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黑色的人

真是不得安宁!

罗特皱着眉头把信读完,看了一眼信封处的御烙,把目光移到了单膝跪地的信使身上。

信使穿着一件黑色风衣,两只袖口上皆纹有紫月金龙的图案,手上拿着的碧绿色玉佩也确实是皇家御持,毫无疑问他是皇家那边派来的人,带来的消息应该错不了。

罗特一脸愠色,也不作声,举起先前喝了一半的红酒饮了下去。

信使见罗特读完信,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双手接过那封信。随后,他凝神运气,右手中心燃起了火苗,将信给烧了起来。

待信件烧毁后,信使对罗特鞠了一躬。

“伯爵大人,消息已送到,小人告辞了。”

信使面朝罗特,低着头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离去。

信使离去后,台下的目光就聚集在了罗特身上。

看着因信使到来而停止饮乐的神色各异的家族成员,罗特不由觉得火大。

该死,偏偏在这种时候出事!

“家主,出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所有人都朝那个方向望去。

那是位于左侧上一座的宾座第一席位,只有最德高望重的人才有资格坐在那里。

说话的白发老者名叫罗恩,他是罗家上一代的理事人之一,也是现任伯爵罗特的二伯。

他的额上刻满了岁月,面容却平淡如水,双目如炬。信使突然造访时,只有他没放下酒杯,现在,也唯有他还能如此冷静。

看着这位饱经风霜的二伯,罗特心中的烦闷消减了大半。与他过去经历的事情相比,信上说的也就不算什么了,战局扑朔迷离,本来就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想到这里,罗特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扫视了一遍家族成员,沉吟一会后,他向众人宣布了信上的惊人消息:

“各位,我刚刚得知,在纳纳比附近发生了私立军团暴动,兵力至少在两千五百人以上,目前他们已经控制了十几个村庄。由于战事吃紧,南王军和南方国立军团无法抽身回援,所以陛下才派遣了皇家信使来到南方,号令各大家族动员私军前去平叛,伯爵及以上爵位者必须出兵。”

座下一片哗然。

终于,南方也不稳了吗?

“安静!”

见台下开始议论纷纷,变得喧闹了起来,罗特不得不用力地拍了拍桌子。等到众人不再说话了,他才继续说道:“鉴于情况紧急,今天的家族宴会就开到这里,所有理事人留下,其余人都散了吧。”

宣布解散后,罗特坐回了椅子上,眯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巨幅画像,长叹了一口气。

罗家好不容易举行一次的家族宴会,就因为一封突如其来的皇家信件而提前结束了。

***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离开罗家大宅的人无论是骑着马、坐在马车上还是走在路上,无不发出了这种感叹。罗恩也是如此。此时的他正坐在马车上准备离开,毕竟他早已不是罗家的理事人了。

拉开帘子,望着越来越远的罗切尔城门,罗恩摇了摇头。他抬头看向天空,远方的乌云已经朝这边过来了。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放下车帘,罗恩在颠簸中闭上了双眼,思绪拉回了半年多以前······

帝历一千九百二十三年三月十六日,老皇帝驾崩。当时,四大守护王都在各自的领地里,其余皇子也都因外出办事不在帝都,唯有已故大皇子的长子拉德曼在皇家山林狩猎。

听闻老皇帝驾崩后,拉德曼果断回宫,在第一时间整合了杜格雷斯的防卫军,进而控制了整个帝都。在其他皇子还没有收到消息或收到了消息正赶往帝都的时候,拉德曼就已经向天下宣布自己继承了帝位。

拉德曼的越代继位引起了其他皇室成员的不满,四月三日,定北王、平西王和安东王三位守护王以“伪帝不正,替天除贼”为由联合起兵,欲要推翻拉德曼的统治,响应者不计其数。但拉德曼并非无能之辈,他快速整顿了帝王军,还拉拢了之前保持中立的镇南王,加上忠直的诸侯纷纷勤王,本处于劣势的他竟一步步扳回了局面。

这半年来,帝国的中、东、西、北部持续遭受着战火的洗礼,无数帝国军人和平民百姓因此而丧命。除了拉德曼和三位守护王之间正规军的交锋之外,全国各地还爆发了许许多多的暴动,动摇着贵族的统治。

