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无奈

  • 烟水苍苍
  • 云开
  • 3765字
  • 2024-02-29 15:05:10

回到山上,我往秀兰婶一家的方向去,秀兰婶一见我这副泥人模样,吓了一跳,连忙帮我烧了热水,我把湿嗒嗒的脏衣服换下,才觉得脖颈身上全是泥沙,连头发里也不少,浑身难受得紧。我用热水把全身上下都擦了一遍,换了身干净衣服,才觉得舒服些。

秀兰婶帮我煮了姜糖水,我一边喝着,一边跟她讲着刚才的事。她一听了,连连拍着胸口道:“哎呦呦,老天保佑,杨大人可是个好人,可不能发生什么事。”

我略略活动一下,才发现刚才紧握伞尖的那只手的掌心里有两道不浅的口子,应是被伞尖和伞骨戳破了。胳膊肘此刻也火辣辣地痛,我向秀兰婶讨了药酒抹在胳膊肘处,又在掌心敷上草药,用干净的布条绑好。

我想起那把伞,此时它正靠在门边,我拿起撑开一看,伞面被我弄破了好几处地方,我不好意思地说:“秀兰婶,真对不起,把你家的伞给弄破了,赶明儿我赔给你。”

“不用不用,要赔我也找老三头赔去,再说,要是没有这把伞,你拿什么救杨大人上来呀?明儿我让我那口子给补补又能接着用啦。”秀兰婶宽慰我道。

秀兰婶一向都是这样热心快肠,我感激地向她笑笑。

想起刚才一幕,我只觉心有余悸,仿佛劫后余生的那个人是我一般。秀兰婶说得对,如果没有那把伞,我不能及时把杨彦从那不知深浅的泥塘里拉出来,现在的境况,可能已经是两重天了。我抚抚胸口,不敢去想那不堪的另一种结局。

快到晌午时,门外雨势渐歇,我在灶上煮了姜糖水,和秀兰婶打了招呼,一路打听着,往杨彦住的方向去。

走到他的门外,房门半掩着,我敲了敲门,门内应道:“哪位?进来吧。”是杨彦的声音,我推开房门,迈步进去。

他正斜卧在床头,掩着被子,身上披了件薄衫,见来人是我,弯起嘴角向我笑道:“阿琬。”

我走过去,在他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关切问道:“你还好吧?”

他点点头,真诚地看着我,“今天谢谢你。”

我微微笑,“换了别人,也会那样做的。”

我拿起带来的姜汤递给他,“这是姜汤,喝了祛寒的。”

他笑着接过,一口一口的咽着,我问道:“刚刚看过大夫了吗?他有怎么说?可有施针开药?你呛着泥沙没?耳朵里有没有?眼睛好好洗过了吗?可别染上眼疾耳疾……”

我话音未落,他猛烈咳嗽起来,我忙站起身,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急问道:“你还好吧?怎么又给呛着了?要不要去找大夫给你看看?”

他放下碗,碗里的姜汤已被他喝了一大半,他连咳两声,顺了气,笑着道:“阿琬,你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叫我先回答那个才好?咳咳……”

我见他还能和我说笑,应该问题不大。他发间仍夹杂着细小泥沙,我道:“我给你打水洗把脸吧。”

我从门后的木桶里舀了清水,绞了巾帕,抬手要帮他擦洗,他一怔,微微偏过头去。我这才惊觉自己的行为已经逾矩,连忙放下帕子,道:“一会儿你自己来吧。”

他看了我一眼,温言道:“谢谢。”

他吸吸鼻子,闻到我身上的药酒味,低头一瞧,才发现我手掌上包扎的伤口,问道:“你受伤了?伤得严重吗?”说着探过身来想要看个仔细。

我笑笑,挥挥胳膊,“没关系,小伤口,哎,我也不知道刚才怎么那么大的力气,都能把你这个大活人拉上来,换作平时,我一桶水都担得吃力。”

他见我打趣,也笑了,“可别留下疤痕,不然我可赔不起。”

我想起秀兰婶方才的话,笑着说:“要赔也找老三头赔去,他那头牛才是始作俑者。”

我想起方才的情景,认真道:“阿彦,以后可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万一今天我不在场,或者我身边没有那把伞,又或者我没能力救你,我都不敢想象接下来会怎样。那不过一头牛而已,大不了再养一头,可你是个大活人,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我……”我一口气嘟嘟嘟说到最后,哽咽起来,鼻头一酸,说不下去了。

杨彦看着我,点漆般黑亮的眸子全是深重的真挚,“阿琬,那头牛对老三头家十分要紧,如你所说,就算换作别人在场,也会那样做。”说罢,他顿了一下,“我只是没想到那水塘被大雨一淹,变得那样深。”

他说的确实在理,可这样行事太过冒险,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须知人的性命有时是非常脆弱的,我劝说道:“以前有位师长对我说,如果一件事情你拿不定把握,不擅长也不熟悉,那么就不要去做。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毕竟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不是人力可控制和预测的,况且如果这件事还与你的性命有关,而回报又是不足挂齿,就更不应该去做,不值得的。以后可千万不要这样鲁莽行事了,啊?”

