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减兰山庄

  • 斩春
  • 十四郎
  • 12962字
  • 2024-03-21 18:19:13

伊春第一次见到杨慎的时候,减兰山庄里的柳树刚冒出嫩绿的新芽。

师父下山有三个多月,回来的时候带了两个新弟子。他把伊春和墨云卿叫到正堂里,说:“以后你们就是师兄、师姐了,要有个样子,大家和睦相处,不许胡闹。”

山庄里向来人烟稀少,伊春记得她小时候师父还有许多弟子的,后来因为师父严厉,其他弟子差不多都走光了,只剩她和师父的独子墨云卿留在这里,寂寞得紧。何况墨云卿和自己向来不对付,如今见来了两个同龄的孩子,伊春难免欣喜若狂。

墨云卿最高兴,因为两个弟子里有一个是女孩子,说一口江南软语,雪白娇嫩,像一朵正要绽放的茶花。

他先走过去拽她袖子,小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大约是目光太热烈,女孩子的脸红了,慢慢把头垂下,轻轻说:“我叫文静,今年十三。”

于是墨云卿得意地笑:“那我比你大两岁,你得叫我哥哥。”

文静红着脸,只小声叫了句“师兄”,乐得他抓耳挠腮,不知怎么办才好。

师父在太师椅上喝茶,只瞥了一眼他俩的小儿女情态,淡声道:“云卿,文静体弱,你身为大师兄,要多照顾她才对。好了,没什么事,你们把师弟、师妹带下去,找个客房安置吧。”

墨云卿巴不得和她多说一会儿话,乐颠颠地拽着她跑了。

伊春只好带着新来的师弟出门,边走边和他说话:“我叫葛伊春,你呢?”

少年低声说:“我叫杨慎,见过师姐。”

他说话声音小,含含糊糊的,像含了块萝卜。伊春好奇地转身:“什么?你叫养肾?怎么会有这么怪的名字!”

她忍不住仔细打量他。

这少年生得十分瘦弱,像棵豆芽菜,满头长发乱糟糟的,把大半张脸都遮住了。衣服上补丁一个接着一个,能看得出经常洗,边缘发白,线头都毛毛的。应当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

她不由得多了些怜惜,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生得这么瘦小,上山前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不过没事,以后咱们就是同门,也算一家人了,有事你只管说,什么也别顾忌!”

他没有说话,只略微点了点头,依然垂着头佝偻着背,没精打采的。

伊春认定他吃过许多苦,心里的怜悯又多了一层。

到了晚饭的时候,伊春特地从厨房多拿了好几个肉包子,用衣服兜着,跑去敲他的门。

“养肾,我给你带晚饭来了,一起吃吧。”

“养肾”两个字响亮地回旋在半空,周围不明所以的烧火大婶、搬柴大叔都好奇地望过来,偷偷发笑。

门突然就开了,杨慎低着头,一把抢过她手里的肉包子,像是在生气,伊春奇道:“等等呀,养肾,咱们一起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眼光从浓密杂乱的额发里射出来,竟然带着刀刃的冷锐寒光,有一种超乎他年纪的尖锐和沧桑。

“师姐,我不叫养肾。”他的声音冰冷,“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别人的名字不是被你拿来玩笑的。”

伊春愣了老半天,抓了抓头发,喃喃道:“呃,我不是欺负你……你不叫养肾,叫什么……”

“是杨慎啊,杨慎!你够了吧?”小小少年突然爆发了,肉包子砸在她身上,再用力把她推出去,木门“咣”一声被他用力合上了。

伊春怀里的肉包子掉了两个在地上,她心疼坏了,赶紧捡起来拍拍灰。

“羊肾就羊肾嘛……和养肾有什么不同……”她咕哝道,完全搞不懂他为什么要发脾气。

伊春抱着包子正要去找个地方吃,身后的门突然又开了,杨慎冲过来抢了两个包子,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把别人的名字当作笑话来说,她真不是个好东西!他认定伊春一肚子坏水,第一天就排斥打击新来的师弟、师妹,他决定要讨厌她一辈子。

“哼!”他抢了包子又跑回房间,再次把木门关得震天响。

伊春莫名其妙地空着两只手,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在轻轻笑,回头一看,是墨云卿和文静两个,才半天而已,他俩已经混得很熟了。文静捂着嘴,嘻嘻笑着朝她这里看,跟着又低声和墨云卿说了句什么,他也笑了,望过来,眼神相当不屑。

又来了,伊春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不就是她年少无知的时候跟他告白过吗!他记武功秘诀不行,记这些讨厌的事情倒是很厉害。

与这两个人擦身而过,隐约听见墨云卿说:“葛伊春,新师弟才刚来,你要热情示好,至少也等几天再说,这么猴急做什么?”