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唯有南方的帕尔斯平原由于远离政治中心而保持了较长时间的安宁,在这里,不仅没有正规军的交战,连平民暴动也都没有,号称是帝国最后的安全地带。只是如今,就连这里也发生了武装暴动,真让所有人惶恐不已。

幸好阿尔林那小子早就猜到了南方暴动的可能性,当初才没有让所有的贵族私军都跑到前线去打仗,还算有点脑子。造反的那三个守护王,全都一股脑地把兵力往前线推,等到后方起火了才匆匆回援。

罗恩睁开眼睛,冷笑了一声,最后一次望向罗切尔,它已经缩小为了一个点,而远方的那团乌云也终于飘到了它的上空。

***

纳纳比附近的某个村庄郊外,一座临时性的军旅营帐中,一名高大壮硕的男子面对着架子上的血色大刀反手站立着。在他的身后,一名士兵单膝跪地,恭敬地仰望他的背影。

“情况如何?”

“回团长,纳纳比的防卫已经加强了,巡守日夜不停,进出控制十分严格。另外,据可靠消息称,那些贵族的私军马上就要集结过来了。”

“大约有多少人?”

“至少八千。”

“嗯······”

男人沉吟了一会,接着说道:“对了,给风暴军团的信送到了吗?”

“送到了,这是李斯翔大人的回信。”

闻言,一直保持镇静的男人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来,接过士兵递上来的信。他的双手微微颤抖,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落魄。

“辛苦你了,下去休息吧。”

男人挥了挥手,示意士兵退下。那士兵朝他作了一揖,然后退出了营帐。

待士兵离开后,男人一个人默默站在原地,没有去读手上的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到一旁的油灯前,神色痛苦地将信放在了火焰上方。

大哥,若不是你无能为力,又为何要给我写信,而不是带着军团杀过来呢?

我知道,大哥你明哲保身,这种选择我早该猜到的。可是,大哥,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我也不想再欺骗自己沉沦于这个腐坏的世界里了,所以我可能要失信了。

不过,大哥你已经失信了,不是吗?

起义的私立军团中没有人会相信,那个伟大的、勇敢的、带领他们反抗暴政的英雄,竟然会一个人跪在地上哭的抬不起头来。

***

“真是无聊。”

把玩着手上的精致茶壶,任由下人手忙脚乱,罗鹰双腿搭在桌子上,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比起做招募人手这种差事,他更愿意呆在书房里多看看书。

“四少爷,这是初步筛选出来的人选,您请过目一下吧。”

一名下人恭敬地将名单递上,罗鹰随意翻了翻,从上面圈出来几个人,便将名单又扔给了那个下人。

“就这些吧,其他的问我三哥。”

罗鹰打了个哈欠,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不过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叫住了准备离开的下人。

“对了,你知道路风军团现在怎么样了吗?”

“这个······小的听说叛军组织了几场战斗,现在已经攻下了纳纳比在内的三个城镇。另外,贵族私军已经在纳纳比郊外集结了,据说还和叛军发生了几次交锋呢。”

下人将自己知道的情报告知了罗鹰,但他不敢直呼路风军团的名号,因为那可是被官方定义为叛军的暴民啊。

不过罗鹰似乎对此毫无兴趣,相比之下,他对起义军和贵族私军之间的战斗结果更为在意。

“已经打过了?谁赢了?”

“这、这小的可不敢乱说。”

下人有些为难地摆了摆手,似乎不愿意多说。可他看到罗鹰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后,吓得心脏怦怦直跳,只好硬着头皮,靠近罗鹰小声说道:

“小的听说,打了四次,私军退了四次!谁知道那些叛军嗑了什么药,一个个凶猛无比,竟然以少胜多四次战胜了两倍于己的私军!”

