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山中无岁月

这些尘封的往事如同那些被厚帆布盖在下面的老旧家具,一旦揭开抖落,烟尘四起,呛人眼目鼻喉,大爷爷端起烟锅深吸一口,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喷出一口白雾。他用浓郁乡音的口吻念道“记得少年骑竹马,看看又是白头翁。”想当年他们兄弟几个也和眼前的少年们一样,现在已经成了即将驾鹤西去的耋耋老翁。正是,生旅天地间,蓦然如过客。这时大奶奶端着一大锅山药稠饭进来说道,“再不要唱戏了,娃娃们懂你说的啥?”马成岳看着一大锅香喷喷的山药稠饭又咽起了口水,这饭是把土豆削皮切块放进水里煮烂捣碎,然后加入面粉不停搅拌,然后焖上片刻进行二次搅拌,直到土豆泥和面粉完全融合开始筋道起来才算成功。然后每人碗里舀一块,上面抹上油泼辣子,就着腌制的酸白菜下饭,朴素美味又果腹,这是一种旧社会时期流传下来的食物,算是一种忆苦饭,对现在的他们来说这种伙食依然是优质饭食。如果土豆的比例少面粉的比例多,搅拌下来则是另外一种食物-搅团。吃完饭后锅底的那一层金黄色的锅巴更是孩子们最喜欢吃的,纷纷排队等大人用锅铲铲下来拿自己手里当零食吃。饭后二妈妈将所有吃过饭的碗筷收到锅里,端进厨房里去洗刷。大爷爷盘腿坐在炕上,像一个禅定的老者,说道:“娃娃们,再给你们讲讲旧社会,先人们的事,我不说,以后也就没人说了。没有先人们的艰苦创业,就没有我们现在能吃饱肚子有衣服穿的好日子!”马成虎低头看了看自己漆黑的脚面和鞋帮子上裂开缝的千层布鞋说,“我的鞋啥时候能换一哈新的就好了,出去玩儿丫头子们都笑话着哩。”贾善国啧了一下嘴责备道,“马老二你不要胡打岔,听马爷说!”大奶奶安慰说,“你妈妈正在纳鞋样子,秋天就能穿上新鞋了,再过几天就立秋了。”

大爷爷看了看供奉在堂上的砍马刀说道:“就从这把马刀说起,这把刀的主人是我们马家先人里面名气最大,最了不起,最厉害的一位人物。族谱上的名字叫马克强!人们简称马强。也是我太爷爷的第四子,我的四爷!”回忆像一阵白雾,将众人带进了过往的悠悠岁月中。大爷砸吧着嘴继续说道“当年太爷爷三兄弟埋葬祖太爷爷后各自分手选择地方定居下来,我们这一脉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显华山背后,那时候还没有尚家村,到处荒无人烟,山里面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茫茫林海,但是因为水草丰茂,倒有许多野生的黄羊,麝香鹿,獐子等动物群居觅食。太爷爷带着他的五个儿子来到显华山背后的天池旁边,取水伐木搭了几间帐篷临时居住下来,这个地方是他们理想中梦寐以求的神仙福地。也不枉拖家带口餐风露宿苦苦跋涉千里,四周是参天巨树,依山傍水,有了水靠山吃山自然万事不愁。山背面更有一处天然形成的天池,天池是显华山背阴处一泉眼涌动加上雨水汇集形成的洼地,约有一亩地大小,池水冰寒刺骨,水中长着无数绿油油的水草,随碧波荡漾。泉池背靠大山,三面巨松环绕,形成天然屏障,穿过松树屏障,外面是绿草丰茂的坡地,坡地下面是山谷,谷中一条清澈的小溪顺山谷缓缓往下流淌,四季不绝,山谷另一侧便进入茫茫林海。初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太爷爷一家人都兴奋的大喊大叫起来。冷静下来后,更多迷雾般的危机出现在眼前,这里会不会有狼群,棕熊,老虎这种大型猎食猛兽呢?如果有的话,对这家人来说无疑是非常危险的。经过周围探查,他们更相信了自己的判断,这处天池水源危险重重,周围散落着很多大型食草动物的白骨和皮毛。为了家人安全,也为了足够开阔的视野和光照,太爷爷毅然带着几个儿子在天池斜上方不远处的半山腰选了一个地势相对平坦的地方,准备动手挖掘窑洞作为居住点,在窑洞前方平出一个小院落,围上栅栏,安全系数便大大提高,挖洞开窑是陕西人特长,这里土地松软,都是肥沃的黑土。几个人轮番上阵,仅用半天时间便粗略挖出一个进深三米高约两米的窑洞,可是再往里挖却让人瞠目结舌,掏出的尽是煤渣煤块,于是就此停下,太爷爷内心十分欣喜,知道这周围的山上,都有煤炭矿藏。到了冬天柴薪煤炭便不用发愁。越发觉得来对了地方。于是一鼓作气连开两口进深三米的窑洞,将挖出的土方平在地上踩踏平实当成院子。为了防止洞内落灰,将带来的竹席毡毯等物品弯成拱形,钉在窑洞的墙壁上用笔直的松木撑起来,在地上铺上割来的芨芨草松枝等物,再陆陆续续搬来平整的石板铺就,于是一个简易的新家便诞生了。之后用了将近一周的时间,在院子里搭建炉灶,在屋子周围扎了削尖的木栅栏以抵御野兽。又找了一处山崖处为牛羊搭建了圈窝。他们住的窑洞视野开阔,将周围几百米的景致看的清清楚楚,大大保障了安全,同时离天池很近,取水也很方便。