她吸了一口气,一言不发,飞快地跑远了。

伊春六岁的时候被师父带到山庄里,那时候就认识了墨云卿。其实之前他俩有过一次孽缘,因为伊春父母是给减兰山庄做下人的,所以伊春也认定自己将来是服侍主子的丫鬟,成天拿着块抹布对着河边的石头涂涂抹抹,权当事先练习怎么擦洗桌椅板凳了。

有一天遇到了墨云卿,她还不知道他是师父的儿子,只觉得这个人讨厌。自己在那里擦石头,他非要她陪他玩,她不答应就拿小石子打她,嘴里还很不客气:“呸,你是下人,我是主子,下人就得听主子的话!你这个不听话的奴婢!”

伊春怒了,直接将他打趴在河边,估计他三天都下不了床。回家后伊春还得意扬扬地把这事当作丰功伟绩告诉了爹娘。

谁料这就捅了天,爹娘吓坏了,赶着捧着把墨云卿送回山庄,回来之后也不说话,把她用麻绳一捆,丢在山庄门口,背上还插着一块木头,上书:“不肖女在此,要打要杀请主子随意。”

回头师父来了,见到她被捆成了一个球,气鼓鼓的模样,倒笑了起来。

“丫头,手段不错。”他摸了摸她的脑袋,把绳子解开,“没学过功夫就能把我儿子打成这样,想必是个武学奇才。”

说着突然屈指轻轻弹向她的额头。伊春反应极快,立即闪开了。

师父又惊又喜,连声问:“丫头,要不要跟着我学武?”

她回答得特别快,特别理直气壮:“不要!我要做个好丫鬟!”

师父笑:“做丫鬟没前途,你跟着我学武,将来我把斩春剑给你继承。”

斩春剑锋利无匹,寒光湛湛,是江湖上著名的兵器,亦是减兰山庄的代表。

伊春想,那剑利得很,拿来切菜切瓜,必然顺手至极。于是她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从此伊春每日跟着师父在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上习武。

算上她与墨云卿,师父共有六个弟子,最大的那个十八岁了,成天被师父骂懒惰、好色忘本。后来伊春长到八岁的时候,大师兄就失踪了,听说是拐了山庄下的某户民家女子私奔去了,有没有被抓到她就不晓得了。

再后来,伊春长到了十一岁,二师兄拐了三师姐也私奔了,临行前两人还留下一封信,痛骂师父严苛似鬼,不近人情。气得师父把信当场撕了,派人下山捉拿二人,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伊春十三岁的时候,四师兄想偷了斩春剑逃下山,被人发觉。师父砍了他一条胳膊,将他逐出师门,以后谁也没再见过他。

伊春从此很少见到师父笑,他总是抿着嘴、皱着眉,在指导他们剑法的时候,往往失神,心思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六个弟子,到头来只剩自己儿子和一个女徒弟。师父偶尔喝多了,便感慨:“为师收错了许多弟子,却也收对了一个弟子。伊春,你要好好努力,别叫师父失望。”然后摸摸她的脑袋。

后来她年岁渐长,山庄里除了墨云卿就没别的同龄人。他人长得好看,虽然脾气不怎么好,伊春还是很喜欢每天都看到他。

某天,在桃林里练倒立,墨云卿因为刚被师父骂了一顿,正抱着脑袋哭,伊春便倒立着用手走过去,说:“你哭什么,练武有那么难吗?”

墨云卿擦干眼泪,恨恨地瞪她:“你到一边去!不许和我说话!”

因为她是倒着的,所以看他的脸也倒着,映着满树刚开的桃花。她迷迷糊糊地想,他的脸真是好看。

于是她就迷迷糊糊地告白了:“墨云卿,你长得真好看,和我成亲吧?”

想当然耳,她被拒绝得很惨,但最惨的不是被拒绝,而是他从此就记住了这件糗事,动不动就要拿来嘲笑她一番,真是不爽。

年少轻狂啊……要是放到现在,他就是长得比神仙还好看,她也不会说这种傻话。

人长得好看,真是没什么用。

虽说山庄里多了两个人,但好像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师父照样每天怒气冲冲地骂人,只不过骂的对象多了两个而已。

“和你说了多少次,这里是出拳,不是出掌!既然来了我减兰山庄,就把之前学的杂门武艺全丢掉!下次再犯错,就绕山跑五圈,不许吃晚饭!”