罗鹰眉头一挑,眼里闪过了一丝兴奋。

“······哦,这样啊。”

他随便答了一句,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那下人等候了两分钟,见罗鹰并不打算继续说话,于是拿好名单低着头往后退了两步,说了句“小的告退”,转身走出了房间。

等下人离开后,罗鹰才睁开了眼睛,他双手抱头靠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上精美的画卷出了神。

上次家族宴会中断后,罗特和七位理事人便留在了罗家大宅,临时召开了理事会议。

罗鹰是罗特的四儿子,按家规也属于理事人,因此也参加了那次会议。只不过,虽然罗鹰也是理事人之一,但他本身在家族的地位并不高,所以在理事会议上并没有发言权。

在理事会议中,罗特决定响应皇室的号召,命长子罗吉和其他两位理事人镇守罗切尔,罗特自己和二儿子罗尔持兵符前往罗切尔堡调兵,让另一位理事人前去招募人手扩充雇佣军团,剩下的三儿子罗顺和四儿子罗鹰,就负责招募更多的商队护卫,而且要亲自护送商队。

乍一看,似乎每个理事人都分配到了自己的任务,但是谁都明白,罗特这是摆明了不想让他的三儿子和四儿子参合城镇管理和私军的事情,连扩充雇佣军团都不是交由他们来负责,而是让另外一个理事人来做。

不过罗鹰早就习惯了,也没多说什么,默默地接受了自己的任务。

他闭上双眼,摇了摇头,想要把这些烦人的思绪统统甩开。

自从他一身武术荒废,主动疏远了大哥、二哥和父亲之后,罗特就再也没有正眼瞧过罗鹰。

不管是在什么场合,平常碰面也好,早中晚餐也好,罗特都不愿和罗鹰说话。除非是在某些不得不交流的场合下,罗特才会开口,但也多是寥寥几句,连罗鹰的眼睛都懒得去看。

所以早就应该习惯了才是。

罗鹰皱着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拉下的嘴角缓缓上扬,他再次睁开了双眼。当他再次看到天花板上的画卷时,嘴角多了一抹戏谑。

在那副巨大的画卷之上,有着一望无尽的黄绿色平原,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空间的英雄翘马像立于中央,强壮有力的棕色烈马抬起双蹄,像是要够着天上的太阳,极富张力。骑在马背上昂首挺胸、身穿大黄色狩猎服的英气男人,正是一百六十年前替当朝南王夺取天下的功臣,被封为罗切尔伯爵的罗家先祖。

他是罗家的英雄,也是帝国的英雄。

想到这里,罗鹰眯起了眼睛,嘴角的戏谑更加深了。

父亲啊,你根本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荒废武术,为什么疏远大哥、二哥,你什么都不关心。所以啊,我才会厌烦的,厌烦那些虚伪的贵族,厌烦这个腐烂的世界,以及你们所谓的“英雄”。

盯着画卷,罗鹰与先祖深邃的目光对视,嘴角的戏谑终于变成了向上的冷笑。

我仰慕的,是真正的英雄,那些敢于反抗这个腐烂世界的,真正的英雄,那些不会为了所谓的贵族、荣耀战斗的,真正的英雄。

不管是罗家先祖罗维也好,现任伯爵罗特也好,都不是真正的英雄。不管是贵族世爵也好,亲王帝王也好,都不是真正的英雄。

真正的英雄,是敢于抗争、敢于革命的人。

不知前方战事如何了?

立于罗切尔城墙之上,身穿铁甲的罗登朝远处望去。在他身后,几个士兵正在站岗和巡逻。

自从罗特伯爵出兵以后,罗切尔周边的防御也得到了加强,不仅增加了巡守士兵的人数,还严格限制了人员的出入。

在罗登看来,这个布置是十分合理的。

罗切尔是离纳纳比最近的城市,如果急行军的话只需要一天的时间就能到达。而且,罗切尔周围也没有什么险要的地势,离它不远的城镇索夫又刚好是那群叛军的目标之一,如果他们攻陷了索夫,下一个目标肯定就是罗切尔了。

正因如此,罗切尔的防御才必须加强,早晚都有一整队的士兵巡守。

看着城外的草原,罗登有些走神。

他想起了一百六十年前,也是在那片草原上,罗家的伟大先祖罗维率领军团英勇奋战,最终平息了叛乱,为自己的家族带来了世袭伯爵的荣耀。

那片草原原本的名字已经没人知道了,它后来被冠以先祖的名字,称作罗维草原。它是罗家发家的地方,也是罗家所有人的根。

到今天为止,它已经有一百六十年没有染上战火了。这么多年以来,不管罗家人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总能在远离罗切尔的大前方取得胜利。

