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出长安记(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三)

李隆基仓皇离开长安,是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十三日黎明,天刚蒙蒙亮,细雨笼罩着都城。

李隆基走得匆匆,随行只带走了贵妃姐妹、嫔妃、皇子、皇孙、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陈玄礼、高力士,以及亲近的宦官、宫女。至于那些没被通知的宗室贵戚和重臣,就这样被遗弃在长安。

就在几天前,弃长安还不在李隆基的选项之中。这位尘世的至尊,盛世的缔造者,执掌唐帝国长达四十四年,之前他的帝王生涯可谓一路平顺。即便在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安禄山起兵的消息传来时,李隆基君臣上下也是一派“不过旬日,必传首诣行在”的超现实乐观。其后虽然又遭遇了洛阳失守的噩耗,但李隆基还有他寄予厚望的名将哥舒翰,大唐谁不知“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更何况,还有潼关天险和二十万大军。

然而,就在平叛形势看似一片大好之时,天宝十五载六月初八,带病御敌的哥舒翰在灵宝西原之战中意外惨败,二十万大军几近全军覆没。六月初九晚,潼关落入叛军之手,长安失去了最重要的军事屏障。

潼关失守当晚,李隆基在长安没有等到“平安火”,也就是潼关前线传来的报平安烽火,业已知道大势不妙。他维持了半年多,在任何挫折下都可以自洽的现实扭曲力场,终于在这一晚轰然崩坍。

六月十日,李隆基在长安城东边的兴庆宫召见了右相杨国忠,杨国忠首次提出了“幸蜀之策”,得到了李隆基的首肯。幸蜀是杨国忠的主意,蜀地也是杨国忠刻意经营的势力范围,这都没错,但李隆基此时很可能已决定弃长安而去,不过他自己不方便提,他需要的正是杨国忠精准地揣摩上意,以及提供具体逃亡路线。

六月十一日,杨国忠召集百官于朝堂,正式通报了潼关失守的败讯,让群臣出主意。百官被急转直下的军情吓得惊慌失色,相顾垂泪,问起应对之策,皆唯唯不对。此刻,只有监察御史、跟随哥舒翰守潼关的大诗人高适站了出来,建议立即实行紧急动员,动用宫廷最后的钱财储藏,招募长安城中敢死之士、官员府中的家丁子弟,死守长安,“未为晚”。高适的建议虽然在军事上未必有可行性,但这却是长安朝堂中独一无二的勇气。惶遽的百官纷纷反对,却计无所出。自安禄山起兵以来就唱各种军事高调的杨国忠,此时先否决了高适的长安保卫战提议,沮丧溢于言表地说:“兵已入关,事不及矣。”继而抽泣着推诿责任:“我们很多人十年前就开始反复预言安禄山必反,但陛下就是置若罔闻,今日之祸,绝非我这个宰相之过。”

高适保卫长安的建议有没有现实操作性?如果李隆基不走,长安能否守得住?

从当时唐军和叛军的实力对比来看,长安有希望守住,但李隆基多少要冒“君王死社稷”的风险。叛军名将崔乾祐虽在灵宝西原之战击败哥舒翰,占领了潼关,但实际上兵力有限,可能就只有两三万人;在河北战场上,郭子仪、李光弼出井陉(今河北省石家庄市井陉县),颜真卿守平原(今山东省德州市平原县),这两支军队活跃在安禄山大后方,牵制了大股叛军兵力,郭李组合又刚刚在嘉山(今河北省保定市曲阳县)之战中大败史思明,斩首四万级;在中原战场上,张巡坚守雍丘(今河南省开封市杞县),鲁炅固守南阳(今河南省南阳市),叛军久攻不下;安禄山自定都洛阳后,基本上就停止了亲自征战,还需要大量兵力拱卫都城;安禄山看似攻城略地,但战线过长,对占领区基本只构成点与线的弱势支配,连在河北大本营都没有形成面的控制,兵力分布更接近脆弱的一字长蛇阵……这些因素都决定了叛军短期内无力对长安进行大规模进攻。