时光荏苒,一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山里的时间过的既缓慢又迅速,让人几乎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周围的环境已经基本熟悉,太远的地方仍然不敢涉猎,这里打猎狩猎都十分容易,野鸡,黄羊,狍子都进了家里的食谱,有一天甚至在山谷里发现了一头体型庞大刚死不久的野鹿,于是弟兄几个将其放在木板上用牛拖着拉了回来,家里面肉类多到一度放不下,于是又肢解后挂在木架上熏制起来。作为腊肉储存使用,同时还制作了许多武器和农具等物,山谷里山坡上更有许多野生的地瓢儿,马奶子,野杏子,沙葱,野大蒜,蘑菇等果蔬食物。至于盐巴棉布药品等物品,则要拉着狩猎来的野物用牛驮着翻山越岭跑到几十公里外的天祝乡村上去换取。如此寒来暑往七八年一转眼过去,弟兄几个都长成了强壮聪明的猎手。他们住的地盘也已经扩大了好几倍,在这过程里,家庭中又新添了两个新生命,全家人都宠爱的两个妹妹。这时一个家里已经有了十口人。太爷爷两口子,加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再加太爷爷年迈的母亲。一家人过着与世无争自给自足的平静生活。这几年里,他们在不断改造着周围的生态环境,周围的生态环境也在不断改造着他们的生活方式,渐渐的,原本寂寞的森林也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烟火气,开始陆续有远方游牧为生的藏民出现在山里结庐放牧。而他们狩猎的难度和活动范围也越来越大,似乎已经完全征服了这大片山野,即便是一望无际的茫茫林海,也留下了他们频繁的足迹。随着猎物的匮乏和家庭的壮大,他们在住所附近开垦了几亩地种上了青稞,小麦,豌豆和土豆等作物,山里阴湿,这些农作物都长的格外粗大,成熟的也格外缓慢。但是可以保障一家人基本的温饱,有时候他们站在显华山山顶可以看到现在尚家村所在的地方也出现了七八户外地迁来开垦定居的人家,这些人有甘肃的,也有河南来的,他们渴望和这些人产生沟通和交流。这些年里,远在百里之外的另外两位太爷爷,也会每隔两年拖家带口拉着柴米油盐布匹药品等物资长途跋涉进山来看望母亲并和兄长一家团聚。这已经形成了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另外两位太爷爷这些年生活居所几经变迁,日子却是越过越好。只是每次来一趟,不仅耗时日久,也要花费很多的财力和精力。他们对山里的生活已经了解,山里的大哥一家却对他们的生活所知不多。两兄弟也几次劝告大哥走出大山和他们一起定居平原。可老大一生饱经沧桑和动乱,反而很喜欢山里的宁静,已经铁了心和青山同老长眠。又过了一年,他们的老母亲溘然辞世,太爷爷发丧,将老祖宗埋在了大怀峰的半山湾畔里,这里绿茵芳草遍地,鲜花锦簇,是一处理想的福地。这也成了我们老马家第一个祖坟。只是这件事并未通知远方的两位兄弟,一是音书难达,二是不知所在,也没有合适的报信人选。直到第二年两年期满,两兄弟再次跋涉进山而来的时候,才得知这个噩耗。三人在老母亲坟前大哭一场,到了第二天两兄弟便告辞返乡,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后便鱼沉江河,雁落长空,从此杳无音讯。

平静的生活像是一汪湖水,表面越是平静,底下就越是暗流涌动。太爷爷的大儿子不知不觉已经年满十九岁,二儿子也已经十八岁,三儿子十六岁,四儿子马克强也已经十四岁。五儿子十二岁,两个妹妹一个九岁一个八岁。男孩这一代都是克字辈,因为他们都是属于开拓者的一代,要面临许多未知的困难和风险。老大马克难,老二马克刚,老三马克敌,老四马克强,老五马克勤。女孩则是英字辈,大女儿马英华,二女儿马英雄。俗话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这几个儿子和女儿生长在雄伟的大山里,撒欢在茫茫林海里,力能搏熊虎,起手毙豺狼。像是森林之子,被大自然锻造的格外英挺俊俏,太爷爷也已经开始老去。老大老二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自然不会再待在寂寞的深山里。很快老大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归宿,入赘到了几十里外的天祝藏族人家做上门女婿,那户人家老两口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听说对他十分倚重。这些年他时常外出交换物资,有时三五天不回来,已将周围外地的风土人情了解的一清二楚,甚至连本地藏民土话他都朗朗上口。