虽然罗登相信伯爵大人不可能放敌人过来,但万一战事失利,或者敌人过于狡猾,绕过前方阻拦奇袭罗切尔,他也做好了觉悟,一定会忠实履行罗家人的誓言,坚决抗击任何来犯的敌人。

突然,罗登看见了地平线那边出现的一个小黑点。那个黑点迅速变大,朝罗切尔所在的方向袭来。

是敌人吗?罗登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腰间的佩刀。

一直等到黑点离罗切尔比较近了,罗登才看清了来者的真面目。

一匹制式黄马,一身醒目的黄色软皮甲,加上一道黑底白画的奔腾烈焰马旗帜,罗登很快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此人正是一名从前线赶来的罗家传讯兵。

那名传讯兵见离罗切尔不远了,用力挥舞着烈焰马旗,开口大声说着什么。罗登侧过头仔细聆听,勉强听清了对方的话。

“捷报!捷报!”

声音越来越大,传讯兵也离罗切尔越来越近了,罗登赶紧下令让士兵打开了城门。

不一会儿,那名传讯兵冲了进来,他拉了拉缰绳,胯下的马便十分听话地停了下来。随后他翻身下马,见罗登走下城墙向自己走来,连忙对他单膝跪地,作了一揖。

“大人,前方送来捷报!”

“说吧,如何?”

“伯爵大人击败敌军,斩杀了敌人的一名军团长!目前我军已经夺回了纳纳比及其附近的两个村庄!”

闻言,罗登舒了口气。

他之前听说私军连输了好几场战斗,那些暴民的气焰可是一时嚣张得很呢。但是现在,他们却被伯爵大人轻易地击退了,不得不撤出这片区域,突袭索夫和罗切尔的企图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罗登拍了拍传讯兵的肩膀,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

“很好,你有功!你带来了好消息!等战事结束后,一定有赏!”

“谢谢大人!”

“嗯,那你先下去休息吧。”

“好的大人!”

同对方简单说了几句后,罗登便准备再次走上城墙,并没有过多地在意这个传讯兵。可是,就在上楼之前,他的目光扫到了一样东西,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那是一面掉在地上,被马踩着的烈焰马旗!

那名传讯兵本来打算目送罗登上楼后再离去,所以现在也观察到了罗登表情的变化,有些疑惑地朝身后望去。这一看,他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大人,我、我不是故意的!”

传讯兵瞪大了眼睛,用力拍打起了自己的马,引得马儿一阵嘶叫。

他从马的蹄下抱起了那面烈焰马旗,慌慌张张地用手擦拭了起来,口中用明显颤抖的声音说道:“这死马!都是这死马的错!竟敢踩着家族旗帜!等我回去就把你宰了!”

一旁的罗登冷漠地看着这名传讯兵,也不说话。

罗登的沉默让这名传讯兵感到更加惊恐,他拼命地擦着旗子,但是不管怎样也无法将那上面灰色的污渍擦掉。

罗登四周的士兵们见状,一个个也都沉默不语,只是看向传讯兵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悯。

过了一会儿,罗登终于开口了:

“侮辱家族旗帜者,死!”

听到罗登说的话后,这名传讯兵全身仿佛触电了一般抖动起来,眼泪和鼻涕一齐迸出。他双腿无力地跪在了地上,惊恐万分地向罗登求饶。

“大、大人!我不是故意的!是、是这马的罪!是这马的固定槽松了!固定槽松了旗子才会掉下来!弄脏旗子的是这死马!是这马的罪啊!”

罗登皱起眉头,他看见传讯兵的眼泪和鼻涕都掉在了旗子上,还不停地用手抹着,怒火止不住地涌上心头。

他一言不发地拔出了自己的佩刀,用力向马挥去,几刀下来便把马砍死了。

“侮辱家族旗帜者,死!”