如果单论兵力,李隆基随时可以在长安和关中地区临时征集数万军队,但唐军保卫长安最大的弱项还是募兵缺乏训练和实战经验,无力招架安禄山的百战精兵。不过,时间站在李隆基这一边,有了足够的时间,临时募兵可以得到训练;更重要的是,西北边军正在源源不断地入京勤王。事实上,长安失守仅四个月后,唐肃宗李亨就委派宰相房琯组织了规模浩大的反攻长安之战,反击纵然失利,但已然证明了唐军元气恢复之速。

也就是说,只要叛军一开始没有凝聚足够的战略决心,集中主力对长安进行大规模进攻,拿下长安的时间窗口将很快关闭。而安禄山称帝后进取心骤降,倾全力进攻长安并不是一个易于做出的决策。而唐军在挺过初期的不利态势之后,随着募兵的成长和勤王边军的抵达,成功守住长安的可能性将与日俱增。李隆基需要的是时间、勇气和运气。

但这些站在高适角度的沙盘推演都没太大意义,显而易见的是,杨国忠以下的百官已丧失了固守长安的所有勇气。不过,此时谁也不愿意承担放弃都城这个重大的政治责任,当天的会议也莫衷一是,未达成任何具体的方案。最关键的是,李隆基也绝不愿冒为社稷而死的风险,毕竟,他为了保命,连逃出长安都操作得那么匆促和暗昧。

很快,潼关失守的消息就从朝堂传遍全城,长安鼎沸,士民掠扰奔走,却不知何去何从,繁华的世界之都在几个时辰内就变得萧条凋敝。危急关头,杨国忠及百官极度缺乏担当的政治态度不仅恶化了局势,更是令人心无可依靠。

杨国忠罢朝后,回到位于宣阳坊的家,找到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姐妹,让她们入宫劝说李隆基从速弃长安幸蜀。

六月十二日,李隆基来到兴庆宫中的勤政楼,向百官宣布亲征,但此时既无“百官”,更无“亲征”:百官朝者十无一二,都在忙着找自家的出路,而到这时候,在场官员谁还会相信李隆基的漂亮话?

百官无人轻信亲征的话术,李隆基可能也没那么在乎,他成功掩饰了自己即刻逃逸的意图,从百官到长安城的居民,没有多少人会想到自己的皇帝会跑得如此之快。

宣布亲征的当天下午,李隆基就从兴庆宫移驾“北内”。“北内”位于汉代未央宫的旧址,在唐代宫城外的西北方。当天夜里,李隆基又特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秘密整顿禁军,厚赐钱帛,挑选了良马九百余匹,做好了弃长安的一切准备。

第二天一早,在数千禁军的护卫之下,李隆基一众秘密从禁苑西门延秋门离开,向着渭水便桥行进。途中,杨国忠建议烧毁长安用来储藏钱帛的左藏库,李隆基或许对捐弃长安百姓有些歉疚,叫停了火烧左藏库,理由是“叛军如果得不到这笔钱,一定会对长安百姓横征暴敛,倒不如就把左藏库留给叛军,以免百姓受苦”。

天刚亮,李隆基一行就渡过了便桥。为阻叛军追击,杨国忠下令烧桥,李隆基叹息说:“士庶各避贼求生,奈何绝其路!”特地派高力士殿后灭火。

就事论事,杨国忠这两件事做得并无大错,当然李隆基本着人道主义或愧疚的劝阻更没有错,不必刻意弄成什么善恶互现。

此时,绝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李隆基逃遁的消息。一早,还有不少大臣依旧到兴庆宫来上朝,在宫门口,他们还听得到计时的更漏声,卫兵也仪仗俨然。但等到宫门开启,内宫里的人四散奔逃,被撇下的大臣们才知道皇帝已经不在兴庆宫。顿时,宫中哗然,继而整个长安城陷入自相惊扰的狂乱中,“王公、士民四出逃窜,山谷细民争入宫禁及王公第舍,盗取金宝”。又有人趁乱焚烧城中府库,留守的崔光远和边令诚一边组织救火,一边派人武装维持城中治安,一口气杀了十几个人,长安城才稍稍恢复了一些秩序。