师父今天发脾气的对象是杨慎。他在跟着师父上山前好像学了一些武艺,杂七杂八的。学武之人最忌讳学武杂乱,不甚精通,他年纪还小,又一时改不过来,所以最近被骂得最多的居然是他。

杨慎一声不吭,满头大汗地继续从头开始练拳法,汗水把衣服都浸透了,两个肩胛骨突出很高,看上去瘦骨嶙峋,分外可怜。

伊春心里有些不忍,其实这个师弟已经做得很好了,玩命地练功,玩命地耍剑,好像命不是自己的,全部豁出去放在练武上,仿佛学好武功就是他的人生目标。

他这种独特的倔强令人惊异,连师父有时候也会说:“此子坚忍,日后或许能成大才。”

话虽然这么说,但师父该骂还是照样骂,而且骂得比以前更凶。旁边的文静也是经常被骂的对象,一听师父的声音便要发抖流泪,可怜得不行。

墨云卿见文静害怕,便握住她的手,笑道:“你怕什么,是骂那个丐帮帮主呢!他比你蠢多了,没见我爹最近总骂他?”

他们给杨慎取了个丐帮帮主的绰号,因为他头发永远不梳,衣服永远不换,补丁一个接着一个,邋遢而且狼狈。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前两天师父为了试杨慎的功底,让他跟墨云卿比武来着。

谁承想杨慎瘦弱矮小,功夫底子却很好,而且杂七杂八学了不少武艺。墨云卿使出吃奶的劲也没能把他扳倒,反而被他缠得不知如何是好,两人摸爬滚打了好一阵,最后墨云卿差点连拽头发咬肉的下流招数都使出来。师父终于恼怒异常地喊停,罚墨云卿不许吃晚饭。

就此之后,墨云卿连带着把杨慎也恨上了,动不动就冷嘲热讽。杨慎却是一个不声不响的闷葫芦,随便他怎么说,也是没一点反应。

杨慎还在台子上练拳,满是补丁的衣服挂在他身上,就像挂在竹竿上,随风乱飘,还真有点丐帮帮主的气概。

抬脚,踢腿,出拳——他一时没转过来,又出了掌。师父二话不说,挥手让他去绕山跑。

杨慎乖乖地转身就跑,很快就看不见踪影了。

师父心情不好,骂了两句就让他们散开了,墨云卿拽着文静去过他俩的二人世界了。伊春看天色已经暗了,便偷偷溜到厨房,抓了几个花卷和馒头,顺着山道追了上去。

此时已是晚霞满天,山岩被映成了艳丽的橙红色。伊春一边啃馒头一边四处张望,远远地,就见那瘦削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她急忙招手:“羊肾!过来啊!”

他没理她,像是没听见也没看见,与她擦肩而过。

伊春回头道:“羊肾,累了就歇一会儿吧,有力气了再跑。”

他还是不理她,自顾自气喘吁吁地朝山顶爬。

伊春有点恼火,追上去叫道:“师姐在和你说话,你怎么不搭理我?”

他不说话就是不说话,小小的身体绷紧了,使尽所有的力气朝前跑,鸟窝似的头发晃来晃去,往下滴着汗水。夕阳西下,他的影子在地上拖了好长,一颠一颠,好像随时要栽倒了。

伊春忽然觉得那背影很萧索,也很倔强。

是一种针似的倔强,尖锐,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

她看了好久,脚下突然一动,情不自禁地追上去,跟在他身后三四尺的地方,陪他一起慢慢跑上山顶。

山顶有一块很大的空地,还有一块百丈高的巨岩。

杨慎抬手摸到那块巨岩,终于停下来,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喘得好似风箱。伊春慢慢走到他身边,靠着巨岩坐下。两人谁也不说话,她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是什么也不想说。

隔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声音略带沙哑:“喂,你跟着我做什么?”

伊春盘着膝盖,看天边晚霞褪去的最后一抹艳色,低声说:“羊肾,你家在哪里?你是不是在想家?”

他猛然坐起来,冷冷地看着她:“关你什么事?”

她急道:“呃,你等等啦。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不想说就别说。其实我也时常会想家啊,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家虽然也在山上,但我人在山庄里,爹娘都在山腰的另一处,师父要不让下去,我一年半载也见不到爹娘和妹妹。咱们都差不多,文静也是。”

他没回答,坐了半天,突然又躺回地上,胳膊枕在脑袋下,静静地望着开始泛出墨蓝的天空,低声说:“我没有家,我不想家。”

骗人,怎么可能没有家。伊春本来想反驳,但不知为什么没能说出口。

他平常都是用头发遮住脸的,这次因为躺下去,所以露出了下巴和挺直的鼻梁,嘴唇也是倔强地抿着,好像里面藏了一千个不愿意说的心事,拒绝别人询问靠近。

他像一个长满刺的仙人掌。

“你为什么一起跑?师父又没罚你。”他突然主动找了个话题问她。

伊春笑了笑:“师父不是说了,大家都是同门,要互相照顾嘛。”

