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8岁去林城

南方的初秋素来有“秋老虎”一说,人们这时普遍还穿着短袖短裤,微风闷到身上就仿佛太阳拿着吹风机,温度开最热的档,速度开最慢的档,一点点烘烤你的皮肤。

一只正在飞行的麻雀跳到水里游了个泳。

站台上的人们正等候火车,地上歪歪斜斜躺着各式的行李箱,他们一只手握着扇子或电动风扇,另一只手像是长出了五个吊钩,大大小小的袋子挂在上面。“轰——”的声音捅进每个人的耳朵,火车来了。人们纷纷蹲到地上,握着扇子或电动风扇的那只手腾出两到三根手指勾住行李箱上的拉杆。

“哎哟我去,外面好热啊!”“嗬,这天气真够闷的。”

火车的一张张嘴巴张开,吐出来一阵阵“抱怨”。

“哇,火车里真凉快!”“哎呀,终于舒服了……”

火车又吞进去一阵阵“赞扬”。

阿诚被出来进去的“抱怨”和“赞扬”吵醒了,习惯性打开手机看一眼行程,才到第五站,离他想去的林城还很远。

阿诚今年刚满18岁,“林城”是他从小就向往的地方。

一股尿意从阿诚紧绷的小腹下面迅速蔓延至全身,车上的过道满是寻找座位的人,有些人脖子伸得快跟鸵鸟一样长。他与过道上的人前胸贴后背,后背贴前胸,在夹缝中挤到了厕所门前。

关上厕所门,外面的嘈杂声被拦住一大半,他长舒一口气,手摸向胸口的口袋——这是他放钱包的地方。钱包里有两张照片,他时不时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打开看几眼。一张是林城的风景照,另一张是一个女孩的照片,奇怪的是,高中毕业以后她就失联了。

阿诚的手伸进瘪瘪的口袋,抓住一大团空气。钱包不见了!

“钱包呢,我一直放在这里的呀,怎么会……”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尿意呲溜一下哆嗦没了,仿佛返到胃里,胃剧烈收缩,咽部的阀门被破开,他吐了。他来不及洗脸,“砰”的一声,撞开厕所门,感觉两只眼睛上眼皮到下眼皮的距离从来没有那么遥远过。他开始在地上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扫过去,倏地,他蹲在地上,弯腰从一张椅子底下掏出一个黑色笔袋。“这不是我的笔袋吗?”一只小手一把将笔袋抓回去,椅子上的小孩朝他大喊,“你干嘛偷我的笔袋?!”

原来不是钱包,他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睛又开始在地上一片一片扫过去。

一路上,他找到了镜子,充电宝,包装袋……全是别人的“钱包”,就是找不到自己的钱包。余光瞥见了两张空座位,他反应过来已经走到了自己座位边上,他一下跪在上面,头埋进靠背,掩埋了揉成纸团似的脸。

如同在水里憋气憋到极限,阿诚的头从靠背里抽离,“会不会是放在背包里了!”他左看看,不在这里,右看看,是空座位。他像是被针扎了屁股,从位子上弹起来,一步跨到过道上环顾座位四周,空空如也。背包也不见了!

他的头跟着空气在鼻子里进进出出地上下摇晃,眼睛不受控制地往各处张望,看座位,看车窗,看过道,看显示站点的屏幕……最终,他的目光聚焦在一个冲自己笑的中年男人身上。

他蓦然涌上一股心脏一跳跳到脑子里,顶了一下脑壳的感觉。

“你笑什么?!”

“呵呵呵呵,年轻人,出远门啥都不带,想用什么的时候也没得用,那你出来干嘛呢,呵呵呵呵……”

“我东西丢了你不知道啊!”

“自己的东西都管不好,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

“你就能保证在外头自己的东西一次不丢?管得真宽!”

中年男人话到嗓子眼又被一口口水吞下去,他回想起自己18岁那年出远门,也是在火车上把自己的东西弄丢了,他在火车停靠的时候哭着下车,鉴于“特殊情况”,工作人员给他申请了一张返程票,从此之后,那个原本想去的地方,他再也没有去过。

火车即将到达下一个站点,中年男人收拾完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哼,年轻人……”在经过阿诚身边时,他边翻白眼边翘嘴说,“希望你不要哭着回去。”阿诚紧握拳头,指甲快要压穿手掌的皮肤,他死死地盯着中年男人的后背一直到消失。

列车员例行巡视,阿诚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又赶忙松开。

“那个……不好意思啊,我的钱包和背包都丢了,现在该怎么办……可以联系你们列车长调监控吗?”

“可以的先生,你先找一下,实在找不到的话还可以在下个站点下车,找当地的工作人员寻求帮助,或者拨打铁路服务电话。”

“好的,那我再找一下,我不会下车的!”

说完,他拍拍脑袋,想起行李箱里还没找。他仰起头,看到行李架上一排行李箱中间空出来一块,就像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中间缺了颗门牙。

“嘶——我的行李箱呢……喂!列车员同志,我要调监控,我的东西都没了!”