罗登狠狠地甩了甩手,他佩刀上的马血全都洒在了地上。他看着自己眼前可怜的传讯兵,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本来我只想杀了马,本来你也只是不小心,可是你竟敢把鼻涕和泪水抹在旗子上!”

罗登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痛哭流涕的传讯兵,不由握紧了刀柄,大声吼出了心中的愤怒。

“现在,你真的侮辱了家族旗帜!”

不等传讯兵反应过来,罗登直接挥刀斩了下去。

鲜红色的血液喷射而出,一颗带着鼻涕和泪水的头颅滚到了地上。

“侮辱家族旗帜者,死!”

罗登再次甩手,刀上的人血洒在了地上,同马血混合在了一起。

罗登收起刀,回过头看了一眼旁观的士兵。

那些士兵见罗登转身看向这边,不敢再流露出任何情绪,一个个都面无表情地站的笔直。

罗登擦了擦手,正准备训一训这些士兵,但还没等他开口,城里方向便过来了一队人马,他们打着黄底白画的烈焰马旗,看上去有一百多号人。

家族商队?

罗登很快便认出了那队人马的身份。只有罗家的家族商队才有资格使用黄底白画的烈焰马旗帜。

罗登让士兵们站好列队,一个人走了过去。到了马下,他向领队的年轻男子和他旁边的少年行了个礼。

“三少爷好,四少爷好。”

这名留着长发,身穿淡红色软皮甲的英俊男子就是罗家的三少爷罗顺,而他旁边那个穿着黑色布衣、体态虚弱的少年,应该是罗家的四少爷罗鹰。

罗登虽然不是罗家的直系成员,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功绩,但好歹也是罗切尔的城务守卫统领,早已得知最近这两天家族商队即将出行的消息,也知道领头的人正是这两位少爷。

虽然不是大少爷也不是二少爷,但至少也是伯爵大人的亲生儿子,罗登还是给足了他们面子,态度十分恭敬。

呵,不过像护卫商队这样的小事,也绝不可能会让那两位大人来做就是了。

“嗯,罗登统领你好。”

罗顺礼貌地回了一句,他身边的罗鹰则不发一言,目光没有在罗登身上停留,而是直接看向了在他身后不远处那一人一马的两具尸体。

罗登并没有关注罗鹰,实际上他内心颇有些看不起这位四少爷,所以他一直都看着罗顺。

“两位少爷这是要带着商队出城吧?”

“不错,这是父亲的命令,由我二人护送商队。现在商队要出发前往沙恒了,还请罗登统领开个门。”

罗顺点点头,回复了罗登的问话。

“好的。”

罗登立马转身让手下的士兵打开城门。

既然有罗顺和罗鹰两位少爷带队,他自然也就不需要像对其他人一般严格地盘问审查了。况且那群暴民吃了败仗,已经没机会到罗切尔来闹事了,城市的防卫工作也可以放松一些了。

城门打开,罗顺再次朝罗登作了一揖。

“那么再会了,罗登统领。”

“二位少爷慢走。”

罗登微笑着向罗顺和罗鹰行了一礼。

罗顺点了点头,领着一百多号人朝城外开去。

途中,他也看到了地上一人一马两具尸体,但也只是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什么,抬起头继续看向前方。

谁知这时,那位一直不说话的四少爷罗鹰却突然开口了。

“这位统领,请问地上这一人一马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罗登一愣,他没想到罗鹰会突然问起地上的尸体来,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不过他马上就反应了过来,毕恭毕敬地回话道:“是这样的四少爷,这本是一员传讯兵,为我们带来了前方的捷报,本来是有功的。但是,他和他的马偏偏侮辱了家族旗帜,因此被我处死了。”

“哦?怎么个侮辱法呢?”

罗鹰瞥了一眼罗登,带着明显的戏谑口吻向他发问道。

罗登听出了罗鹰话语里透着的轻蔑和不屑,可是没办法,对方好歹也是伯爵大人的亲儿子,虽然他心中不快,但也没表露出来。

一旁的罗顺刚才还想着就这么离开算了,就算因为什么事出了人命,死的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传讯兵罢了,死了就死了。只是现在罗鹰主动参合进去了,他也不好什么都不说。

“罗登统领,既然小鹰想知道,你不妨同他说说吧。”

罗登沉吟少许后,朝罗顺作了一揖。

“好的,那我便稍作解释吧。”

他对罗鹰稍稍欠身,简要地解释了起来。

听完罗登的解释之后,罗鹰再也没有看向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撇过头去,用无比轻蔑的语气说道:“统领,你认为一条人命和一面旗子,哪个更珍贵?”