“那也没见你照顾墨云卿和文静。”他似乎对她靠近自己感到很不满。

那原因就复杂了……而且,他看上去是那么瘦弱可怜,偏又无比倔强,仿佛大叫着“你们谁也别来靠近我,谁也别管我”,但其实他在哭,还在内心祈求着能有个人来安抚自己。

“那下次我也去照顾他们。”伊春说得很敷衍,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还有余温的花卷,送到他眼前,“饿吗?这个给你,偷偷地吃,别叫师父发现。”

他飞快接过来,立即塞了大半个到嘴里,噎得直伸脖子。伊春赶紧取出水袋给他:“慢点,不够还有。”

他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喝,吞了一个花卷,再吃两个馒头,终于饱了,伸个懒腰一跳而起。

“我继续跑了。”他只丢下一句话,拔腿就奔,连个谢谢也没有。

伊春也不在意,自己取出剩下的花卷,一口一口地吃。

吃到一半,忽然见他又跑回来,气喘吁吁,低头静静地看着自己。她愣了一下:“怎么了?”

杨慎看了她好一会儿,好像第一天才认识她似的。

“谢谢你。”他飞快地说了三个字,转身再次狂奔,这次再也没有回来,很快就跑得没影了。

伊春愣了一会儿,突然嘿嘿笑了起来,摸摸脸,自觉她这个师姐做得还算成功。

山庄里的日子单调,平日除了练武还是练武,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眨眼间,杨慎他们上山已经有三个月了。

这天师父又让墨云卿和杨慎比试,杨慎来了这三个月,每天没命地练武,功力早已突飞猛进,这次比试不过五十招之内,就让墨云卿输得哑口无言。

师父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瞪着自家儿子,冷道:“给我走!去房里禁闭!三天不许吃饭!”

墨云卿脸色铁青地走了,文静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好在师父没叫她,反正她体弱,练武也练不出什么效果来,师父早就随她去了。

杨慎突然走过来,破天荒地冲伊春笑笑:“你怎么不陪师兄一起禁闭?”

她耸耸肩膀:“有文静陪着啦。”

杨慎还是笑,摸了摸下巴,突然说:“你撒谎吧,你是不是喜欢我,所以对我纠缠不休?”

伊春吓了好大一跳:“怎么可能!你别乱说啊!”

她吓一跳的样子真滑稽,眼睛瞪得溜圆,像铜铃似的。杨慎觉得,她表情丰富的时候比较好看,因为长期在太阳下练武,她早就黑得不成样子了,脸上经常汗津津的,又黑又亮的脸配上并不怎么出众的五官,她实在和漂亮两个字无缘。

可是她眼睛好亮,黑白分明,神采飞扬,表情夸张的时候就会更亮,像天上的星星。

杨慎笑了:“肯定是喜欢我,你这不害臊的姑娘。”

伊春急得直跳:“别乱说!别乱说!叫师父听见怎么办啊!你怎么这么自作多情?哪只眼睛看出我喜欢你?”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伊春只好一个劲地跳跳跳,像小白兔似的,不知道怎么维护自己的清白。

实在是好玩得很。

师父脸色铁青地望过来,怒吼:“葛伊春!练功时间你在说什么废话?给我绕山跑两圈,不许吃晚饭!”

她倍感委屈地转身跑了,一面跑一面还不忘和杨慎叫屈:“你真是的!下次再被罚我也不给你带馒头了!好过分!”

她向来是师父的好弟子,从来没被罚跑过,这次被惩罚简直是个耻辱。她一路垂着头,觉得丢人极了。

直到快跑上山顶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气喘吁吁地回头,只见杨慎追在自己身后,就像上次她追着他一样,隔了三四尺的距离,不远不近。

伊春很生气,鼻孔里哼了一声,不理他,埋头朝前跑,一直跑到山顶那块巨岩下,才气鼓鼓地坐下闭目养神,看也不看他。

今天天气不好,一直阴着,她跑到了山顶就开始下小雨。伊春汗湿的热身体被冷雨打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鼻子突然嗅到肉包子的香气,她急忙睁眼,杨慎正拿着肉包子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她看了他一眼,怒道:“你做什么?”

杨慎慢条斯理地说:“不是不给你吃晚饭吗?不会饿?这两个肉包子卖给你,一共五文钱。”

伊春更气了,跳起来就要走,一面说:“我不要!你真是个贪财鬼!山下五个肉包子才五文钱!”

“山上的不同嘛,而且我穷得很,只好两个包子卖五文了。”

伊春走了一半,突然又停下——他刚才说,他很穷。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从上山以来,她就没见杨慎有完整的衣服,永远打满了补丁,就算洗得再干净,也透着一股穷酸气。

是啊,他真的很穷。不像她,还有个家,回去的时候父母还会给她一点零花。文静又有墨云卿照顾,自然不愁吃穿,可是杨慎怎么办?