此时叛军还远在潼关观望,不敢贸然进军长安,但长安城已未战先乱。

辰时(上午七点至九点),逃亡队伍来到了位于咸阳的行宫望贤宫。咸阳县令不知去向,没有任何官吏出来接驾,直到中午,困蹙的李隆基一行都没吃上饭,还是杨国忠到市集上买了几个胡饼才让李隆基有饭可吃。当地老百姓也献上了一些他们平日吃的粗砺食物,多少会有些难以下咽,但饿坏的皇孙们却争抢着用手捧着吃,“须臾而尽,犹未能饱”。据说一些随行官员还被迫宰杀马匹充饥,砍伐行宫树木煮食马肉。唐人笔记《安禄山事迹》甚至营造了一个过于耸动的极端场景:李隆基坐在树下休息时,突然产生了自杀的念头,也就是所谓的“有弃海内之思”,高力士觉察后,抱着李隆基的脚痛哭,这才打消了他轻生的闪念。

目睹逃亡路上的种种不堪,李隆基当着老百姓掩面而泣,有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此时,有一个叫郭从谨的老人家进言说:“安禄山包藏祸心也不是一天了,但陛下就是视若无睹,还杀掉那些指证安禄山的忠臣。我还记得当年宋璟为宰相时,数进直言,天下赖以太平。而这些年,大臣们不说真话,只知道迎合陛下,阿谀奉承,因此陛下对宫廷外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言路不通之时,我就知道必会有今天这样的大乱,但我这样的草野之臣的忧虑又怎么能传到陛下耳中呢?事不至此,我又哪里有机会当面向陛下说这些逆耳忠言呢?”

如此痛切的批评,沉溺在盛世君王人设中的李隆基已经太多年没有机会听到。不知是真心痛悔,还是装作接纳谏言,李隆基对老人家说:“此朕之不明,悔无所及!”无论如何,一个帝王,落难时分能放低姿态已经实属难得了。

未时(下午一点至三点),李隆基一行多少吃了些东西,禁军也在附近村落中弄到了些吃的,逃亡队伍便继续前进,一直行进到半夜,抵达金城县(今陕西省兴平市)。金城县令也像咸阳县令一样早已溜之大吉,县民也跑得所剩无几,好在留下来一些食物,士卒们总算没饿着。

逃走的不光是当地人,这才一天,幸蜀团就偷偷溜走不少人,尤其让李隆基愕然的是,内侍监袁思艺竟也一走了之,他在品级上与高力士平级,受到的倚重信任也仅次于高力士。驿站中没有灯火,众人枕藉而睡,再也没有谁去分什么高低贵贱,所有人都一样的困顿,同样的累累若丧家之犬。

一直到这天晚上,李隆基才听说了哥舒翰四天前被俘的消息,报信的是刚从潼关脱险的将军王思礼,于是李隆基任命他接任哥舒翰的河西和陇右两大节度使,敦促他立刻赴任,收罗散兵,准备东进征讨叛军。

这就是李隆基逃亡的第一天,除了泪水与慌乱,一路看上去也挺正常,没有大的事件发生。然而,一个潜在的巨大风险正在酝酿:逃亡队伍没带什么吃食,这一路全然指望沿路官府接驾供应,在咸阳和金城两县,食物供应已经开始意外频出,所幸有惊无险,但前路一旦出现更大的供给意外,就随时可能引发断粮危机。断粮,对于一支正在流亡的队伍而言,心理上的压力几乎是摧毁性的。

下一站,马嵬驿。

攻陷潼关后,安禄山没有想到李隆基会跑得这么快,出于谨慎,他还传令刚刚击败哥舒翰的崔乾祐止兵潼关,这样拖了十天,六月十九日才派遣爱将孙孝哲带兵进入长安。

孙孝哲在叛军中以“果于杀戮”闻名,一入长安就大开杀戒。安史之乱爆发后,李隆基杀掉安禄山质于长安的长子安庆宗泄愤。为了给儿子报仇,安禄山指使孙孝哲血洗李唐宗室。孙孝哲专挑李隆基的近亲下手,在崇仁坊集体屠杀了王妃、驸马、郡主、皇孙不计其数,其中还有李隆基的妹妹霍国长公主。杨国忠的二儿子杨昢是李隆基的驸马,时任主管外事接待的鸿胪卿,很可能也死在了屠戮中。孙孝哲还在城中搜捕、杀戮杨国忠和高力士的亲信、安禄山的宿敌八十三人。对那些追随李隆基流亡的大臣,更是干脆“诛灭其宗”,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最残忍的是,孙孝哲在杀戮时采用了“刳其心”和“铁棓揭其脑盖”这两种方式。在大清洗的这段时间里,长安城提前体会了韦庄在《秦妇吟》中用来描写黄巢之乱的名句——“天街踏尽公卿骨”。

