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症状分析 悲哀(1)

尽管审美因人而异,但我还是想说,没有比那更丑陋的生物了,至少当时我是这样认为的。

老实说,那时的我并没有额外的精力,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这种细枝末节的审美问题。但更多的,则是因为肉体上的痛苦已经剥夺了我的思考能力。

用“寒冷”来形容我身处的环境无疑太过保守——事实上,人类还没有发明出一个词语来准确形容终年零下七十摄氏度、风速十五节[1]的冰封高原。

我全身包裹在防寒服里,看起来如同圣诞节的小熊。驯鹿毛的兜帽、驯鹿皮的手套、海豹皮的长靴……要是再加上一件全黑的斗篷,我的装扮估计就和儿童电影里的宇宙强盗一模一样了。

但这样的防寒装备也依旧不够。在北纬七十多度的格陵兰高原上,无论多少防寒装备都绝对谈不上充足。我甚至害怕寒冷会让我的肺冻结,以至于不敢用力吸气。

没有下雪,但在我周围不断飞舞的碎冰却如同针一样锋利,比雪更加苛酷。皮肤只要稍微露出半点儿,怕是就会立马变成这些碎冰的绝佳目标,不出半小时就会被冻伤。

没错,我现在身处的地方正是人类能够想象到的最恶劣的环境——但这残酷的环境却不是我眼下的问题。毕竟格陵兰本来就极度寒冷,算不上真正的问题。要说眼下的问题,则是我面前聚集成群的动物——海象。

明明海象更喜欢选择浮冰作为栖息地,为何现在却偏偏聚集在格陵兰的高原上?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现在我并没有时间来探明这个问题。不管怎么说,海象群堵住了我前进的道路,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真要说的话,海象的外形其实挺滑稽的,但你可不能被这种外表所欺骗。它们身长三至四米,体重可达一千三百千克,此外还拥有将近一米长的牙齿作为武器,发起狠来的海象能和北极熊正面开战,加上皮肤异常之厚,绝不是一两发子弹就能打死的。

毫不夸张地说,单枪匹马走进海象群里是一种成功率极高的自杀方法。

也许我应该绕过去。但在这终年冰封的高原上绕路,可不仅仅是浪费时间的问题,要是运气不好,可能还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危险境地。

毕竟我无法判断在哪里会遇上怎样的冰层裂隙——但如果放在平时,我大概还是会选择绕远路。而现在我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则是因为在我心目中,面前的海象群毫无疑问意味着神话世界里的龙颔[2]。

各民族的神话——特别是英雄神话——都明显拥有共通的模式:即将成为英雄的人物在达成目的前都不得不克服某种障碍。障碍的具体内容当然根据各神话的不同而有差异:比如解开半神半兽给出的谜语;或者必须在一天内打扫干净肮脏的牛圈;又或者击败喷火的恶龙。

我现在面对的似乎是最后这种情况。当然,我既没有成为英雄的天赋,也没有成为英雄的愿望。

但是在我所属的神话世界里,我被任命为了英雄。如果此时从海象群前逃走的话,一定会令世界(他)大失所望吧。

我其实并不在乎世界是否对我失望。话虽如此,但如果我触碰到了世界的逆鳞,这说不定会导致我在拜见“悲哀(Lugensius)”一事上遇到障碍,要是这样,问题就严重了。总是违背神的意思,最后招来意料之外的不幸,得到这种下场的可不仅仅是俄狄浦斯一个人而已。

我不知道世界——也可以称之为神——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也许他只不过是个戴着黑框眼镜,身穿白大褂的老男人;而我则只是个脑袋里幻想着格陵兰,实际却躺在精神分析医生的长凳上的神经衰弱患者。

想什么蠢事呢……

我摇了摇头。我正身处在这北极的强风之中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与其说自己是神经衰弱患者,不如说我才是医生,正要前去治愈覆盖着整个世界的神经症。也正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才要去见“悲哀”……

我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自己是神经衰弱患者。就算不认为自己是神经衰弱患者,我也有足够的根据断定这个世界是神话世界,以及神话世界患上了神经症。另外,英雄神话有着明显的进化过程。尽管这并非是所有民族共通的,但据说从最朴素到最复杂的概念,英雄神话一共会经过四个阶段的进化。其中各个周期分别被命名为“捣蛋鬼”“野兔”“红角”和“双胞胎”[3]。关于各个周期究竟拥有怎样的特性,现在的我并没有精力来详述。但有一点必须澄清,那就是在这个地球上幸存的五十万人类如今迎来了从未经历过的英雄神话的第五阶段,也就是“行尸走肉(zombie)”的周期。

人类曾经拥有丰饶的内心世界,如今却已然接近枯竭,甚至不得不从外部寻求英雄神话,重建精神世界。

而我必须去会见的所谓“悲哀”,其实既不是恶龙也不是巨人。虽说制造它的电子工学完美得近乎奇迹,但说到底,它也不过就是一台巨大的机器人而已。

我不是躺在长凳上的神经衰弱患者。没错,也许我身处的世界已无比疯狂。即便如此,为了阐释其疯狂,也没有必要非得我也是个疯子。

但果真如此吗?

我的脑海里响起了在哪儿听过的话,不知是谁在何时何地说的,但我的确曾经听到过。

“他的情况用症状分析最为有效。这并非什么特殊疗法,反而应该说是很古典的方法。”

“通过暗示让患者再现疾病症状基础所在的记忆。如果是以打击、心灵创伤、外伤等为主要原因而导致的神经症,症状分析可以带来十分显著的效果……”

疯掉的究竟是这个世界,还是我自己?