她突然又心软了,转身走回去,在怀里掏了半天,只掏出一文钱来,递给他:“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了,你要吗?”

杨慎没想到她真给自己钱,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逗逗她而已。

她把钱塞进他手里,接过两个包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啃,一面含含糊糊地说:“过年过节的时候师父也会派红包的,你把钱存起来,别乱花,给自己买点衣服和吃的吧。”

他低头瞪着那一文钱,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文钱似的,看了好长时间。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竟有些发涩发软。他记不得有多久了,再也没人这样随口给他最关切的叮咛,哪怕是最最普通的关怀,也好久没听过了。

眼眶里有些发烫,他又觉得自己很傻,勉强笑了笑,把钱收好:“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客气了。”

伊春吃完肉包子,抹了抹嘴:“你今天陪着我跑,是还人情吧?哼,我才不要你还!”

杨慎还是笑,一肚子的玩笑话,不知道为什么很不想说。

他突然像上次一样躺在了地上,胳膊枕在脑袋下面,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雨点很快把他的额发打湿了,只能隐约看到他颤抖的长睫毛,浓密秀长,像两柄小扇子。

“师姐,”他轻轻叫了一声,“你上次问我家在哪里,对吧?”

伊春点点头,走过去也不在乎地上湿不湿,坐在他身边:“现在想说了吗?”

他闭上眼:“嗯,我是邵州人。家人都死了……生病死的。”

伊春微微震了一下,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过一会儿,轻轻握住他枕在脑袋下的手,低声说:“以后我们都是你的家人,永远照顾你!”

他还是闭着眼,声音里却有了笑意:“我们?我们是谁?”

“就是我啊,师父啊,还有我爹娘!”

他不说话了。

小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把两人的衣服都浸湿。杨慎突然又开口,声音很低很低:“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永远?所有的东西都会变,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变得令你不认识了。你不接受也不行……”

她不是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那味道颓废悲伤得很,皱皱眉头想反驳,但她肚子里没什么墨水,搜肠刮肚一番,找不到好词,只好呆在那里。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松:“师姐,你喜欢师兄吧?我都知道呢。”

伊春差点跳起来:“你……你怎么知道?不不!根本不是这样!”

他说:“我听师兄和文静聊天时说的,他当个笑话呢。”

伊春懊恼地摸着湿漉漉的头发,郁闷死了:“他怎么到处乱说……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杨慎睁开眼,隔着湿漉漉的发丝,静静看着她,低声道:“你放心,我不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师姐是个好人,以后会有更好的人配你。”

再也没人说话了,雨点越来越大,把所有声音与心事都遮盖住。伊春怔了很久,终于也躺下去,像他一样,把胳膊枕在脑袋下面,一起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不知道为什么,就算很冷,雨点打在身上也很不舒服,她还是不想离开,他也不想离开。

这一刻,一起躺着看看天空,听着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仿佛这里就是整个世界。

这样也挺好的。

两人在山顶淋了半天的雨,后果就是两人都发烧了,在床上躺了两三天。

师父来探病的时候,伊春正烧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把香炉当作茶水恭恭敬敬地奉上去。

于是师父无奈地叹息:“去躺着,别乱动。”

爹娘在干活,家里只有妹妹二妞,她见到老爷就腿软,根本不敢进来端茶送水,师父只好自己倒了杯冷茶,尝一口便厌恶地丢在旁边。

“烧得厉害吗?”他坐在床边,拧了新帕子给她盖在额头上,顺便给她掖了掖被子。

伊春鼻塞严重,一个劲地摇头:“没事没事,师父,我明天就能上山了,您老放心。”

师父默然片刻,低声道:“云卿来求我,希望尽早和文静把亲事定下来,我已经答应了。”

伊春突然打了个大喷嚏,鼻涕满面,赶紧用帕子擦擦:“哦,好……好啊。有喜酒吃了。”

师父干吗特地过来告诉她这个消息?墨云卿定亲也好,结婚也好,生孩子也好,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嘛。

难不成师父知道那件尴尬往事,故意过来试探她的?

师父见她神色平静,便稍稍放下心来,又道:“文静年纪还小,才十三岁。我打算安排他俩先文定,等她及笄再正式大婚。”

伊春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干笑。

“伊春你是个好孩子。”师父突然发了一句感慨,“所以师父对你的要求也比旁人高许多。希望你能成才,继承斩春剑,让减兰山庄名满江湖。师父不愿你像普通孩子一样,到了年纪就嫁人生子,蹉跎一生。”

伊春憋不住又打了个喷嚏,捏着鼻子说道:“我……我没事,师父,我知道的。”

“你和杨慎都很用功,师父很欣慰。杨慎如今所学不多,稍显稚嫩,我精力有限,有时候难免疏忽,你身为师姐,也算他半个师父,得空可以多指点他一些。”

这是当然的,她连连点头。

师父顿了顿,神色忽然严肃起来:“伊春,你知道若想继承斩春剑,需要怎样的试炼吧?”