老二马克刚去了遥远的平原地带闯社会,他想运气好的话,可以投靠到自己久不见面的二叔三叔。老三老四老五也已经长的和自己父亲一样高大,嘴巴上长了一圈儿细密的绒毛,三兄弟力气大的用不完,时常在十里八乡跑。发现原来其他地方的荒山野地也已经渐渐有了人家。他们跑到这些最初形成的雏形村落和里面的人沟通交流。这些来自四海八荒的人们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他们也时常会在睡梦中回到小时候逃难的路上,拖家带口的人群,老旧的车马,生病的老人,嗷嗷待哺的婴儿,大雨中,泥泞不堪的道路,黄色洪水漫过的河床和山岗,离散的家庭和亲人,无不让人在睡梦里潸然泪下。在他们白天四处游荡的时候,也会看到未知的来客成群结队,在那些高大的山岗上挖开一个一个的洞,黑色的煤炭像流水般倾泻而出,像是大山的眼泪,紧接着山岗上出现很多黑色的洞窟,那是流干眼泪后空洞漆黑的眼眸,他们熟悉的巨大的林木也开始一棵棵被伐倒运走,有青榉,有松毛榉,有云杉,有崖松,整个山谷和山岗变得千疮百孔。紧接着又出现一群令人闻风丧胆的来客,他们在这些刚刚形成的雏形村落里烧杀抢虐,奸淫妇女,拉走牛羊和年轻的女孩。恐怖的阴云时常笼罩在林海的上空,谁也不知道下一场淹没世界的大雨什么时候落下。他们背井离乡逃难逃了许多年,最终又回到了起点。他们不知道这吃人的乱世什么时候会结束。只是听说外面来的人说很远的地方已经爆发了大革命,孱弱腐败的清政府即将要灭亡了。山里面四季分明,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四季都有忙不完的活。闲暇时他们也会读书识字。冬天大雪封山,除了他们一家人,在没有更多的人烟,那些形成不久的雏形村落像是刚刚燃起的炭火,还没到冬天,就已经被雨水浇灭。谁也不知道他们又去了哪里,那些被抢走的女孩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是活着,还是已经逝去。冬天兄妹五个在齐膝深的雪地里,带着自家的猎犬跟据雪地上的爬痕外出捕猎,抓回来最多的便是兔子野鸡和狍子。就这样日头变得越来越热,积雪开始消融,雪还未化尽,那些迎春花和草已经开始从土地里钻了出来,天空中一声惊雷,冬眠的动物们也纷纷钻出了巢穴,雨落了下来,那些之前被糟蹋的山峦变的精致了一些,河水重新开始流淌,大自然旺盛的生命力迅速修复着受损的一切,他们开始播种粮食。山阴处的松林里崖壁下面还有一些冰川和积雪,他们知道这到了夏天才会完全化尽。有时候农闲时他们会爬到显华山山顶,看到那些之前消失的雏形村落又重新燃起了炊烟,似乎人也更多了一些。不知不觉山里的野白杨叶子又开始泛红,天空中刚刚飞来的雁群又开始排成人字形往南飞,站到显华山山顶可以看到它们飞的并不高,但是身躯很庞大,腹部上褐色和白色的绒毛清晰可见,以及缩在尾巴后面的红色脚蹼,春去秋来对他们并不意味着什么,只是又过了一个寒暑。这时候的老三马克敌已经成年,老四马克强也已经十六岁,老五马克勤也已经十四岁,两年的时光,妹妹们个头也长高了许多。这两年时间大哥回来过两次,二哥杳无音讯。马克敌和马克强身形上已经比父亲高了半个头,也更加的粗壮,他们最喜欢读的书是孙子兵法和三国演义。可能他们的父亲潜意识里还是希望他们能出去闯一番事业。这时候的马克敌像悬崖上已经羽翼丰满的雄鹰,开始了人生的远行。他收拾好行囊告别了父母和兄弟姐妹,说要去寻找自己的二哥,实际上半路的时候他便折返了方向,向自己出生地陕西大柳树方向走去。在那里半路上,他偶然加入到了一支起义军队里。

马克敌走后马克强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心思细腻,做事有条不紊,外边粗犷但内心精细,像三国演义里张飞和赵云的结合体。这是一个阴云密布的黄昏,之前笼罩在林海上空的恐怖阴云也终于笼罩在他家窑洞和庭院上方。这天马克强带着两个妹妹去远方集镇上去换取生活物资。在他们刚走后不久,七八个脸上蒙了灰布的糙汉提着砍刀,铁棒,钢叉等凶器冲到马家庭院旁,将栅栏里的牛羊牲畜全部牵走,又踹开门冲到窑洞里搜刮值钱的物件,将冲过来的太爷爷用钢叉叉翻在地打昏过去,又将太奶奶用砍刀砍翻在地,将整个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扬长而去。年少的马克勤躲在山岗上的刺玫花从后面吓得瑟瑟发抖。等那些人彻底走远消失不见后他才跑回屋里拯救危亡的父母,地面的石板上血浸透岩缝,好在两人伤势虽重,但并不致命。只是母亲身中的两刀已经让她彻底毁容,头上一刀,脸颊上一刀,深可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