突然,我感知到危险,全身细胞激烈地颤动起来。

真是的,我明明正面对一大群海象,却在这个时候进行自我反省,一不留神差点儿被一头海象的长牙给打中。幸好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后一倒,否则可能就直接丢掉了脑袋,根本没有机会再来考虑自己是否正常了。

我的身体在冰面上滑动,鼻子里还残留着海象油腻腻的口臭。

那头海象可能发现自己失败了,也可能只是对我失去了兴趣,悠然地在冰雪上爬远了。

冰冻的雪原可不是舒适的床铺。事实上雪原比铁板更坚硬,大概就算是坦克开在上面也会感到不舒服。自然,倒下的冲击让我的脊背上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

我痛苦地呻吟起来。但就算呻吟,却也没时间让我一直躺着等待痛苦逐渐消失。刚刚向后滑倒的同时,防风镜差一点儿就飞了出去。我的脸只暴露了极短的时间,而寒风和碎冰立刻乘虚而入,对我的脸进行了精准打击。

我重新戴好防风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只有一件事情确凿无疑:就算这个世界真的诞生于我的幻想之中,痛苦也依旧是痛苦,而死亡估计也依旧是死亡。

弄明白了这一点后,我要做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依照世界的愿望,挑战成为英雄的障碍。我要不择手段地突破这群海象才行。

我取下了背包。戴着厚手套从背包里找东西可不太容易,不过我最终还是摸到了想要的东西。

那是个很像发胶喷雾的容器,只不过里面的液体可没有发胶那样好闻的香气。应该说与那正相反的效果才是这罐喷雾的价值所在——有种专门击退鲨鱼的药,会散发出鲨鱼最为厌恶的气味,而这个喷雾是同类产品,并且威力是击退鲨鱼用的药的十倍。不过,这原本是拿来对付北极熊的,不知道对海象是否也能发挥出同等的威力。

只好让我以生命为赌注来试一试了。

我将喷雾里的液体喷满全身。就算我再不讲究,这也绝对说不上是愉快的体验。哪怕我超级自恋,此时自己身上散发的强烈恶臭估计也会让我知难而退,只希望海象们也会同样如此。

我将喷雾塞回背包,然后迈出了第一步,踏入几十根佩剑般的长牙形成的阵列中。走出第一步后,接下来我只要一鼓作气继续前进就行了。

本以为已经被寒冷完全冻住的心脏开始以难以置信的频率疯狂跳动起来。这也难怪,要是这些海象同时朝我扑来,大概要不了五分钟我的身体就会被撕成一堆碎肉吧。

海象们没有表现出我预期中的反应。明明它们应该在闻到我身上散发出的恶臭后就争先恐后地后退才对,至少我听说鲨鱼闻到这种药品之后一般是这种反应——然而海象们不知是太迟钝,还是太懒散,就算我走到它们中间,它们也依旧悠闲自得地躺着一动不动。

反正我也不可能再回头了。我继续前进,每一步都有可能踩中老虎尾巴的感觉。

终于,海象的数量开始渐渐减少。前方只剩下不到十头了,但我的紧张感却越发强烈,光是要从那不到十头海象身边走过,就已经让我难以忍受了。为了拼命压制住自己尖叫的冲动,我全身都抖成了筛子。

终于,我走过了所有的海象。

我保持着同样的步调继续前进。这时候回头看海象群导致至今为止的努力全部化作泡影什么的,我才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世界任命我成为英雄,于是我就像个英雄那样成功在龙颔下蒙混过关。

又走了一会儿后,我查看了一下指南针。

方向没有错。我应该会在这附近遇见“悲哀”的卫兵。然而放眼望去,茫茫冰原上只有颗粒状的冰雪,没有任何像是卫兵的人影,别提人影了,就连任何会动的东西都看不到。

我已经筋疲力尽了,但看起来还得继续走下去才行。我叹了口气,正准备迈开步伐,就在这时——

“站住!”

伴随着一声枪响,一个嘹亮的声音顺风传来。

枪声在冰原上久久回响,但我没看到子弹射向何方。大概只是为了起威慑作用而朝天空放的空枪吧。

我僵硬地停在了原地。

在我前方大约三十米远的地面上,一块矩形的雪朝上升了起来——是活板门,看来我们的卫兵先生是住在地下的。

由于距离还远,而且卫兵全身都裹着防寒衣物,所以我看不清他的模样。

“干什么的?”卫兵叫道。

“我想见‘悲哀’。”我提高了音量。

“为什么想见他?”

“我经历了一场悲剧。”在呼啸的强风中,我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孱弱,“所以希望‘悲哀’能与我一同感受悲伤。”

“……”卫兵沉默了。

我的理由应该非常合理。“悲哀”被制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代替甚至已经不懂得如何悲伤的人类而哭泣。

我等待着卫兵的回答,除了等待也别无他法。

终于,我看到卫兵缓慢地晃了晃手里的来复枪。看起来应该是“过来吧”的意思。

于是我缓慢地迈开了步伐。

注释

[1]节,速度单位,英文为knot,每小时1.852千米。

[2]龙颔,骊龙的下巴,传说其下有宝珠。

[3]美国人类学家保罗·拉丁(Paul Radin)的理论,他在研究美国威斯康星州的温尼贝戈族(Winnebago)的神话之后得出了这四个阶段。它们对应的英文分别为the trickster、the hare、red horn和the twi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