罗顺和罗登面面相觑,眼里都藏着惊讶,他们没想到罗鹰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

不过既然少爷发话了,罗登也不好不回答。于是他只好压下心中的不快,尽量和气地对罗鹰回复道:

“如果是家族旗帜的话,人命根本不算什么。”

罗鹰冷笑一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仅仅是旗子掉在地上被踩了两下,就要把马杀掉。把马杀掉也就算了,因为传讯兵害怕自己遭灾吓得哭了,眼泪和鼻涕沾在旗子上了,也要被杀。

不过是一面旗子而已,竟然有人会傻到认为它比活人还重要。不,不只是他一个人,这世上千千万万的贵族都是这幅作态,以法之名,随意杀伐,真是令人作呕。

见罗鹰不再说话,罗顺赶紧出来打了个圆场。

“侮辱旗帜者当斩,统领做得对。不过尸体放在这可不太好,还是赶紧处理一下吧。”

“是,三少爷,我本来就是想等家族商队出城后就马上清理的。”

既然罗顺这般表态,罗登也顺着他的话答应下去了,脸上堆满了笑容。

如此一来,这事便算过去了。

罗顺再次向罗登作揖告别,领着商队和罗鹰走出了城门。

在目送商队离开罗切尔城门之后,罗登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真是个爱管闲事的主啊,这位四少爷,怪不得不被伯爵大人宠爱呢。

人命和旗帜哪个更珍贵?提出这种问题的人简直不把贵族的荣誉放在眼里!

哼,说到底,这位四少爷也不过是一个天真可笑的小屁孩罢了。

天色已晚,远方山头交界处,一大一小两轮太阳正要落下。天空适时地染上了一层墨色,紫、黄、红三个月亮若隐若现。

由于光线暗淡的缘故,田地里那些黄绿色的小麦看上去仿佛都变成了深褐色,随着微风轻轻摇摆,掀起了一阵又一阵麦浪。

离山头不过十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小镇,名叫索夫。它的规模并不算大,目前还在向外扩展中,连那面白色的城镇卫墙都还没搭成多久。

在它西北方向的城门处,两个卫兵正懒懒散散地盘查着入城和出城的行人。那些放在白天里不合格的人和车马,现在竟然也可以通过了。大概是因为最近世道不太平的缘故,无论是农夫、猎人还是商人,都选择在夜幕降临之前结束掉手头的工作,回到自己家中或是旅舍里不再出门,就连这两个卫兵也是一样。

索夫只有不到一百年的历史,它是由两代之前的子爵建立的,现在则由英家的英菲统治着。

自从私立军团发生暴动后,英菲就一直担心着索夫的安全,几天前他还亲自跑到罗切尔去,请求罗尔出兵保护索夫,但罗尔却不想派出一兵一卒。回到索夫后,英菲只好强行从附近的五个村子里拉了一百多号人组成临时卫队,从早到晚无休止地在城镇附近巡逻。

不过最近似乎战事大捷,听说罗特已经击溃了叛军,夺回了纳纳比。如此一来,英菲倒是松了一口气,只要那些私军还挡在前面,索夫便是安全的。他已经准备从明天开始就取消索夫的出入限制,让那些被征召而来的农夫回到自己的村子里去。

推了把老实巴交带着一车稻草入城的农夫,卫兵揉了揉眼睛,漫不经心地打了一个哈欠,看来这个农夫就是最后一个入城的人了。看了眼还在盘查行人的同伴,卫兵觉得有些无聊,便抬头看起了远方的风景。

田地里种的那一片油小麦迎风飘扬,丝毫没有受到冬日寒气的影响。

卫兵嘴里嚼着一块从商人那里拿到手的异乡花果,心中暗想,照这收成,应该够镇上所有人吃好几顿年饭了吧?可惜子爵大人太吝啬了,得到的粮食一大半都充进了自家仓库。

卫兵正腹诽着英菲,突然瞥见远方来了一大队人马。他赶紧拍了拍身边的同伴,示意他看向那边。

等近了一些,卫兵才看清楚那队人马的样子:那些人领着的旗子是黄底白画的烈焰马旗,运着货物的马车约有二十来辆,骑马穿着盔甲的人也有七八十个。

这是罗家的家族商队!

