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新生儿们

祈雨仪式结束后,玉皇台上的人群也像云烟一样四散,马成岳祖孙三人又顺着小怀峰的山脊回到山麓中,大片大片青嫩肥绿的野生苜蓿草和三叶草淹没脚踝,绿草中有许多五颜六色的野花星星点点般绽放,风景之美令人陶醉流连忘返,马成岳躺在草地里翻了几个滚,像一只撒欢的幼犬嗷嗷直叫。因为时间仓促,奶奶跟马淑妍低着头一把一把将嫩草往背篓里薅,不一会背篓将满,奶奶伸出手臂将其按瓷实,继续往里采,这时马成岳也突然意识到林站的人随时会过来巡逻,跪在地上帮忙用脏兮兮的小手往尿素袋里使劲薅草,不一会,手上,衣服裤子膝盖上,沾满了嫩绿色的草汁。约半个时辰后祖孙三人开始满载而归,奶奶背背篓,姐弟俩一前一后抬着草袋子,往小花驴的方向下坡而去,走了一会远远看见驴子肚子也早已吃的圆滚滚,不停打着响鼻,用尾巴抽打身上的蚊虫,时不时要扭头用嘴巴去驱赶蹭在肩胛和胸腔处尾巴所不及的蚊虫和草瘪子。奶奶到跟前后用手在驴身上顺毛捋了一遍缓解它的瘙痒,随即将草袋子和背篓用绳子连接挂在花驴脖颈处。做完这些三人洗了把手缓缓往山谷走去,下山的路不费功夫格外轻松,出谷后又走了一会,到了小溪沟和泉池处,这次两个孩子不再害怕,避着草从容走了过去,待走到龙王庙道口后,马成岳体力将尽实在不愿意走路了,奶奶只好将他抱起来骑在驴背上,两只黝黑稚嫩的小手紧紧抓着驴子脖颈上的鬃毛,他人小身子轻,小花驴也不觉得吃力,待他坐稳后奋起力气在陡坡上爬行起来,走的又快又稳,很快超过了其他人。行到狭窄陡峭处,前面人行缓慢,小花驴便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任凭他呼哧也不多走一步路。这时奶奶和马淑妍渐渐赶上来,奶奶说道“它这是礼让行人呢,前面路窄,它背上驮的东西多,等人走远了它就走了”这时马成岳不再驱赶,看着渐渐走远的行路人消失在拐弯处,这时小花驴自动走了起来,他心里不由得佩服这驴子的通灵性。很快祖孙三人到了巷道口经过陈燕子家大门口,旁边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巷道,名曰“文甲巷”里面绿植长得郁郁葱葱,再往前走是王文科家。王文科是村里文化程度最高的一个中年人,年纪四旬左右,也是尚家村王姓家族科字辈里面年纪最大的一位。精通风水学和相经,村里婚丧娶嫁开宅动土等一应事物都要去找他算个好日子。

这时只见王文科家的宅院大门口挂着披红插花,院子里的人进进出出,有婴儿啼哭之声,奶奶笑了笑说,生了生了,王家的媳妇生了。奶奶走到门口喊道“男娃儿女娃儿?”王文科在村大队从事文职,是一个文静秀气的中年人,平时也从不做农活,因此脸上也没有庄稼人的粗糙和黝黑,今天人逢喜事精神爽,看到付应该女士垂问,恭敬的笑着说“马家婶儿”是个女娃儿。奶奶又问,女娃儿好,你现在儿女双全了。这时他年纪十二岁的大儿子从门里出来,说道,马家奶奶好!奶奶笑着说,好娃儿,妹妹名字起好了没有?王文科说道,“菊已八月,秋光湛湛。女娃名字叫,王菊辉。”“你们家梨子这几天也该生了吧?奶奶听不懂他这些咬文嚼字的文辞,”愣了一下说道,“我们家的也该生了吧,你们忙着~说完利索往前走去。”

