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忙的街头在黄昏时分逐渐安静下来,只有零星的路人和车辆还在保持着城市的脉动。
车子在路上漫无目的开着。
同一空间里,丹书可以清楚地闻见陆显身上的味道,他喷了香水,是佛手柑。
“你,随便把我放在一个能停车地方就可以。”说完,她把车窗合上。
陆显的眼神黯淡下来,他沉默了一下,轻轻开口,“好。”
他不会拒绝她的要求,在她面前他连回答都小心翼翼。
丹书坐在副驾驶上,余光刚好掠过他的手,瓷白细腻,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
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那双手,除了淤青就是见了血的伤口。丹书一度以为他会留疤的。
“怎么了?”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陆显微微偏了偏头。
丹书摇摇头,打量着他一身西装革履,由衷道,“你现在这样,很好。”
真的很好。
是她期待的样子,他就该是这样的。
陆显的眼眶微微泛红,他拉下遮光板,掩饰着呼之欲出的情绪。
他是个骨子里极冷漠的人,是活在阴暗角落里的蜉蝣。
如果没有她的话。
车子缓缓停了下来,在一条空旷无人的巷子口,只要往前再走200米,就是一条人来人往的都市大道。
“哦,今天谢谢你。”
丹书一边说,一边解开了安全带。
陆显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拢,“如果现在想联系你,我应该打哪个号码?”
他异常紧张,甚至忘记呼吸。
自五年前的毕业典礼后,他就再也没找到过她。一路上他都很想问问她,是不是因为报道上的那桩案子,让她失去了对人的信任?
但他不能。
一旦回答和他想的不一致——不联系只因为他是个累赘,少年的阴骘必将反复,他必将支离破碎,挫骨扬灰。
“不必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拒绝。
陆显闭上眼睛,终于按下车门锁。
“咔。”
两个人视线交错,谁都没有闪躲。
“对不起。”
陆显的心轻轻颤抖。
有的人只用一眼,就将平静水面下暗香浮动的往事搅的波涛汹涌。
丹书没有介意他突如其来的固执,反而很平静地注视着。
她叹了一口气,像安抚一个孩子那样对他说,“没有我,现在的陆显依然可以好好的生活。你本来就不再需要我了,所以,也不要为了我而感到难过,好么?”
陆显的喉咙发干,忍住酸涩,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回道,“我可以保护你了。”
一滴泪滑落。
他不敢再看她了,心痛的无法呼吸。
陆显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运气很差的人,从小到大。
可那几年。
在有丹书的几年里,他觉得这条走得如此艰难的路,包括过去那些从未被偏爱的瞬间,云雾尽散。
历史选修课的教室里,空荡荡,趴在最后一排课桌上男孩从睡梦中苏醒,一个抬眼,叫他远远地看到了走廊里逆着夕阳染红的光走来的丹书。
她活灵活现,招摇生气,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多看两眼。
陆显不知道,那一瞬间是不是叫怦然。
她迎着他的目光,穿过一排排座椅,越过一张张课桌,就那样,一步步,一步步地来到了他眼前。
“我可以坐这里么?”
望着一排排的空座位,陆显皱了皱眉,这显然不是一个合理的请求。
薛教授的选修课,几乎没有人选择,这个古板的小老头,考核太苛刻。
偌大的教室,来上课的不过三五人,空到可以荡出回声。
她还在等。
他想问问她为什么?可转而又沉默了。
“嗯。”
他点点头,别过眼。
那是一双略显狭长的丹凤眼,嘴唇也偏薄,很容易让人想到凉薄两个字。
大学时期的陆显,平时几乎不主动与人交谈,即便是在必须的交流中,也是寥寥数语。
他不是有口皆碑的好学生。大二刚开学就因为和系主任动手,被全校通报,记了大过,然后就是陆陆续续的小处分,一直没停过。
暴戾又孤僻。
“我叫丹书。”
“嗯。”
“我是新闻系的。”
“嗯。”
“和你们的法学院很近,只隔一条马路。”
她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笔袋,掏出教材,掏出充电线。丹书每掏出一样东西,就对他说上一句话。
“嗯。”
陆显没有看她,但每一句都答。他默默把耳机塞进保护套里,按下开关键。
“校门口的淀粉烤肠很好吃。只是薛教授的选修,每次都排到最后一节…”
“嗯?”
“烤肠是买不上了。课上到一半,天已经黑透了。”
“嗯。”
“所以阿,坐在你旁边。”
陆显顿住,丹书补充道,“这么空,这么黑的地方,有人坐我后面,我害怕。”
他打量她,从上到下。
“坐我旁边,就不怕?”
从裤子口袋又翻出学生证,放到她的桌子上,“我叫陆显。”
这不是自我介绍,而是一种提示。
好像在介绍一个比鬼更危险的名字。
陆显攥拳的手紧了紧,他希望她能听懂自己的提示,又矛盾着,不想她听懂后,头也不回地换到其他位置上去。
“我知道。”她意外平静,“陆显嘛,我知道你的事。”
说完她递给他一个包子,“韭菜馅的,打赌不?赌连吃两个薛老头能不能闻到?”
陆显拿着包子,有一瞬的错愕。
……
那年,他为被侵犯过的女同学发声,检举了自己的系主任,但为了能顺利毕业,也为了让那些难堪的照片,永远消失在大众视野前,女同学们选择在校董会上集体翻供。
一个少年的正直和勇敢被公开处刑。
一时间,学校里谣言四起,有人说,他才是那个侵犯女同学的人,还有人说,他就是报教授的打低分的私仇。
所有人都要他做一条夹尾巴的狗,却把他逼成了谁也驯服不了的狼。
谁议论他,他的拳头就挥到哪里。
原来暴力比法律更有效。
“我知道你的事。”
少女藏在教材里的照片推给少年,“别再打架了,别放弃自己,帮你找线索,是我们新闻人的职责。”
她又把头埋进书包,咬了一口包子,韭菜味儿十足。
少年默不作声,不一会儿,他拿起桌上的包子,也咬了一口,“我赌他闻不见。”
少女拥抱了少年的沉默和绝望,在那两年里,她是唯一的光,站在阴冷潮湿的角落,不断给他希望。
时光重叠。
那双眼睛,再也找不到炙热和光泽,反之,多了棱角,陌生,和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