安禄山除了要命,还要钱。叛军入城前,长安各大府库和权贵大宅已经被乱民趁乱抢劫过一波,甚至还有人骑驴恣意闯入皇宫大殿,连李隆基特别保护下来的左藏库也差点被付之一炬。安禄山对此极为不满,视作自己的钱被抢了,便下令孙孝哲以搜寻被盗财物为名,派兵大肆搜捕长安城三天,抢掠民间钱物无数。长安骚乱,再遇大劫。

1970年,西安市南郊何家村发现了文物一千多件,分别埋藏在两个大陶瓮和一个银罐之中。在长安城旧址发现这么集中、丰富的唐代金银器宝藏,还是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的一次。有一种与安史之乱有关的说法是,何家村遗宝正是埋藏于安史之乱时。当时,李隆基出逃后,邠王府上下也仓猝外逃,走之前将不及携带的宝物埋于地下,一千多年后才重见天日。

安禄山对长安并无特别兴趣,他定都洛阳后就几乎再也没有挪过窝。他下令在长安缉捕百官、宦官和宫女等人,每获数百人,就让军队押送至洛阳。

除了血洗长安,安禄山建在洛阳的大燕朝廷,倒是对“识时务”的唐朝旧臣敞开怀抱欢迎,“自余朝士皆授以官”。留守长安的京兆尹崔光远和掌管宫闱钥匙的边令诚,等李隆基刚一出京就各自派人联络安禄山,开门纳贼,崔光远更是被安禄山看中,以原职留任。

投降安禄山的还有前宰相张说的两个儿子——张均和张垍,他们都是李隆基的亲信,张垍还是皇帝女婿。李隆基逃亡时没来得及捎上他们,高力士还预测这俩兄弟一定是最先追上御驾的大臣,但后来才知道,张均、张垍兄弟起初和刑部侍郎房琯约好一起追赶流亡朝廷,但中途变卦,滞留长安。张均和张垍都得到了安禄山的重用,其中张垍更是摘取了他梦寐以求的宰相之位。如果不是杨国忠从中作梗,张垍在天宝朝差点儿当上宰相,这个心结最终变成了叛唐之心。

曾在天宝朝入相七年的陈希烈也当上了安禄山的宰相。陈左相两年前(天宝十三载,754)的去职是情非得已,同样是受到了杨国忠的倾轧,罢相后怏怏不乐。现在重回相位,尽管是从大唐改换门庭到了大燕,但宰相就是宰相,陈希烈欣然就任。

仅用贪生怕死来定义陈希烈和张垍,很可能是小觑了他们,也过度简化了人性。他们转投安禄山,很可能也是寄托了自己的仕途野心。他们不仅怨恨李隆基和杨国忠,更想在安禄山这里重启他们失意的宦途。当然,他们也认为大燕朝才代表了未来。

早于陈希烈和张垍几个月,达奚珣就当上了安禄山的宰相。洛阳失守时,时任河南尹的达奚珣就被迫投降了安禄山,安禄山称帝时,达奚珣就成了大燕朝的第一任宰相。安禄山甚至拿出了点儿不念旧恶的胸怀——达奚珣曾在安史之乱前夜揭穿过他的起兵布局。

这三位失节宰相加起来,可能都没王维的陷伪更有争议。

五十六岁的王维在长安被俘时,只是一个中层官员吏部给事中而已。可能是为了避免就任伪职,王维曾“服药取痢”,假装自己失声不能言。但王维委实是诗名过盛,隐隐有盛唐“诗坛第一人”的气象,安禄山专门派人将他接到洛阳,拘于普施寺,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强力手段,总之还是逼迫王维落水做了大燕朝的官,继续做给事中。