王文科家再往里是王银科和王银花家,再往里是陈刚家,再往里便是马成岳家。这时只见王银科家大门洞开,庭院深深,门庭广阔,清静中又透着一股大气。他家门前也无人家和遮挡物,台阶下是马成岳三爷爷家庭院旁的两亩麦田,饱满的麦穗在风中微微起伏晃动。马淑妍看到这一情景喊到,“奶奶,我想吃青粮食了”奶奶头也不回说道,晚上到地里去掐。

到家后两个孩子肚子饿的咕噜噜,母亲坐在院子阴凉处的小板凳上纳千层鞋底,她大概是想趁着现在养胎闲暇,给自己远方的丈夫和身边的儿女,以及腹中还未出生的孩子多做几双鞋子。身旁地上放着一个箩筐,里面放满了麻线,针扎子和旧报纸旧衣服粘贴剪切的鞋样,同时还有洗干净的棉布和旧棉花缝制的尿布等物品。看到孩子们进门,她想起身,但肚子很大颇为费劲。奶奶将驴子背上的背篓和草袋子卸下来放在门口的雨棚下,又将驴子牵进了圈里。马成岳将马淑英抱起来在红彤彤的脸蛋上亲了一下向母亲走去。马淑妍赶紧跑过去搀扶着帮助母亲站起来。奶奶忙完后用牛尾巴浮尘拍了拍身上的泥草,又洗了把手喊道,“娃儿们,想不想吃油馍馍渣?”马成岳听到这话高兴的欢呼起来。奶奶将炉盖子挑开,看到炉膛里煤火未烬,丢进两块干柴便重新燃烧起来。她到厨房蒸笼里取出两个大馒头,又顺手掐了一把小葱回屋切碎,将铁锅放到炉灶上烧热,倒进一点胡麻油,又挖了两大勺猪油放进去渐渐炼化,这时回身从粮食柜里挖出两枚鸡蛋打进了热油里,奶奶用锅铲顺时针将鸡蛋打散,加入葱花和一把食盐,这时香味瞬间飘散开来,馋的马成岳在地上不停蹦跶往锅里瞅。奶奶将准备好的馒头用手碾碎,洒进锅里,迅速翻炒起来,很快馍渣上面被油和蛋花沾满,一锅热气腾腾的油馍馍渣便倒进了大铁盘里,端到了堂下的方桌上,三个孩子一人一把小铁勺狼吞虎咽吃起来。此间的美味瞬间胜过一切。

吃饱肚子后用袖子将嘴巴一抹,在炕桌下面找到自己的弹弓挂到脖子上跨过门槛走到了院子里,这时日头偏斜,顿觉尿意汹涌,跑到大门外对着他三爷爷家的后院崖边的白刺丛便准备开始放尿,一扭头,看到不远处的陈家院子门口陈刚趴在门沿石上,他张大嘴巴目瞪口呆看着这难以置信的一切。

马成岳利索的取下脖子上挂的弹弓捻了一粒石子用力拉开瞄准了陈刚,大声恼怒的斥道“你个陈家的卵泡子,看啥着哩,眼睛给你打瞎”陈刚也真的害怕这个无法无天的小野人会毫不犹豫打过来,双手举过头顶以示投降,从门沿石上跳下来,带着一股城里娃娃特有的风度和优雅说道“你别冲动,别冲动,我啥也没看见,说着竖起两根手指说,我发誓,我啥也没看到,我要说谎的话,天降冰雹把我砸死”他说这话时心里在想,这他娘的连个雨都不下怎么可能下冰雹,就算下冰雹我躲家里不出来不就行了。马成岳被他这赌咒发誓的一套操作忽悠的一愣一愣,更被他的优雅和气度折服。虽然啥也不说,却慢慢放下了弹弓。陈刚慢慢走过来双手放他肩膀上,由于他比马成岳高大半个头,居高临下看着马成岳说道,“我们是邻居,从现在起,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虽然我也不常来这里。”马成岳嗅到他身上散发的淡淡香皂清香,一时间略带自卑。陈刚轻声说道,你发誓,以后再不用弹弓打我。马成岳说道:我不会!陈刚说道,跟我学,伸出食中二指,大拇指压在无名指上,举手朝天。马成岳只在电视机里看到过这个发誓的场景,此刻感觉新奇又别扭,笨手笨脚的跟着做了一遍。害怕被人看到笑话,撒欢往自家院子里跑去。陈刚笑道,这土鳖~

