑妍直直的看着她把钱放在了玻璃柜面上,她在过来的路上心里已经盘算清楚了,这七毛钱能买多少东西用来平分。一块水果味的彩色硬质方糖两分钱,她用五毛钱买了25块糖。一块司必林的大大泡泡糖五分钱,她用两毛钱买了四块。出来到门口大家便开始分糖,现场共有八个孩子,每人分了三块色彩不一的方糖。孩子们顿时爆发出过年一样的欢呼。四块泡泡糖,付霞付银各一块,她和弟弟马成岳各一块。孩子们纷纷剥了糖纸把糖放进嘴巴里体会这来之不易的甜蜜,糖纸也舍不得扔,有的将糖纸认真折叠装四方放进口袋里,有的将糖纸包在自己纽扣上系上,这样扣子便显得十分漂亮显眼。爱美手巧的女孩子甚至将糖纸挽成一朵花儿扎在头绳上,相得益彰物尽其用。马成岳将泡泡糖胡乱撕开放进嘴里如同牛嚼牡丹般大嚼起来,嚼了一会儿,觉得那美妙滋味渐渐淡了,便将剩下的东西咽进了肚子里,嘟囔道,“什么泡泡糖,嚼了半天也没嚼个泡泡出来。”马淑妍听到吓一大跳,说道,“你把泡泡糖咽下去了?哎呀你快吐出来,要死人的!”大人们说泡泡糖咽下去会把肠子黏住的,不能咽!马成岳心里十分害怕,这恐惧信号经过大脑处理顿时引起了生理反应,抱着肚子大喊道,“哎呀我肚子痛,”说完便往附近厕所跑。农村的大多数厕所都惨不忍睹,往往只是拉完屎后用铁锹铲土一盖了之,匆忙间甚至找不到合适的下脚地方,只好点着脚尖一顿乱泄,厕所土墙上钉着一沓裁剪好的报纸,匆忙扯了几张笨拙的处理了一下,心里踏实了许多。出来后发现大家已经把刚才的事情忘的一干二净,他们嘴里含着甜甜的糖,叽叽喳喳笑个不停。玩了一会也该准备吃午饭了便各自归家,很多家庭的孩子五岁以上往往都要分担家务农活,也不仅仅要只顾着玩耍。
进了院子里,奶奶在西边厨房里生火,马成岳趴在门边看着奶奶正在洗刷灶台,泥和砖砌的灶台上共有镶有两口老旧的大铁锅,右边一口直径一米,上面搭着好几层同样大的柝笼蒸屉用来蒸馍馍。左边一口直径六十公分左右用来炒菜,这两口锅黑黝黝的也不知道用了几代人,据爷爷说,这两口锅是他跟奶奶成亲后跟太爷爷太奶奶分家分来的,在此之前从小到大一直是吃这口锅做的饭。既是铁锅,不论刮风下雨房屋漏水,却也从来不见生锈。吃大锅饭的时代结束以后这种锅使用的频率也就越来越少,除非做硬菜大菜时才会启用。厨房分里外两间,里面是一间储物间,放着煤炭干柴和一些农具。厨房的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松针,墙边上垒着许多劈好晾干的松柴和用来引火的松塔喇。奶奶扔了几块劈柴进了炉膛,等火烧旺以后又铲了一锹松塔喇和松针倒进去压住火头。然后在锅底倒入了胡麻油,热气腾腾的香味瞬时扑面扑鼻而来,然后又看到她将蒜苗大葱老姜等物下入锅中开始翻炒爆香,随即将一大盆剁好的鸡块倒进去,铁铲在她手中灵活舞动上下翻飞,像一位高雅的音乐指挥家在用指挥棒指挥一出旷世的表演。马成岳口水哗哗的流。翻炒了一会好奶奶回头溺爱的看了看自己孙儿,用筷子夹了一块较小的纯肉块递到了他嘴里,鸡肉又鲜又烫又辣,韧性十足,一时半会吃不下去,但在口腔中咀嚼,也是滋味无穷。趁这空档奶奶将活好的春面卷儿逐个铺了到鸡肉上随即盖上锅盖开始焖。马成岳朝书房走去,只见门帘高高掀起搭在门扇上,书房里香烟缭绕袅袅往外冒,大爷爷坐在炕的中堂位置,爷爷坐在炕桌右手,陈家爸爸坐在炕桌左手,大爷爷左手捋着一把山羊胡子右手托着一个黑黝黝的黄铜烟锅,大口大口吞云吐雾,爷爷抽的是自己卷的莫合烟,陈家爸爸抽的是精致的兰州。三人边抽边聊天。姐姐马淑妍和付家两兄妹围坐在地桌上研究相机和相片。马淑英挣扎着从爷爷怀里出来顺着炕沿爬到了炕下,这是她第一次展示这个技能而没摔跤,然后跑到了姐姐的怀里。不一会随着奶奶惊天动地的一嗓子,端饭来,娃儿们!几个孩子齐声欢呼,呼啦啦一窝蜂往厨房跑去,奶奶用一个老旧的红双喜大铁盘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鸡肉焖面卷儿小心翼翼的走进书房放到了炕桌中央。姐姐用铁盆端着的鸡肉放到了地桌上,这一盆相对要少一些。是妇女和孩子们食用的。爷爷拿起筷子说道,“大哥,亲戚们,吃,快吃。”大爷爷和陈家爸爸又相继谦让了一回前后开始动筷子!马成岳跪在炕桌下首已迫不及待狼吞虎咽起来!那时候农村规矩既多且严,在正式饭桌上是没有妇孺位置的,但是马成岳天性疲顽却又偏偏讨人喜欢,所以能不分场合不拘礼节的大快朵颐。爷爷奶奶有时虽然也会对他打骂,但终究是掌上宝心头肉。吃完午饭后太阳已经西移,高原空气稀薄,午后的阳光紫外线格外强烈。爷爷和大爷爷用削尖的火柴棍剔牙,陈家爸爸大口咕嘟咕嘟喝了口茶抹了抹嘴巴便开始下炕,从上衣的里衬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双手递给奶奶,递出照片的时候他脸上带着幸福甜蜜而羞涩的笑容,马成岳从未见过如此丰富饱含感情的表情,但是他知道这种表情一定跟女人有关,就像红松林里为吸引异性交配而翘起漂亮华丽尾巴和翅膀的松鸡一样。他不由得十分好奇,双手往下拉扯奶奶的臂膀要看照片。只见奶奶也是一脸笑容夸赞的说,“哎呀,这么俊俏的姑娘活一辈子老了才见到!”几个孩子不由得凑过来争前恐后抢着看,这时照片落在马成岳脏兮兮的小手里,只见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姑娘,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身材苗条瓜子脸,亭亭玉立,那种气质仿佛像雨后刚从树上摘下的水蜜桃般,他不小心把口水淌到了照片上,赶忙用袖子去擦,照片被付霞夺去,马成岳喊道,“你把嫦娥还给我,你把嫦娥还给我!”他陈家爸爸笑的合不拢嘴,爷爷插口问道,“你来报喜了,我们还不知道姑娘家姓啥”奶奶回应道,姓叶,树叶的叶,城里人家的姑娘。半个小时后照片被奶奶插进堂下衣柜的玻璃夹缝里,夹缝里除了这张照片,还有许多张退了色的老照片。报完喜后又到了分别的时刻,全家人站在大门外看着陈家爸爸骑摩托车绝尘而去,摩托车后座上坐着付霞付银姐弟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