安禄山酷爱歌舞,自己也是胡旋舞的高手。他将数百名长安乐工,以及乐器、舞衣,连同舞马、犀、象都运到了洛阳。在安禄山于凝碧池举行的一次大型酒宴上,当旧日唐宫音乐响起,梨园旧人唏嘘不已,相对泣下。有一名叫雷海青的乐工悲不自胜,摔碎乐器拒演,西向长安方向恸哭不已,以示不忘旧主。安禄山怒不可遏,令军士将雷海青绑在宫殿柱子上,肢解示众,闻者莫不伤痛。

拘禁中的王维也听说了这件事,有可能是好友裴迪探监时转述的。王维在悲愤中表明了心迹: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凝碧池》

仅过了一年多,当唐军光复洛阳后,王维作为陷伪“贰臣”,本要遭到远贬的重惩,但《凝碧池》中的故国之思却成为王维的减罪证据,让他逃过了此劫。不过,也有人怀疑,《凝碧池》一诗是王维和裴迪事后伪造出来的,为的就是过失节这一关。[1]

除了《凝碧池》以外,王维这次可以涉险过关,更靠的是弟弟王缙“削己刑部侍郎以赎兄罪”,王缙曾出现在王维那首著名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一诗中。当然,像王维这类位阶不高的文臣,在战乱中不过是随世浮沉,对安史政权也没什么“贡献”,与陈希烈和张垍这样的宰相级降臣又岂是一回事?[2]

王维被拘时,杜甫很可能也成了叛军的俘虏。潼关失守后,杜甫先是将家人安顿在鄜州(今陕西省延安市富县),然后只身去寻觅李亨的流亡朝廷,不料途中意外遭遇叛军,被俘押往长安。杜甫不仅官阶很低,而且此时的诗名远不能和王维相比,因此并不被叛军所重视,没有被押往洛阳,而是作为普通俘虏留在了长安,看管也说不上严格,可能算是半拘禁状态。[3]

杜甫在此期间拘于长安的证据之一是,他在长安写过一首思亲之诗: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月夜》

在长安,杜甫还碰见了一名刀口余生的李唐宗室,这个年轻贵胄在叛军的追捕中东躲西藏了一百余天。当然,这也不排除是杜甫在《哀王孙》一诗中的艺术虚构:“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

盛世戛然而止于安禄山起兵那天: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初九。

但对于长安这座城市和生长于斯的上百万居民而言,盛世完结于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三日,他们的皇帝在这一天弃城而去。

长安在古代世界的最后华彩,也定格在这一天。这是汉高祖的长安,汉文帝的长安,隋文帝的长安,唐太宗的长安;文景之治的长安,开皇之治的长安,贞观之治的长安,以及,开元盛世的长安。

从弃长安这一天起,长安再也回不到世界之都的地位,也再不是任何一个盛世的主角。

在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三日之前,长安是什么?

长安首先是一个空间概念,是唐帝国的都城,因为唐帝国是世界帝国,又成为世界之都;但长安又是一个时间概念,长安就是盛世,盛世就是长安,中国帝制时代的三大盛世有两个植根于长安。

盛唐的名字就叫长安。

盛唐的长安城,肇始于隋文帝时代。杨坚决定定都长安后,发现汉长安城屡经丧乱,残破日久,便“自汉长安故城东南移二十里置新都”,这里“川原秀丽,卉物滋阜”。杨坚令太子左庶子宇文恺主持营建,将新都命名为“大兴城”,仅用了一年时间就初具规模。

到了盛唐时代,这座已易名回“长安”的都城,已经是当时世界规模最大的一座城市,可能还创下了人类古代社会的城市规模之最。唐长安城占地约84平方公里,不仅超过了汉长安(36平方公里)、北魏洛阳(54平方公里)、明清北京(62平方公里),更是远远超越了古代西方大都会罗马(20平方公里)、君士坦丁堡(14平方公里)。[4]

