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中的气氛有些诡异。
五十多岁,头发已经灰白,面相看着颇为和善的曹节死死的低着头,缩在衣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
坐在曹节对面的刘宏却面带笑意:“曹常侍,似乎不想回答朕的问题?”
再次听到“朕”这个字眼,曹节很想把拳头砸到刘宏的脸上,然后薅着刘宏的衣领,问问他有没有见过沙包那么大的拳头。
而最终的结果却是曹节大怒,一怒之后干脆起身离座,整肃好衣冠后向着刘宏拜了下去:“少君……国家!”
一想到刘宏刚刚的自称,曹节不得不强行把已经到了嘴边的“少君侯”三个字吞回去,提前喊出了原本在登基大典之后才能使用的称呼。
“臣以为,不忠的狗,该死!”
曹节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他有意而为之,也是在宫里厮混这么多年才慢慢摸索出来的生存之道。
但是刘宏却好像没有听到曹节的回答,沉默许久才屈指敲了敲桌子:“回去吧”
曹节如蒙大赦,起身后再次整齐衣冠,肃手下拜:“唯。”
目视曹节离开大帐,刘宏不禁轻声笑了笑。
第一步棋,走对了。
曹节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的通病就是容易多想。
而主人,狗,敌人,咬过敌人,投靠敌人,这几个关键词串联到一块儿,也确实由不得曹节不多心。
所以,大汉朝有数的几个大太监之一,大名鼎鼎的中常侍曹节,在没有彻底搞清楚状况的前提下,哪怕自认是狗也没敢直接翻脸。
更重要的是,东汉幼儿园再怎么不要脸,也不会在刚死了一个皇帝的情况下,就让另一个即将成为皇帝的宗室死在上雒的路上。
如果真出现了这种情况,天下人会怎么议论不太好说,但是窦武那个老匹夫肯定会兴高采烈的砍掉曹节的脑袋,剩下的那些中常侍们更是会像疯狗一样咬死曹节。
只不过,敲打曹节这一招也仅仅只是敲打敲打,顶多也就是往曹节的心里埋上两根钉子,既不能真正的收服曹节,也别指望利用曹节去对付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
刘宏微眯着眼睛,再次屈起手指,敲了敲面前的案几后忽然起身,径直走出了行营大帐。
行营大帐之外,寒风卷着鹅毛大的雪叶呼啸而过,顶盔贯甲的羽林军士卒身上早已落满了厚厚一层,若是远远的望去,倒像是一个个晶莹的雪人。
刘宏慢慢的走到大帐门口的羽林校尉身边,掂起脚,伸手替士卒拂去头盔和肩膀上的积雪:“你叫什么名字?家中父母可都安好?可有妻儿?”
羽林校尉一愣,随即便将身体挺向更加笔直:“回少君侯,仆叫刘冲,家中父母俱都安好,已有妻子!”
刘宏笑着点了点头,问道:“可有想家?”
刘冲不解其意,却还是朗声答道:“能够替少君侯看守大帐,是仆的荣幸,仆不想家!”
刘宏上下打量刘冲一眼,扭头对侍立在一边的小黄门吩咐道:“去请守光禄刘大夫、曹常侍和寡人舅父前来。”
待小黄门领命而去后,刘宏又扭过头,对着刘冲说道:“寡人离开阿母几日,便已经想的不行,你在军中,岂有不思念家中父母之理?”
“更何况,寡人可不觉得想家有什么丢人的,正所谓有家才有国,有国才有家,想家也是人之常情。”
刘冲嗫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刘宏却也不以为意,反而慢慢走到旁边的士卒身前,然后再一次掂脚、伸手,替士卒拂去肩膀上的雪花。
直到侍御史刘儵和董宠、刚刚离去不久的曹节一起来到行营大帐,刘宏才停了下来。
“寡人不过离开河间数日,便已有思母之念,刚出营帐片刻,便深感风冷雪疾。”
刘宏慢慢踱步到刘儵和董宠、曹节身前,拱手微揖:“故,寡人欲以离家时阿母所贻金饼,替羽林将士再添一件冬衣,还望大夫、常侍与舅父相助。”
刘宏的话音落下,刘儵和董宠、曹节三人忍不住互相对视一眼。
董宠其实还有些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心里反倒暗自嫌弃刘宏胡乱花钱。
倘若私下里提议,董宠说什么也要拦住刘宏,毕竟董氏给刘宏的那些个金饼子是留着上雒以后收买人心所用,现在用来给这些士卒买什么冬衣,岂不是纯纯的浪费?
现在可倒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自个儿想反对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对!
只是相比起董宠,刘鯈和曹节二人心中却是大为惊骇。
董宠那个蠢货不知道区区一件冬衣能有什么用处,刘鯈和曹节这种在官场上厮混了许多年的老油条又如何不知?
随着曹节前来迎驾的羽林军士卒其实并不算太多,拢共只有羽林左骑八百人,即便是每人一件冬衣,每件冬衣按照一千钱来算,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八十万钱。
八十万钱,这个数字听上去好像很多,也确实够一个普通百姓家吃用好多年,可是对于刘鯈、曹节乃至于董宠这个层次的人来说,八十万钱却又算不得什么。
能用这八十万钱,换来宿卫宫城的八百羽林骑效忠……
这买卖简直太踏马划算了!
尤其是想到刚刚刘宏先是自称寡人接着又自称为朕的场面,曹节心中更是惊骇。
到底要不要先表忠心效忠?
这位少年解渎亭侯会不会接受自己的效忠?
窦武和陈蕃那些人……
曹节心乱如麻,一时间有些迟疑不定,而宗室出身兼河间国出身的刘鯈却根本不管曹节和董宠心里怎么想,直接率先拱手下拜:“君侯仁德!”
曹节悄然瞥了刘鯈一眼,无奈之下也只能和董宠一起拱手下拜:“君侯仁德!”
周围的一众士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却是一起向刘宏跪了下来,齐声道:“君侯仁德!”
待到远处的羽林军士卒弄明白怎么回事儿,整个营地里便都响起了“君侯仁德”的呼起,只是落在曹节的耳朵里,这些呼声却又变成了“陛下仁德”。
刘宏伸手虚扶刘鯈、曹节、董宠三人,随即又走向一个羽林军士卒,将之伸手扶起:“众将士都免礼!”
接连扶起了好几军士卒,直到所有的羽林军士卒都站起身来,刘宏又左右打量了一眼,这才笑着对刘鯈、曹节和董宠三人说道:“既然大夫、常侍和舅父都来了,不如且到帐中一叙?”
刘鯈、曹节和董宠三人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拂了刘宏的意思,只是三人刚想跟着刘宏往大帐中走,守卫在大帐门口的羽林校尉刘冲却忽然伸手拦住了刘鯈和董宠:“大夫、国舅,请解剑!”
刘鯈瞧了瞧刘冲,又悄然打量了刘宏一眼,微笑一声后直接将配剑解下,交到了旁边的羽林军士卒手中。
解剑?
大汉朝确实有一条进入天子行营者需要解下佩剑的规矩,但是刘宏还没有登基!还不是大汉朝的皇帝!
这里,也只不过是迎立天子的行营,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行营,也不适用“入天子行营者需解下佩剑”的规矩!
刘冲身为羽林宿卫的校尉,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但是现在,刘冲却要求自己和董宠解剑……
宗室出身的刘鯈忽然就有种老怀大慰的感觉。
只是相比于老奸巨滑的刘鯈,董宠却仗着自己是未来国舅的身份喝斥道:“君侯乃我甥!汝安敢让我解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