下午时分,夕阳斜斜映在斑驳的山城上,为远处的房屋,山峦,树林,田野,沟壑,群鸟,晚鸦,镀上一层奢侈的金辉。万物都沐浴在这神圣的金色的海洋里,而这地表的山脉和村庄不过是漂浮在黄金之海中的浮物,人们纷纷望着这瑰丽又壮丽的景象,不知道是不是诸神要显灵了,有些年岁大的虔诚老人双手合十,嘴中喃喃自语。这时陈家院子收音机喇叭里传来温馨的歌声,

“最美不过夕阳红,

温馨又从容,

夕阳是晚开的花,

夕阳是陈年的酒

夕阳是迟到的爱

夕阳是未了的情

多少情爱化作一片夕阳红,”渐渐的太阳一寸一寸坠落,天色昏暗下来,金光变成了血色,红彤彤的火烧云烧透了半边天,连绵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头,马成岳在这歌声和景象中如痴如醉,为了留住夕阳,他麻利的爬上了门口电线杆,顺着方形电线杆的水泥槽,一步一步往上爬去,水泥槽的宽度刚好卡住他的脚掌,他像一只窜天猴般很快爬到电线杆顶端。最后一抹血红的夕阳余晖照在他红彤彤的高原红脸蛋上。这时收音机喇叭里的歌声变成了新闻联播传导声,马成岳想起了爷爷,这会他要在,肯定也在静静收听新闻联播。奶奶在院子里高喊一声。“娃娃们掐青粮食喽,”马成岳像一阵风从电线杆溜下来。跟奶奶和姐姐向南边山阳屲走去,北山里阴冷雨水充足,粮食长的粗壮丰硕,但是熟的很晚,南边干旱,麦子低矮,但是成熟最早。空气里麦香浓郁,蝈蝈蛐蛐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知名的野鸟飞来飞去来回掠食。一般来说庄稼人太阳落山之后是很少赶路出村的,南边荒滩坟地多,容易被不干净的东西跟上。奶奶今天却毫不在意,走路格外快,两个孩子小跑才能跟上,很快到了自家麦田里,奶奶叮嘱道,挑高一些饱满的麦穗用指甲从中间掐,马成岳试了一下,果然利利索索一掐就断,三个人同时动手,不到半袋烟的功夫掐了满满一大捧麦穗,奶奶抽了几根芨芨草将麦穗摞成一摞,由马成岳抱在怀里往家走去,回去的路依旧很快,到了家门口后,奶奶用袖子,拂了拂两个孩子后脑勺和后背,随即拍打了拍打自己袖口和裤脚,三人这才进大门。这时天色已经全黑,书房大门口有一个灯,马成岳怕黑拉了一下灯绳,院子里才亮堂起来。奶奶拿出簸箕将翡麦全部放进簸箕里反复揉搓,青粮食连着麦壳儿纷纷脱落,不一会儿又将已经脱壳的麦秆重新捋一遍,确保没有浪费的粮食,将一大把青色的麦秆放在一旁,继续用手揉搓粮食让其脱壳儿,然后端起簸箕,一遍筛一边吹,轻薄的麦壳儿像一团雪花般的蚊子四散而起飘落在地上。奶奶端着簸箕到了厨房,在厨房灶台升起柴火,等火势旺盛起来的时候,将一把青麦秆塞进炉膛里,湿润的麦秸秆在大火里哔哔啵啵燃烧起来,夹杂着烟雾,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清香,随即将一簸箕尚未完全脱壳的翡麦倒进大铁锅里翻炒起来,不消片刻,在厨房水缸里舀了半瓢水,抓了一把颗粒盐丢进水瓢,将水瓢放在灶台上,左手翻炒翡麦,右手用筷子搅拌使盐水迅速溶解,然后将化好的盐水倒入翻炒的翡麦里,一阵白雾升腾而起,灶台里火势更旺,盐水形成的高温水气加速了翡麦的成熟,麦子的清香喷薄而出,同时更加的有嚼劲,不一会儿水气蒸发干净,青粮食也炒好了,奶奶重新将它们一铲一铲装入簸箕,均匀的散开释放热气,然后端到了书房里,放到堂下方桌上,三个孩子合着他们的母亲闻香而来,每人抓起一小把青粮食放在掌心,用手掌揉搓,然后吹一口气,麦壳纷纷飞散,只剩饱满焦黄的翡麦留在掌心,一把填进嘴里,麦子的清爽咸香和劲道布满口腔每一个味蕾,令人格外满足,这是粮食,也是乡下孩子为数不多的零食。吃完青粮食,夜色已经深了,奶奶为了省电,早早催着孩子们上炕睡觉,以便于关灯省电。马成岳和马淑英跟母亲睡在小房子里,奶奶和马淑妍睡在书房里。夜晚繁星璀璨布满天河,夜风很轻,五畜安宁,仿佛万物都已经沉睡,只有山崖上偶尔有野鸽子为了争夺地盘拍打翅膀的声音。马成岳在睡梦中听到母亲发出无助又痛楚的声音,仿佛一个在溺水中拼命想爬回岸上的人,他睁开眼睛在熹微的光线中看到母亲掀开被子双手后撑着炕要坐起来,她的肚皮像一座高耸的陡峭山岗,肚子里时不时有拍打脚踢的声音,仿佛有一个小怪物要迫不及待的撕破肚皮爬出来,他吓的说不出来话,一个劲的往窗户边上靠,这时母亲吃力的说道,“灯拉着,喊你奶奶,快喊你奶奶。”