长安人口则更有争议性一些,按照最通行的说法是百万人口,严耕望先生估计长安人口总数一百七十万至一百八十万,考虑到中古时代的城市容纳力,五十万到六十万的说法也自成逻辑。[5]无论长安有无百万人口,“长安城的非生产性人口非常多,是一座头大身子小、基础很不稳定的城市”。[6]这可能是一个更为重要的背景,其无法自足的城市特性,决定了孤立意义上的保卫长安从来就是凌虚蹈空,也暗示着即使在盛世,长安的脆弱性也是与生俱来的。

长安城由北及南,由宫城、皇城和外郭城三部分组成。宫城居于长安城中央的最北部,最早的太极宫称作“西内”,李世民在城外东北隅修建的大明宫被称作“东内”。李隆基即位后,又将自己位于东市东北角的藩王潜邸扩建为兴庆宫,紧贴东面的外郭城城墙,自开元十六年(728)正月起正式成为玄宗时代的大唐政治中心,号称“南内”。兴庆宫最有名的建筑是开元年间修建的花萼相辉楼与勤政务本楼,特别是花萼相辉楼,号称“天下第一名楼”。

在玄宗时代之前,唐代的东宫是一个真实的物理存在,位于太极宫的东部但又独立于太极宫,是皇太子政治特权的象征。但李隆基即位后改变旧制,令太子不居东宫,天宝年间的李亨居所实际上并非符合原来规格的独立建筑群,而是居于“乘舆所幸之别院”,也就是兴庆宫的一角。[7]太子的“去东宫化”,实质上就表明李亨在天宝朝逼仄局促的生存状态,而东宫的崛起与突围,则成为安史之乱后大唐政局丕变的一大主题。

长安城最大的特点就是所谓的“里坊制”。整座城市被纵横交错的街道划分为一百多个长方形的街区,称作“里坊”,被白居易形容为“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城中最重要的一条道路是南北向的中央大街——朱雀大街,据说宽达一百五十五米,纵贯全城,当时也称天街,是全城的中轴线。

整个长安城共计一百零八坊:东西十二横街、南北九纵街将全城划分为一百三十个网格,宫城和皇城占据了中央北端的十六格,商业中心东市和西市各占了两格,那么只剩下了一百一十格,这就是初唐的一百一十个里坊。李隆基即位后,在开元年间用兴庆坊等两坊之地建兴庆宫,故长安在盛唐时代共剩余一百零八坊。长安一百零八坊,“实际犹如大城内的一百零八座小城”,官员贵戚宅邸、普通居民住宅、各宗教寺观、官府衙署、酒肆旅店,都分布在里坊之中,里坊就是长安的精华所在。[8]

长安的里坊被两三米高的夯土墙所环绕,数十万居民被固定在坊内封闭的空间里,并被禁止破坏坊墙。长安对坊的管理统一以鼓声为准,坊门定时开启和关闭,由保管钥匙的坊正负责。对此,李贺在诗中有传神的表达,“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早上五更二点自宫内“晓鼓”声起,坊门开启,鼓要敲到天亮为止;每晚鼓声敲响,坊门关闭,不许出入。全城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大街上有金吾卫巡逻,坊门关闭后还在街上游荡的人被称作“犯夜者”,要受到“笞二十”的惩罚,即便是官员也不例外,更曾有宦官酒醉犯夜被当场杖毙。因此,长安每晚敲鼓后即空空荡荡,出现了“六街鼓绝尘埃息”的景象。[9]

盛唐时代的很多历史场景,都多少和这一百零八坊有些关系。李林甫住在紧邻皇城东南角的平康坊,这可能是长安最繁华的一个坊,昼夜喧呼,灯火不绝。这里还是长安烟花极盛之地,李白等盛唐诗人和科举士子流连于花街,与歌妓同销万古愁。

杨国忠住在北邻平康坊的宣阳坊,号称“栋宇之盛,两都莫比”。杨国忠宅紧挨着虢国夫人的宅子,两人昼夜往来,同进同出,道路为之掩目。每次随驾华清宫,杨家人总是先在杨国忠宅会合,出行时,杨氏五家人各穿一种颜色的衣服以相互区别,五家合队,灿若云锦。除了杨家,宣阳坊还住着曾有“军神”之誉的高仙芝,他在天宝十载(751)的怛罗斯之败后,黯然返回长安,安史之乱初期为李隆基再度起用,却被冤杀于潼关前线。