卫兵意识到了来者的身份,立马让同伴跑去通知还在索夫大宅里办公的英菲子爵。等同伴离开后,他便让剩下的出城者都出了城,然后搬开拦路木桩,恭恭敬敬地站在大门右侧。

***

骑在马上,罗鹰感到十分疲惫。

自从两年前那场大病过后,他就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一整天都在赶路了。不,或许更早的时候就没有了,实际上他从荒废武功以后就没离开过罗切尔,自然也没怎么走过远路了。

一旁的罗顺则显得轻松许多,他虽然同样不受罗特的喜爱,但怎么着也比罗鹰要好,时不时还能接到外跑的任务,因此早就习惯了整天赶路。况且,罗顺一身的功夫也十分扎实,赶一天路对他这样的武者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罗顺很早就发现了罗鹰的不适,他知道,自己的这位弟弟虽然过去武艺高超,在同辈人里也算是个高手,但是他却突然放弃了练武。加上两年前生的那场大病,他变得越来越虚弱,这几年也没怎么出过远门,今天的赶路对他来说肯定非常劳累。

正好,看起来快到索夫了,今晚就在那里过个夜吧。

如果是罗顺一个人带队的话,随便扎个营就能凑合过一晚,是肯定不会在城镇里住宿的,但是现在有罗鹰在就不一样了。

快要抵达城门的时候,罗顺转头假装无意地对罗鹰说道:“小鹰,前面就是索夫了,今晚我们就在那里过夜吧。”

罗鹰看了一眼罗顺,没有过多犹豫,点点头便答应了他。

虽然他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但是也知道罗家人的习惯,远走在外的时候,随便在哪个地方,只要扎个营就能勉强过一夜,不到三轮月亮悬中的时候根本不会停下脚步,三哥这是看出他有些吃不消了。

于是,商队就这样开到了索夫城门下。

未等罗顺说话,站在大门左侧身着紫色华服的胖子便一脸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几人也都跟着向罗顺行了一礼,然后那个胖子才满脸堆笑地开口说道:“欢迎罗顺少爷光临索夫!欢迎罗家商队的到来!”

罗顺翻身下马,走到英菲身前还了一礼。

“英菲大人,好久不见。这次我和小弟受父亲所托要亲自带着商队前往沙恒,今天已经赶了一天的路了,大家都有些累,所以想能不能在索夫过个夜。”

“哈哈,能留罗家少爷和商队在索夫过夜是我的荣幸!”

英菲那张肥大的脸笑起来显得有些扭曲,“我这就让人安排各位的住宿!虽然索夫只有一家旅馆,不过我肯定会安排妥当的!”

“那就谢谢英菲大人了。”

罗顺报以微笑,脸上丝毫没有嫌恶的意思。虽然这个英菲长得有些恐怖,但罗顺这几年经常来索夫办事,和英菲总是见面,还算熟悉,因此他那长相倒也能忍受。

这时,英菲注意到了一旁的罗鹰,颇为称奇地笑了两声。

“哟,这位应该就是四少爷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四少爷,你果真如传闻中的那般英俊非凡啊!不知道将来会有多少女子抢着来当你的夫人呢!”

但罗鹰却没有搭理他,甚至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在罗切尔的时候,不管来了什么人,身份有多高,罗鹰都是这一幅爱搭不理的样子,现在到了索夫,见到英菲,他还是这样。

尴尬的气氛似乎要蔓延开来,罗顺赶紧打了个圆场。

“英菲大人,其实小弟已经很久没有外出过了,所以今天赶了一天的路,非常疲惫,没有心情说什么话了,还请大人赶快备好房间,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有了台阶下,英菲这个老狐狸马上就顺着下来了,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噢,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四少爷生过一场大病是吧?之后就没怎么出门了吧?那这么奔波一天确实会很累,这很正常,是我没考虑到了,抱歉,抱歉!我们现在就去旅馆吧!一定要让四少爷好好休息才行!”