“……知道。”

要继承斩春,并不是师父认同就可以。

师父的师父,在临终前早已留下锦囊,内封密策一条,写着继承斩春之人须得办到的一件事。只有出类拔萃的弟子才能有幸目睹锦囊里的密策,然后,谁先办到此事,谁就能得到斩春剑。

师父与她说这话,等于是告诉她,她与杨慎两人就是那有幸能看到密策的弟子,为了继承斩春剑,他们必须完成一个任务,谁先办好,谁来继承。

伊春咳了两声,哑着嗓子说:“师父,您是要马上决定谁来继承斩春剑了?”

她和杨慎才十四岁,现在继承是不是太早了?

师父笑道:“当然不是要你们现在继承,我是要你们随时做好出去试炼的准备。山庄里虽有师父教你们武艺,但经验与人脉是学不来的,趁着年轻,多闯闯总不是坏事。”

伊春点点头,师父在她肩上拍了两下,起身道:“你好生休息,病好了就上山。为师要开始传授回燕剑法了。”

伊春登时大喜。

回燕剑法可是减兰山庄最精妙的武功,她觊觎已久,巴不得马上就生龙活虎地蹦回去开始学。

回到山上的时候,伊春遇到了杨慎,他的病也好了,正在一寸金台上挥舞木剑。

伊春走过去,咳了一声,算作打招呼。

杨慎满头大汗,懒得回头搭理她,隔了一会儿才道:“你放心,山顶的事,我不说。”

伊春小声道:“真的不说?可师父好像知道了……他以前也没找过我说这种事……”

她还不太了解他,有点不相信。这小子看上去蛮阴险,肚子里或许要耍小九九,说不定真是他说的,不能掉以轻心。

杨慎不由得大怒,把木剑一丢,把手拢在嘴边大叫道:“喂!大家都过来啊!后山桃林有个不得了的大事啊——”

伊春慌得一把扯住他,抬手就去捂嘴:“你明明说了不说!”

杨慎斜睨她一眼,伸出手来:“原本我是打算烂在肚子里当作没发生过,但师姐的怀疑态度让人很不爽。给我五十文钱好了,当作封口费。”

这次轮到伊春大怒:“你分明是敲诈!”

他于是继续嚷嚷:“大家都来啊——后山桃林里的事——”

伊春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忙不迭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板,往他手里一塞。

“三十文,不许还价!”

杨慎立即闭嘴了,把钱在手上掂掂,满意地塞进怀里,拾起木剑,和没事人似的继续挥舞。

伊春做贼心虚,左右上下看看,确定周围没有闲杂人等被引诱过来,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冷不防师父的声音在台下响起:“后山桃林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她顿时手足无措,本能地在地上找洞,她好钻进去不出来。

师父心情似乎不错,面上还带着一丝笑,走过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两人都是他钟爱的弟子,所以他的神情十分柔和。

杨慎故意回头看了看伊春,神情诡异,吓得她脸色越发白了。

“哦,是那天在后山桃林发现了一只狐狸,怪漂亮的。”他说得无比自然。

伊春一瞬间从紧张的高峰滑落下来,浑身都软了。

她偷偷瞥一眼杨慎,他也正望过来,对她微微一笑,倒难得有种狡黠的俏皮。

光阴荏苒,眼看着年关将至,山上早已下了两三场大雪,放眼望去皆是银装素裹。

大半年之前,伊春和杨慎各自大病了一场之后,师父就将四个弟子分开指导了。

他俩算是重点培养对象,整个下午连带大半个晚上,师父都会亲自传授剑法,指点两人拆招。而上午他俩就在一寸金台上练剑,师父则在山庄里另一处比较小的演武堂里指导墨云卿与文静。

两边练武的地方隔着挺远,伊春直到大年三十那天,才见到了暌违大半年的墨云卿,他穿着新裁的鸦青褂子,个头似乎又蹿高了不少,面如冠玉,一眼看去真是个翩翩公子。

文静柔顺地站在他身侧,谁看了都要在心中赞叹一声:好一对金童玉女!

见到伊春与杨慎过来,文静立即笑吟吟地上前行礼:“见过师姐,见过二师兄。”

伊春点点头:“新春快乐,恭喜发财呀!”

