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二
在放大的时空中认知宋代交子开启的纸币体系

朱嘉明
横琴数链数字金融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席

在宋代官交子正式发行和流通一千周年之际,王申和王喆伟的著作《交子:世界金融史的中国贡献》出版。这本书以世界金融历史的视角看待北宋交子的历史地位,值得肯定。我的序言,则试图通过在放大的时空中认知宋代交子所开启的纸币体系,希望有助于读者更为全面地审视北宋交子,理解北宋交子为什么是世界货币金融史的划时代创新。

交子开启了宋代长达二百五十年的纸币体系

现在更多的宋史专家接受这样的考证:宋仁宗下诏开始置办“交子务”的日期是天圣元年十一月戊午日,即公元1024年1月12日。事实上,在官交子之前,交子已经在民间流行。相关文献记载,在公元995年的宋太宗时代,川商王昌懿就已经开始使用类似交子的纸币了。

讨论官交子的核心是:交子开启了宋代约三百年的纸币体系,支撑了宋代的经济运行。宋代纸币体系大体分为三个阶段:1024—1107年的交子阶段;1107—1160年的钱引阶段;1160—1279年的会子阶段。在真实历史中,阶段是相对的,存在着交子和钱引,钱引和会子或短或长的并存时期。其间,还有可能插入其他纸币,例如绍兴元年(1131年)发行的“见钱关子”和绍兴二十九年(1159年)发行的“公据关子”。最值得注意的是,自绍兴三十年(1160年)开始至南宋覆灭广泛流通的“会子”,初为商办,后收归户部专办,从而具有全国性信用货币功能。所谓“东南会子”成为南宋中后期纸币的核心,而以铜钱为代表的金属货币仅仅是纸币的补充和辅助。

元朝建立,南宋覆灭之后,会子在被中统钞取代之前,还持续流通若干年。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如果南宋没有被蒙古人灭亡,“东南会子”大概率还会继续存在下去。

两宋:纸币得以创造和发展的根本原因

北宋于公元960年建国之前,中国经历了大约70年的五代十国分裂时期。五代十国最重要的历史遗产是通过江南开发和扩展,奠定了中国北方和南方均衡发展的历史格局。至五代十国末期,全国至少550万户,3000万人口。所以,北宋实施中央集权制度之后,全国迅速实现经济复苏,人口膨胀,商业繁荣。至北宋后期宣和六年(1124年),人口达到1.26亿。如果做全球性比较,在公元12世纪,宋代的中国是世界最大的经济体,超过当时的塞尔柱帝国、朱罗王国、拜占庭帝国和神圣罗马帝国。

应该说,北宋开国至宋仁宗继位,日益强烈的货币需求进入拐点,金属货币不足以满足经济发展之需要,导致宋廷寻求铜钱之外的货币工具,四川民间的交子成了最为合适的选择。宋仁宗在位42年,形成了对纸币的“路径依赖”。宋仁宗时代,人口重新回到了5000万 ~ 6000万水平,经济持续繁荣,纸币的贡献是不可低估的。

宋仁宗死后三年,经短暂的宋英宗,进入宋神宗(1067—1085年在位)时期,王安石新法很快被实施。王安石新法的基本思想就是通过货币手段调整社会资源,变革政府管理社会的方式,实现政府财政税收的货币化和商业化。王安石之所以可以推行如此新法,折射出宋神宗时期的中国经济已经实现了相当程度的货币化。进入宋徽宗(1100—1125年在位)时期,国家铜矿资源枯竭,“钱荒”恶化。在宋徽宗的崇宁年间(1102—1106年)和大观年间(1107—1110年),蔡京主导了通过发行纸币刺激通货膨胀,缓和财政危机的改革。特别是大观元年(1107年),蔡京钱法改革,改“交子”为“钱引”,延续了宋代纸币的香火。后人基本否定蔡京的货币改革。但是,不得不承认,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南宋早期和中期,伴随中国南方经济的恢复与发展,在货币制度方面,不仅继承了北宋的钱引,而且扩大了钱引发行规模。此外,财政、边防和战争之需要,两宋的对外贸易,包括宋金间的走私贸易,刺激铜钱货币外流,特别是向金国和日本流出,加剧了“钱荒”,不得不扩大纸币发行规模。

其中,边防和军事需要是宋代纸币得以演化的关键性原因。南宋国祚152年,始终难以摆脱战事的阴影,财政压力持续存在,形成财政依赖纸币,纸币财政化的体制。宋高宗(1127—1162年在位)有建炎和绍兴两个年号。绍兴元年(1131年)因婺州(治今浙江金华)屯兵,水路不通,运钱不便,便在婺州发行关子;至绍兴三十年(1160年),因为与金国战争,军事开支膨胀,创始会子,形成钱引和会子并行存在的纸币制度,而且逐渐废除纸币的“界制”,实现纸币全方位地替代铜钱,成为全国性的主体货币。

总的来说,从北宋到南宋的三百多年,构建和运行的是以纸币为主体,辅之铜钱的货币制度,货币化程度不断深化,以持续温和的通货膨胀,抑制了经济萧条的威胁,并有效地缓和了频繁的财政危机。