他听了我的一番不依不饶的训话,垂下眼思索片刻,终于点点头,同意地“嗯”一声,叹道:“当时也是情急,我确实是欠考虑了,不过好在最后化险为夷。”他见我一副眉头双锁,急迫担忧的模样,大概我的眼角都红了——我知道我一激动就会这样,努力地朝我宽慰地笑笑,眼角微微翘起,“放心,不会有事的。”

我见他如此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想着孤男寡女长时间共处一室总是不好,他大概还没用过午饭,便提出给他弄点吃的,从他房里出来,回秀兰婶那边去了。

接下来的数日,还是暴雨连连,所幸并没什么大事发生。我在天气略微放晴的时候站在山顶向河边眺望,河面已变得极宽,昔日来往的船舶,此时都了无踪影。水天相接处,白茫茫雾气一片,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仿佛一条巨幅的白绸子。源源河的河水一直都在不停地涨,每天都能看见山脚下远处地势低洼的地方被水淹没的面积越来越大,包括我曾经待过的崔家村和于家村。

我坐在门边,一头靠着门板,一边借着天光在秀兰婶的指导下给她的两个娃儿缝着小外衫,看着门外阴雨连连,想起了不久前还在于家村时和杨彦的一次谈话。

“阿彦,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想问问你。”

“请讲。”

“为何此处源源河边没有河堤?”

“简单地讲,因为府衙没有差人来修。”

“为何不修?修堤防洪,保护黎民不受洪水肆虐不是官府的职责吗?”

“因为工部决定将这里作为泄洪区。”

“泄洪?难道就不管这好几百户人家的性命安危了吗?”

杨彦黯然,神色上很是无奈,“从这里顺着绵水往上游走,澄州项州一带,由于气候湿热,物产丰富,是朝廷的征税重地。而往下游的好些地方,不仅农业兴盛,鱼肥稻丰,种桑养蚕,而且手工商业兴旺繁荣,年年出口,亦是朝廷倚靠非常的重镇。”

我想了想,问道:“难道就只有这里一个泄洪区?”

他摇摇头,用树枝在地面的沙土上画出大致的地形图,一边比划道:“源源河从这里入绵水,所以自然就有人想将这里作为泄洪区,希望将江里涨出来的水倒灌回源源河里去,江里的水涨猛了,倒流不及的,自然就溢出来。源源河边有几处类似这里的情况,人口少的乡野山村,便全用来做了泄洪之用。另外,绵水的另一边也有两条支流,也都划入了泄洪区,并没有修堤,有些地方原来是有堤的,后来也都毁了。”

对于这个国家的工部这样的决定,我也很是无奈,“难道工部没想过改良河渠,将涨起来的水因势利导分散开去吗?”这里的地形虽复杂,但是如果想做,总会有办法的。

“改?”杨彦苦笑了一下,“朝廷的税都征到后年了,看样子国库是年年吃紧,又逢这两年北方边境不安,烽火连连,朝廷哪里有钱管这样的小事?即使拨下钱来,到我们手里剩下的,只能用来疏散和安抚百姓,根本够不上改善河工和疏通河道的费用。朝廷每年都会派人在绵水上游的青古山脉开山劈林,到了夏季,就借着凶猛的水势将上千的原木从上游冲下来,直冲到下游的帛州,再由燕帛运河运往全国各地,节省下大量的财力和人力。若是改变河道减缓了水势,朝廷又要拨出银两输送青古原木,自然是费力不讨好。所以便将这一带选做了泄洪区。”

难怪,我叹了口气,一道小小的河堤后面,有这样多错综复杂的因果纠缠。

没有更好的办法,若天公不作美,源源河这附近的人家就只好面临着他们的家园年年都有被水淹没的危险。

如果朝廷能拨出一笔足够的善款,帮助这附近的人家举家迁徙到别处安家,岂不善哉?听杨彦所说的这个褚朝,官府贪墨,国库亏空,哪里有财力照顾到这样的穷乡僻壤?再说,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办事,那庙堂之上,大概也没有愿意代这些无名小村为民请命的人,因为这些粗陋的乡下人家,于他们没有任何利益好处。

我望着门外如注的豪雨,摇了摇头。

我这个即使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青年来到生产力落后好几百年的时代,在这样艰难复杂的世事面前,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已。

在山上的这段日子,县太爷在杨彦的陪同下上山来探望避难的百姓。这位知县老爷头发已花白,面容清瘦,眼角耷拉得厉害,肩背佝偻,跟乡亲们说话的时候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话里带着许多之乎者也,无外乎都是些要乡亲们体恤朝廷,听从官府安排,同心协力共度难关一类的安抚话。好在官老爷此行带来草药分发给各家各户,用来煎水薰焚,驱除虫蚁。这片山地从来没有人居住过,大家甫一入住新搭的棚屋,都觉屋内气氛阴湿怪异。拿草药薰过后,方觉得好些。

杨彦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瓶膏药,前两日托人拿过来,说是能愈疤淡痕,我打开来闻闻,一股浓郁的清冽辛苦之气冲鼻而来,我在掌心的伤口上抹了点,过了两天伤口处果然愈合不少,也不是很疼了。我很惊讶,不知是怎样灵妙的方子,居然有如此功效。

于先生的身体状况却是每日愈下,白日多半时间都在昏睡,加上连日下雨,屋内霉湿,也无法外出走动,进食量变得更少,有时连药也喝不了半碗。清醒的时候就靠在床边和秀兰婶絮絮地回忆他往昔的日子,而故事里的主角总也少不了他的发妻。

我整日都被困在这山上,看见的都是门外灰蒙蒙阴沉沉的一片,听见的除了雨声雷声,便是从隔壁传来的邻里间的说话声,小孩的哭闹声和他们父母的拍哄安抚之声,哪儿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了,闷得发慌,只觉自己面上都要生出白毛,头颈里都要长出蘑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