文静轻笑一声,捂住嘴,轻道:“师姐真会说笑,我能发什么财。云卿要做山庄新主人,才是发财呢。”

大半年没见,她连“师兄”两个字都省了,了不起。那话语里,自然而然要带上一些得意的色彩,用胜利者的姿态。

伊春毫无所觉,自己扯了一把椅子坐了,忽觉有人看自己,抬头望去,就见墨云卿不甚友好的目光。

她又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师兄新春快乐,恭喜发财。”

他没搭腔,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过脑袋,说:“多谢,承你吉言。也祝你来年多走走桃花运,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

言下之意,不外乎指责她曾有高攀自己的意图。

这顿饭吃得无味至极,伊春专心数着碗里的米粒子,巴不得天赶紧黑下来,她好回家。

对面的墨云卿一直在说笑,不知说到了什么,忽然提高声音:“伊春师妹怎么不吃饭,听说你晚上要回自己家,下人家里,只怕没这些好饭菜吧?”

她头皮有些发麻,抬头看看他,再看看文静,她在忍笑。再看看师父,他目中微有怒意。

于是伊春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嘛,下人家里的饭菜也还可以。别的不说,喂饱一只多嘴八哥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喜欢过他,所以他可以把她当作泥人,任意揉捏。因为她的喜欢不值钱,大约还侮辱了他高贵的出身。

不过,他总要明白一个道理:她不是泥人,所以她有火气。

“你什么意思?”他漂亮的脸果然沉了下来。

伊春没有说话,继续专心数碗里的米粒子。

场面有点尴尬,隔了一会儿,杨慎咳了一声,过来打圆场:“师姐,我还没去过你家呢,过年能去你家玩吗?”

伊春展颜一笑,点点头。

她越发觉得这个师弟很顺眼,十分顺眼。

墨云卿张嘴还要说话,师父突然开口:“天气不太好,只怕是要下雪,伊春,杨慎,你俩这就收拾一下下山吧,万一下起雪来,山路不好走。”

伊春长长松了一口气,得命似的赶紧起身,行个礼,直接奔走了事。

直到回房收拾了个小包袱,出得门来,才发现杨慎早早等在门口,衣衫单薄,冻得脸色发青。

她奇道:“你怎么不收拾东西?就穿……这身衣服过年?”

她突然发现,这孩子好像就没怎么换过衣服,常年只有两件衣服轮着穿,不是青灰粗布打满补丁的外衣,就是褐色粗布打满补丁的外衣,从春到冬,连稍厚实点儿的都没有。

如今他身量长高了,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又短又小,脚上踏着一双破烂草鞋,十根脚趾冻得有红有白,看着越发拘谨可怜。

杨慎说:“没什么可收拾的,走吧。”

伊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两人一起下山回家了。

因着伊春是第一次带男孩子回家,而且是墨云卿少爷以外的男孩子,爹娘立即激动了。爹笑呵呵地问他会不会下棋,剑法学得如何。娘则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地问他的名字,爱吃什么。

伊春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择菜,道:“这是我师弟羊肾,您二老悠着些,别吓坏了人家。爹,今晚红烧肉要大块的,肥肉多点!羊肾喜欢吃肉。”

她爹笑呵呵地答应着出去切肉了。杨慎见伊春她娘擀面很吃力,便自告奋勇地洗手撸起袖子来擀。她娘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问他:“你今年多大了?是哪儿人?”

杨慎在大人面前老实得很,答道:“我今年十五岁,比师姐小一个月,是邵州人。”

“爹娘都还健在吧?家里几个兄弟姐妹?”

杨慎顿了一下,声音没有任何变化:“城里闹瘟疫,家人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被师父带上了山。”

屋子里静默了一阵。

二妞拉拉伊春的衣服,低声道:“姐,我听说老爷新收的那个男弟子瘦得像竹竿,长得特别难看。怎么这人和传闻中的不像啊?”

伊春道:“他是瘦,不过谁说他长得难看?他长得……呃……”

杨慎长什么样,她压根没关注过。这会儿回头去看,他刚好嫌挡在额前的浓密头发碍事,全拨到了后面,露出饱满的额头来。

出乎意料,倒是一张精致秀气的脸,睫毛长而浓密,不输墨云卿脸上那两把小扇子。

但她总觉着这孩子看着就不像好东西,像是有一肚子坏水,又或者可能随时会悄悄在背后给你一下子的坏蛋类型。

伊春回头,说:“他长了一张坏蛋脸,不过人很好。”

有的人长一张好人脸,神采飞扬,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过完年三十,眼看年初三就要到,回山庄的日子也近了。

在伊春家的这几天,杨慎与伊春爹下了十七场棋,四负十三胜。帮伊春娘洗碗,砸破碗碟三对。替二妞从井里打水,拉断绳索五根。与伊春拆招八场,四胜四负,打个平手。

无论如何,他似乎过得很开心,纵然他笑起来像奸笑,睡着了像在打鬼主意,爹娘还是用宽大的心胸接纳了这个很不错的小伙子。

即将离开的那个晚上,伊春她娘拉着女儿说悄悄话:“大妞,这孩子人不错,你可要看牢了,别让他跑掉。”

伊春连连摇头:“说什么呢,他是我师弟!我可没那个意思。”

“没意思?你把人家往家里带,还让为娘的帮他做衣裳、鞋子,照顾得那么好,没意思?”