灯绳过长垂在炕上,他后退的时候胳膊肘压着灯绳往下一扯无意中打开了灯,屋子里哗啦一下亮堂起来,马淑英也睁开了眼睛,她反应了好一会,看到母亲的样子呜呜呜哭了起来,两只小手搀扶着母亲的胳膊,边哭边喊,“妈妈你没事吧,妈妈你没事吧。”马成岳一骨碌从炕上跑下去鞋也没穿便撞开了书房的门,朝着黑漆漆的房子里大喊,“奶奶!妈妈肚子里的小怪物要爬出来了!”刚说完书房里的灯豁然亮了起来,奶奶披着衣服边穿裤子说,艳艳生火烧热水。把柜子里准备好的剪刀棉布拿出来。说完迅速往小房子走去,这时母亲已经靠自己的力量坐了起来,靠在墙上,背后垫着一床被子,她额头上都是黄豆大的汗珠子,奶奶拍了拍马成岳的脑袋说,抱着妹妹书房睡觉去,啥也别管啥也别看。马成岳听话的抱着还在呜呜哭的马淑英回到书房里钻进被窝。马淑妍在堂下边收拾东西边说,别怕,妈妈要生孩子了。可是一想到电视里生孩子可能会死人,自己的眼泪也哗哗哗往下掉,又不敢让弟弟妹妹看到。马成岳也知道家里有大事要发生,爷爷又不在,他是唯一的男丁,便紧紧抱着怀里的妹妹,想通过这种方式来给她最大的安全感。不一会两个孩子竟先后睡着了。奶奶抱着一大卷塑料薄膜走进小房子里,反反复复在炕上铺了好几层,妈妈躺在已经铺好的薄膜炕上面,这时奶奶又在窗户和门上挂了过冬用的棉布帘子,免得风吹进来,同时在炕洞里添了些牛粪和稻草,让房子里热起来,做完这一切,她给自己洗了手,端着两个大铁盆进了屋子里,随即又将暖瓶里的热水全部倒进铁盆里,掺了些凉水调好水温,这一切做的有条不紊毫不慌乱,仿佛已经经历过很多次,看到这一切母亲也镇静下来开始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