安禄山是杨国忠的邻居,他的宅子位于北接宣阳坊的亲仁坊。天宝十载,李隆基为笼络安禄山,出御库钱给他在亲仁坊修了一座新宅,敕令“但穷壮丽,不限财力”,建成后号称“穷极华丽”“宛如天造”。宅子里的器物据说比宫廷御用品还要奢华,李隆基专门嘱咐办事的太监要出手大方:“胡人花钱的眼界高,别让安禄山笑话朕小气。”亲仁坊还曾是唐睿宗李旦的潜邸所在地,但最巧的是,安史之乱平定后,平叛最大功臣郭子仪的宅子也建在亲仁坊,大到“家人三千,相出入者不知其居”,这似乎构成了安禄山与郭子仪一去一来的历史隐喻。

西军名将哥舒翰住在长安城东南门延兴门内的新昌坊。安史之乱爆发后,在新昌坊养病的哥舒翰被李隆基紧急召见,走上了守潼关的不归路。在新昌坊和西南边的升平坊一带,有一片隆起的高地就是乐游原,这里是长安城内的制高点,为登高览胜最佳地。李商隐曾有诗“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诗中“古原”即乐游原;李白也曾有诗“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慈恩寺建在东南偏南的晋昌坊中,天宝十一载(752)秋,杜甫、岑参、高适、储光羲与薛据五位诗人同登慈恩寺塔,也就是今天的大雁塔,一人作一首登临诗——这可能是盛唐诗坛最瑰丽的群英会,也是天下鼎沸前的最后一次诗坛盛事。

盛唐的官绅勋戚除了在长安城内占有豪华的宅院以外,不少人还在城外近郊的风景秀丽处建有别墅,“别墅最集中的地方是城南沿樊川一线,其次在城东灞、浐两河附近以及蓝田附近的辋川也比较集中”[10]。樊川最著名之地是号称樊川八大寺之首的兴教寺,玄奘大师舍利塔栖灵于此;辋川绝佳处是作为中国文人精神圣地之一的王维别居,王维与至友裴迪在辋川山谷中写下了《辋川集》二十首。

没有人的别居比李隆基的更华丽。长安城以东约六十里处,是倚骊山、面渭水而建的华清宫(原名温泉宫)。从开元初年到天宝十四载(755),李隆基几乎每年十月都要到华清宫游幸,岁尽始还长安兴庆宫,王建有诗云“十月一日天子来,青绳御路无尘埃”(《温泉宫行》)。据说李隆基在位四十四年,行幸华清宫四十次左右。

李隆基与杨玉环定情于华清宫,正是在李杨恋的照映下,华清宫在天宝年间愈加成为大唐的第二政治中心,说是盛唐“冬宫”也不为过。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十五日,李隆基正是在华清宫的温泉水中听闻了安禄山起兵的鼙鼓声。

长安的盛世,终结于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十三日,李隆基的出长安日。

但若往前追溯,可能要一直回溯至开元二十四年(736)十一月,那个叫张九龄的岭南人被罢相时。

这是一个经典的丘吉尔式情境:“这不是一个结束,这甚至不是一个结束的开始,这至多只能算是一个开始的结束。”

注释

[1]参见[美]宇文所安《盛唐诗》,贾晋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3月第一版,41页。

[2]参见仇鹿鸣《长安与河北之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11月第一版,60页。

[3]参见洪业《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曾祥波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5月第一版,127页。

[4]参见王南《梦回唐朝》,新星出版社,2018年9月第一版,5页。

[5]参见严耕望《唐长安人口数量之估测》,《第二届唐代文化研讨会论文集》,1995年版。

[6]参见[日]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隋唐时代》,石晓军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1月第一版,248页。

[7]参见任士英《唐代玄宗肃宗之际的中枢政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12月第一版,30页。

[8]参见王南《梦回唐朝》,新星出版社,2018年9月第一版,15—16页。

[9]参见齐东方《魏晋隋唐城市里坊制度》,收于《唐研究》第九卷,77页。

[10]参见辛德勇《旧史舆地文录》,中华书局,2013年4月第一版,7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