“那真是谢谢英菲大人了!”

“哎呀,客气,客气!”

之后二人又寒暄了一番,英菲时不时会看向罗鹰这边,但罗鹰一直背着头看向别处。

***

半夜,本以为能一觉睡到大天亮的罗鹰醒了过来。索夫的这座旅舍,枕头实在是太硬了,硌着脑袋很不舒服。

他翻了个身,推开石头一样的枕头,却有些睡不着了。过了许久,他还是没睡着,干脆起身离开了房间,到外面的走廊上靠着扶手看起了星星。

寒冬时节,天上的三轮月亮正处于第三高度上,最高最大的那个是紫月,中间的是黄月,最小的那个是红月。这三个月亮加在一起发出的光芒漫及了整个夜空,周围那些星星都快被它们给遮盖住了。

说起来现在可不是观星的好时候,那些占卜师声称只有每月的中旬、三个月亮重合的时候,它们的光度才会减轻到不影响辨识其他星星的程度,也只有那个时候才是观星和占卜的最佳时刻。

不过罗鹰可不在乎这些,虽然他和其他人一样,同样看不清楚那些星星的全貌,但他只需要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就足够了。

罗鹰已经很久没有在罗切尔之外的地方看星星了,今天换了一个地方,心里的感觉也变得有些不一样,甚至,他还觉得今天的月亮比平时圆了很多。

如果没有那些虚伪可恨的贵族,没有那些陈旧腐烂的法律,应该还会更圆吧。

罗鹰低下了头,他的心里很清楚,那个英菲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索夫的经济一直很不景气,无论是农夫、猎人还是商人,生活都很清贫。他在前往旅舍的途中看到了索夫的贫苦百姓,一个个全都面黄肌瘦,可那个英菲却身穿华服、颈戴银项链,而且皮肤也保养得非常好,和普通平民黄黑色的肤色相差悬殊。

另外,在前往索夫的时候,罗鹰也听到了赶路人之间的聊天,说那些被征召的农夫做了好几天的苦差事,却一点报酬都没有。

这个过着奢华生活、强征平民却不给报酬的胖子爵,令罗鹰十分憎恶。所以,这个英菲绝不是个好东西。不,应该说绝大多数的贵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突然,罗鹰注意到了楼下站岗的商队护卫。他还发现,不远处的几个民房还亮着灯火,而且连门都没有关,没过多久里面居然还出来了几个护卫跟外面的人换班。

索夫只有一家旅舍,本就不大,根本容不下商队的一百多号人,况且,这一家旅舍还有一批早就预定和入住的房客,住宿空间应该进一步缩小了才是。但是英菲带他们进来的时候,这里面却是空空荡荡,没有看到其他的客人。

这时罗鹰才明白,原有的客人肯定都被英菲给赶了出去,因为只有这样,罗鹰、罗顺还有罗家的四十多号商人才能全部住进旅舍。

那个英菲还说他会安排好其他人的住宿,现在看来,不过是他让人强行占了几家民宅,再把那些护卫填进去罢了。这么一来的话,原本住在民宅的那些人又去哪里了呢?

哼,还用问么,他们肯定也和那些住在旅舍里的人一样,被英菲无情地赶出了城,他是绝不可能给这些人另外安排住宿环境的。

现在可不是夏天,随便找个地方还能凑合着躺一夜,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份了,正处于寒冬时节,要是把他们都留在镇上过夜的话,估计第二天一早所有人就都能看到附着淡淡冰霜的尸体了。因此,英菲肯定会把这些人赶出索夫,因为这样对他来说才是最轻松的办法,反正死在索夫外面的人也跟他英菲没有关系。

哼,真不愧是贵族啊,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子爵。

罗鹰怒火上涌,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但当他意识到了之后又马上松开了。

长叹了一口气后,罗鹰转身回到了房间里,没有再往下面看。

毕竟,现在的他,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