“好的,我现在帮你请示列车长调监控。”列车员拿出对讲机与列车长沟通。阿诚一屁股摔在椅子上,耳朵如同戴了耳塞,鼻子里如同被人灌了一瓶醋。他头抵着墙,眼泪一列一列从鼻梁两侧,脸颊,汇集到下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了。

一张纸巾递到阿诚眼前,他顺手接过去,转过头,根据模糊的工作服,辨认出是列车员。“先生,擦一下吧,你先别着急,列车长同意调监控,你可以过来跟我们工作人员一块儿看。”

……

“你是哪一站上的车?”

“第一站。”

“几点发现的?”

“忘了。”

监控从阿诚上火车那一刻回放,工作人员都皱了眉头,久久合不拢嘴,齐刷刷上下打量着阿诚。阿诚沉闷的呼吸声淹没在监控画面的杂乱声中。监控里,阿诚上火车的时候根本就没带任何一样东西!

除了一个完整的身体,一身还算干净的衣服,他一无所有。

“先生,你可能把行李落车站了,我们建议你在下一站下车,我们会帮你联系当地的工作人员。”

“不用,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谢谢……我……我不下车,我要去林城!”

他往前走,没有回头。他好似感受到了地球的转动,眼前的一切都在逆时针旋转,过道变得和跷跷板一样上下摆动。他的脚跟着身体扑了出去,手本能地撑在一张椅子上,坐在上面的乘客往后猛地一缩,惊叫了一声。

“对不起。”天花板不转了,过道不摆动了,他的腿重新站起来,眼睛一动不动注视前方,继续往前走。

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刚做完心肺复苏。他瞟向窗外,近处,破旧的小屋和泛黄的树木刚抬手问好就被甩到身后,远处,灰蒙蒙的群山戴着用低空的乌云做的帽子,它们巍然屹立,一团团迷雾遮住了神秘的脸,仿佛时时刻刻在监视自己。他的上眼皮掉到下眼皮上,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睛一闭一睁,阿诚感到呼吸比刚才顺畅一些,火车里,乘客少了一大半。他瞧一眼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老头。老头穿着一件千疮百孔的米色衬衫和一条黑中透银的休闲裤,头发和胡子恍如一根根插进去的细针,直挺挺地矗立着。他笑盈盈地看着阿诚,主动开口道:“嘿小伙子,你怎么跟我一样,也没带什么行李嘛。”

“嗯?您的行李也丢了?”阿诚像是找到了战友,来了兴致。

“没有啊,我不带行李的,你的行李丢了?”

“是啊,我现在身上啥都没了,就剩下一部手机。”

“那你不回家吗?”

“不回,我还没去我想去的地方呢。”

“哈哈哈,有个性,我年轻的时候坐火车也丢东西,跟你一样,我也没回去!小伙子,你是哪儿人,叫什么名儿啊?”

“真的?!我叫曲临诚,夕城人,很高兴认识你,爷爷。”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小伙子,你要到哪里去呀?”

“林城,这是我从小向往的地方,那爷爷您要去哪里呢?”

“不晓得,对我来说,每一站都可以是终点,也可以是起点。”

……

播报声打断了两个人相见恨晚的谈话。老头拍拍阿诚的肩膀,与他道别:“孩子,还有几站就到林城了,记住爷爷的话,只要你想去林城,别回头,你一定会到达的,祝你一路顺风,再见!”

“也祝您一路顺风,再见爷爷!”阿诚笑弯的眼角掉下一滴眼泪,窗外已经变成了青葱的大平原,蔚蓝的晴空欣然对着地上的人们微笑,林城正在一点点靠近。

一旁的乘客似乎是故意的,嘀咕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钻进阿诚的耳朵里:“ 两个怪人。”他瞄了一眼,那人长得和之前的中年男人一样。阿诚的嘴角忍不住上扬,把头转到一边。那人见阿诚没有理会自己,撇撇嘴开始刷手机。

火车驶入暴雨地带,雨滴穿过车顶浇到车里,车里只剩阿诚一个人了。他跳到椅子上,昂头任由雨水在脸上冲刷。“轰隆隆——”他听见雷电挑衅般的吼叫,他要喊得比雷电还响:“啊——下大点,再下大点!淋死我吧!哈哈哈哈,爽啊!”他撸了把头发,从椅子跳到过道上,在车厢里飞奔,这车厢好像永远也望不到头,自己也好像永远不会疲倦。

迎面飞来一只老鹰,它没有伤害阿诚一丝一毫,它的爪子比闪电划过天空的速度还快地勾住了阿诚的手机,阿诚连手机被爪子穿透后碎屏的样子都没看见,老鹰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手机送你啦,哈哈哈哈……”他停下来,平躺在地上,闭上眼,享受着每一滴雨水在身上每一个部位的每一次击打。

他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四仰八叉地窝在椅子里,他捏了捏衣服和裤子,手机不见了,但身上没有一滴水。播报声提示,即将到达本次列车的最终站——林城。阿诚起身下意识想要收拾行李,看着空落落的座位,行李架,车厢,他“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火车的速度渐渐变缓,到站了。阿诚跨出车门,整个天际宛若游离于光明与永夜之间,薰衣草与玫瑰交错盛开的花海在天上跟随晚风摇曳,变幻。一抹温柔的斜阳抚摸着阿诚的脸庞:这是林城的天空与夕阳。

阿诚揉揉眼睛,吸进一大口清爽的空气,眼前是他的行李箱,行李箱上面,他的钱包,背包,手机惬意地躺着,行李箱后面,站着一个正对着自己微笑的女孩,她和钱包里那张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