伊春还是摇头,一本正经:“真没别的意思,他是我师弟,和我弟弟一样,我当然要多照顾他一些,师父也这么吩咐的。而且我现在满心都想着学好武艺,将来继承斩春剑。喜欢啊意思啊什么的,我可再没工夫想了。娘你也别多想。”

她娘不由得气馁。

第二天一早,杨慎推开门便见到伊春提着一个包袱冲自己笑。

他奇道:“师姐,这么早就回去?”

伊春把包袱递给他:“送你的礼物,看喜不喜欢。”

他疑惑地解开包袱,里面露出几双崭新的鞋,有棉鞋,也有布鞋,做得十分精致用心。还有几件粗布的新衣,从单到棉一应俱全。

“这是……”杨慎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抬头怔怔地看着她。

伊春笑道:“你的衣服不太合身了,我让我娘给你做了几套新的,因你还会长高,所以衣服做得大了些。你试试看,喜不喜欢?”

他呆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我还以为是师姐做的。”

“……我可不会拿针线做衣服,别指望我。”伊春摆了摆手。

杨慎默默走进屋子,隔了一会儿再出来,果然换上了新衣新鞋,面目焕然一新,精神多了。

他脸上也挂着笑,难得笑得不像坏蛋,而是一个真真正正十五岁少年的清爽笑容。

“谢谢你,师姐。”他衷心道谢。

伊春又笑:“别谢我,去谢我娘吧,是她做的。”

杨慎轻道:“师姐的家人真好,有家人真好。”

伊春知道他想起了自己惨死在瘟疫中的家人,不由得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膀,无意中发觉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个头都蹿得和自己一样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瘦弱的豆芽菜。

“我们以后都是你家人。”她安慰他,然后决定把他敲诈自己三十文钱的事情给忘掉,从此要对他更好些。

杨慎摸着新衣,低声道:“谢谢师姐这么关心我……不过那三十文我是不会还给你的。”

“……”

伊春觉得自己还是记住这笔账比较好。

他抬脚走了两步,忽而回头对她一笑,神色温柔:“以后赚了钱,我还你三十两银子。”

新的一年就这么开始了,新的前途,新的希望,一切都铺开在眼前,等待他们去采撷。

不过伊春没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快。

回到山上之后,师父第一句话就是——

“你们准备准备,三月就下山去吧。”

那一年,她十五岁,初涉江湖。

下山前,伊春她娘收拾了两个小山大的包袱,一个给自家女儿,一个给杨慎,托二妞送到山庄里。

伊春随手翻了一下,里面哗啦啦掉出几双筷子,并着她小时候爱不释手的一堆木头小人,散了一地。

她有点发怔:“……娘是恨不得让我把整个家都搬走呢。”

二妞捂着嘴笑:“那一包是养肾大哥的,姐别忘了给他。”

伊春一本正经地晃晃手指:“是羊肾,羊肾,不是养肾。这种口音以后得改,省得让人笑话。”

“你才要改改口音吧……”二妞瞪她,“什么羊肾,我还马肾呢……”

忽见伊春一件一件地把东西往外掏,不一会儿,那小山似的包袱就变得小巧玲珑,二妞奇道:“姐,你不要这些东西啊?”

“我们是去跑江湖历练,又不是出去玩,带那么多东西累赘死了。喏,这些你带回去吧,都用不上。”

二妞四处看了一圈,又问:“姐,羊肾大哥呢?不是说今天就下山吗?你们不一起?”

“哦,师父找他,说有要紧事交代。刚也嘱咐了我好久,还给我几张拜帖,扬州有他几个老朋友在。”

二妞眼睛顿时亮了:“扬州!姐要带些好吃的回来啊!”

伊春叹了一口气:“我刚说的你没听明白?我们是去历练啊,历练!不是游山玩水。”

话音刚落,忽听回廊尽头那扇门被人猛然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好大的声响,紧跟着是一个人凌乱的脚步声,似是在朝这个方向跑。

两人好奇地探头出去望,却见杨慎跌跌撞撞地奔过来,脸色青白交错,这种惊惶的模样极少在他身上出现。伊春不由得问道:“怎么了?师父和你说了什么?”

他又吃了一惊,像是才发现伊春她们就站在对面,怔了半天,才喃喃道:“不……没什么。师父说江湖艰险……一切都要多加小心。”

伊春不由得笑道:“原来这就把你给吓到了,胆子真小。怕什么,有师姐我在呢,我罩着你。”

杨慎“唔”了一声,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