宋最终未亡于经济和金融,亡于政治和军事。

两宋的外部地缘政治-货币环境:纸币圈和铜币圈

两宋的300余年,始终受制于复杂的外部地缘政治-货币环境。由此形成北部的纸币圈和东部/南部的铜币圈。

北部的纸币圈。经历了辽国(907—1125年)、西夏(1038—1227年)、金国(1115—1234年)和13世纪开始的大蒙古国。其中,辽国的货币经济比较落后,长期和普遍使用以布帛、羊为代表的实物货币,至于铜、铁铸金属货币,唐币、宋币比重高,本国铸币粗糙,且比重小。至于西夏国,并不是从立国开始就铸造钱币。之后,西夏仿照宋朝制定了钱币的设计、铸造、发行、流通等一整套管理规章制度,但是,所铸造的钱币有限,宋钱始终是西夏境内所流通的主要货币,成为西夏事实上的“法币”,折射出西夏对宋朝经济的依赖程度较高。

相比较辽国和西夏国,金国吸纳了宋朝货币制度的经验,构建了以纸币和金属货币并存的货币制度。金国纸币始于贞元初期(1154年)的交钞,至金章宗(1190—1208年在位)年间,交钞地位已经相当稳固:“交钞的全国性货币化,流通范围向农民阶层的扩大,取代铜钱成为主要货币等现象,与流通期限被废除,作为储值贮藏手段的功能得到强化一样,都说明交钞较北宋的纸币更为发达的特征,说在该时期构成元朝货币政策、货币状况的诸要素都已具备,亦不为过。”[1]可以这样认为,自12世纪后期至13世纪初期,在东亚地区,已经形成了一个包括金国和南宋的纸币圈,该纸币圈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南宋中期人口为8500万,金章宗时期人口最盛,超过5600万,合计达到1.4亿。在这样的尺度上,对南宋和金国货币制度的地位产生全然不同的认知。

1260年,忽必烈自立为大蒙古国皇帝,发布称帝的即位诏书“皇帝登宝位诏”,正式建年号“中统”。忽必烈为了填补金国灭亡的空白,立即在华北地区发行“交钞”和“中统钞”。在之后近二十年间,蒙古新政权禁止黄金、白银和铜钱流通,其中统钞成为与南宋互补的货币。从金国1234年灭亡到南宋1279年覆灭,中间的四十五年对于中国货币历史走向至关紧要。元朝与南宋战争期间,忽必烈允许在其占领区继续使用南宋货币,最后通过实施公平的中统钞兑换,完成了货币制度的大一统。

南宋和金国所奠定的纸币制度,为忽必烈继续实行纸币制度提供了基础。元代的中统钞本质上属于南宋和金国纸币的延续,支撑了元朝在货币制度上的平稳过渡。也正因为忽必烈的这个历史选择,中国最终没有被纳入以西亚为中心的金、银通货体制,元明清三朝走上了独特的货币演变路径。

两宋纸币圈和铜币圈图

东部和南部的铜币圈。两宋时期,中国铜币成为东北亚、南亚、东南亚的硬通货。东北亚的高丽国和日本长期处于中国的铜币圈。高丽虽然出产铜,但在宋崇宁(宋徽宗年号,1102—1106年)之前,不懂铸钱。崇宁之后,逐渐学习掌握了铸钱技术,开始铸造和使用铜钱,建立铸币系统。但是,由于铸造能力有限,铸造的铜钱质量也不如宋钱,宋钱是高丽境内长期的主要货币。中国隋唐时期的铜币已经流行于日本,宋钱在南宋覆灭之后的镰仓时代(1185—1333年),依然被市场接受。

宋代中国因为与南亚和东南亚(越南、柬埔寨、苏门答腊岛、爪哇、菲律宾)的朝贡关系或海外贸易,获得当地产品和输出铜币。宋代的海外贸易还到达波斯湾的阿拉伯地区,铜币成为贸易的中介。

世界经济史视角下的全球两大贸易体系和货币体系

如果以全球经济和金融史的视角看,全球存在一个以中国为中心的东半球贸易圈和东方货币体系,以及地中海贸易圈和古罗马为代表的西方货币体系。

东方的货币金融体系,发轫于春秋和战国时代,秦汉形成货币体制,成熟于唐,经宋元明的纸币演变,实现白银化转型,至清末币制改革融合于近代国际货币体系。代表中国古代金属货币的是汉代发行的五铢钱,代表中国纸币的是北宋的交子。

西方的货币金融体系,源于古希腊,代表铸币是琥珀金钱币,成熟于罗马帝国的盖维斯·屋大维·奥古斯都(公元前63年—公元14年)时期,最终形成金银铜三种金属货币并存的制度,延续于拜占庭,再经文艺复兴和美第奇家族、工业革命,形成贵金属以黄金为主体货币,白银辅之的货币体系。

以上两个货币体系,在历史上有过互动和影响的时期,主要集中在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2世纪,罗马帝国与中国西汉和东汉通过海上丝绸之路,构建了贸易和金融的早期关系;第二阶段:公元7世纪、8世纪拜占庭帝国与唐王朝之间,构建以陆路为主要途径的贸易和金融的全盛阶段。

处于东方货币体系和西方货币体系之间的主要货币板块包括:古埃及,纳入罗马帝国的货币政治;阿拉伯帝国,长期通行金币体制,代表性金币是第纳尔(dinar)和迪尔汗(dirham);古印度,实施的是金币和银币并行制度;俄罗斯形成独立货币制度较晚,直到8—11世纪,才完成从流通阿拉伯银币过渡到本国银币的过程。

比利时汉学家魏希德(1969年— )在她的著作《宋帝国的危机与维系》中,提出了关于研究宋朝的历史、政治、疆域、朝廷和信息网络的不同维度。可以肯定地说,宋代货币制度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系统,有效维系了宋帝国多元维度和信息网络的联结,实在是举足轻重。

2023年12月


[1] 高桥私臣著:《宋金元货币史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1-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