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春天的风
- 芸斋小说(芸斋文丛)
- 孙犁著 刘运峰编选
- 2466字
- 2024-04-10 18:10:16
现在已经进入“九九”,春天确实来了。外面刮着很大的风,庭院尘土迷漫,呼呼作响。我在屋里没事干,想起一些往事,心里很郁闷。我是不愿意在郁闷中消磨精神、消磨时光的。我想写点什么,一方面是排遣,一方面也是做一点工作。
我刚刚写得流畅一些,漂亮的文词不断涌现,心情也愉快起来。这时有人敲门。我最怕写东西的时候来客人,重大的敲门声,常常引起我的反感,不得不强自克制,以免得罪客人。这次敲门声音很轻微,我放下笔去开门,来客是一位女郎。
她身长玉立,穿一件浅花棉袄,围一条驼色大宽围巾。从面容和眼神上,我看出她是神经方面不健康的人。近几年来,常常有这样的青年来找我。我年纪大了,又是一个人生活,同院的人,很为这种事情担心,有时就跟了进来,以防不测。我对邻居们解释:不会出什么事,他们不会在我屋里大闹的。因为来找我的人,第一,都是书生,文学爱好者;第二,他们既然找我,就是对我尊重,甚至还有些崇拜。当然我也要注意,不要惹翻他们,要用好言语,把他们打发走,也就是,把他们哄走。
女孩子很礼貌,我让给她一把藤椅,她说:
“你老年纪大了,理应坐椅子,我坐凳子。”
她自己拉了一只小凳,坐了下来。
我心里安定下来,并对她发生了好感。
女孩子接着说:
“我想拜访一位作家,我就想到了你老。”
“你找我要谈些什么呀?”我和气地说,照例把眼睛眯了起来,这样可以使对方畅所欲言,我自己也可以节约精神。
女孩子用低沉的声音说:
“我想问问你,我还需要不需要写作?”
“你带了稿子来吗?”我问。
“没有。我不想写东西了。因为我看到周围的人,他们的生活、思想、感情,都不是那么高尚,他们都很自私。我想,不值得我去写。”
我说:
“这可能是因为你身体不好,精神不好。你可以先休息休息,等精神好的时候,再写。那时候,你就会觉得,有些人还是很好的,很可爱的。”
“我从九岁的时候,就得了这种病,我很固执,我想不通。”女孩子说:“我走到你这里来,很困难,我口袋里装着很多药。”
“是中药还是西药?”我问。
“什么药也有。”她说着掏出一包药丸叫我看。有一个小纸条掉在地下,我提醒她捡了起来。她说:“一张电影票,没有意思,我不想去看了。”
我在心里计算着一个数字:九岁……我问:
“你今年多大了?你的父母做什么工作?”
“二十七岁。”女孩子说,“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的父亲和母亲都在保定,他们都在大学教书。”
“你应该到保定去住,那里空气好一些,对你的身体有利。”我对她说。那个数字也计算出来了,她是一九六六年得的病。“你对生活要乐观。你的家庭,你的父母,现在不是很好了吗?”
“保定的空气就是好,”女孩子说,“在那里,我的围巾,一个月还是很干净。在这里,几天就黑了。可是,我对生活,是没有信心的。我每天应付很多生活上的琐事,我有些应付不了。生活,并不像文学作品描写得那样可爱。”
“那还是因为你有病。”我用非常同情的口吻说,“生活就是生活,它不像你想的那样好,可是也不像你想的那样不好。你记着我说的这句话。这不是我的创造,这是我十四岁时,刚上初中,从一本书上,得到的启示。我一生信奉它,对我有很大好处,我现在把它奉送给你。你现在,要离开这个城市,这里对你的病很不利,这里的空气污染,噪音刺激,都很严重。你应该到农村去,呼吸新鲜空气,吹新鲜的风。”
“你叫我去当农民吗?我还没有找到朋友哩!”女孩子忽然有些不安静了。
“不是。”我赶紧解释,“你可以请假去,碍不着你的城市户口,也不耽误你找对象。我坦白地告诉你,我也得过你这种病症,我们可以说是同病相怜。这种病死不了人,但要换环境。不换环境,很难治好。这个城市,人太多,太拥挤,竞争,也可以说是争夺,必然很厉害。只能促使你的病加剧,不能减轻。你的病需要大量的新鲜氧气。我在一九五六年,得了神经衰弱症,很是严重,我可以说是被迫离开了这个城市。我先到了小汤山疗养院,在那里洗了温泉,吹了由温泉形成的湖泊的风。每天在湖边转,学习屈子的泽畔行吟,我想屈子那时也是有病。然后我到了青岛,我吹海风,洗海水澡。不分冬夏,不分昼夜,我在海边,呼吸海水发出的新鲜氧气。然后,我又到了太湖,坐在太湖边的大岩石上,像一个入定的和尚,吹着从浩渺的水面,从芦塘、稻田吹过来的风。我一个人坐船到蠡园,到梅园,到鼋头渚……”
“我没有你那个条件。”女孩子忽然插了一句。
“是的。你没有我的条件。治疗这种病当然最好是吹海风,其次是湖泊的风,再其次是河流的风。你农村有亲戚吧?吹吹农村的风,对你也有利。从幼年,我就生活在农村。那里的女孩子们,身体都很好,脸都很红润。整天说说笑笑,生活得快乐无比,她们不会得病,我每天都思念农村,在那里,人与人的间隔大,关系会好得多。”
“那你为什么不回到农村去呢?”女孩子又插了一句。
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难住了我。我为什么不回到农村去呢?我可以说,我出来革命,时间太久了,那里没有亲人,无家可归了。或者说,我老了,走不动了。好像都不成道理。我的热心肠,并没有冷下来,我试探着说:
“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女作家,你和她可以谈得很好。”
“你给我介绍谁?”女孩子问。
“你想找谁?”
“我喜欢××的小说。”
“我不认识她。另外,她在北京。我给你介绍一个别人吧,也很有名,又住在本市。”
我拿过信纸来,写道:
“兹介绍×××到你那里,请你和她谈谈文学方面的问题和人生方面的问题。请你多鼓励她,帮助她。”
为了郑重,我又写好一个信封,把信纸装好,交给她。
女孩子一直站在我的身旁,看着我做这些事,并给我改正了一次笔误。她把信收起来,脸上有些笑意,说:
“希望你老人家保重。你说我还应该写作吗?”
“应该,你很聪明懂事,我想你一定写得很好。”我说,“我们生活在现实中间,应该为它做一些有益的工作。”
她又很礼貌地向我告别。
春天的风,还在刮着。
芸斋主人曰:今日虽稍误作业,然能安慰一有病女郎,较之文事,其意义为大矣。余自中年,患神经衰弱,所经医师,率皆初离课堂,查阅讲义,心广体胖,从未失眠,满腹老婆孩子,油盐酱醋。无怪其对病人痛苦,漠然无体验也。三折肱,可以成为名医,从今而后,余或可成为业余脑系科大夫欤!
一九八四年三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