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龙的书,已经我们中国人翻译出来的,在我所晓得的范围以内,只有沈性仁女士译的《人类故事》。现在我的朋友林徽因译的《古代的人》,又在这里与中国的朋友们见面了。《人类故事》,我没有看过,可是这一本《古代的人》,因为徽因在翻译的当初,曾经和我商榷过几次,所以我的确是为她看过一遍的。书的内容,和房龙的做书方法,在他的原序里,就可以看出来:
I am not going to present you with a text—book.Neither will it be a volume of pictures.It will not even be a regular history in the accepted sense of the word.
I shall just take both of you by the hand and together we shall wander forth to explore the intricate wilderness of the bygone ages.
房龙的这一种方法,实在巧妙不过。干燥无味的科学常识,经他那么的一写,无论大人小孩,读他的书的人,都觉得娓娓忘倦了。你一行一行地读下去,就仿佛是和一位白胡须的老头儿进了历史博物馆在游览。你看见一件奇怪的东西,他就告诉你一段故事。说的时候,有这老头儿的和颜笑貌,有这老头儿的咳嗽声音在内,你到了读完的时候,就觉得这老头儿不见了,但心里还想寻着他来,再要他讲些古代的话给你听听。
房龙的笔,有这一种魔力。但这也不是他的特创,这不过是将文学家的手法,拿来用以讲述科学而已。
这一种方法,古时原是有的,但近来似乎格外的流行了。像诗人雪莱(Shelley)的传记,有人在用小说的体裁演写,Abelard和Heloise的故事,有人在当作现实的事情描摩。可是将这一种方法,应用到叙述科学上来,从前试过的人,也许有过,但是成功的,却只有房龙一个。
Tyn Dall的讲结晶,Macaulay的叙历史,都不过是字面雄豪,文章美丽而已,从没有这样的安逸,这样的自在,这样的使你不费力而能得到正确的知识的。像这一种方法,我希望中国的科学家,也能常常应用,可使一般懒惰的中国知识阶级,也能于茶余饭后,得到一点科学常识,好打破他们的天圆地方,运命前定的观念。
最后,我还想说一说徽因译这一本书的缘故。
去年她失了业,时常跑到我这里来。可怜我当时的状态,也和她一样,所以虽则心里很对她表同情,但事实上却一点儿也不能帮她的忙。有一天下雨的午后,他又来和我默默地对坐了半点钟。我因为没有什么话讲,所以就问他:“你近来做点什么事情?”她嗫嚅地说:“我想翻译一点书来卖钱。”我又问她:“你翻译的是什么书?”她回答说,就是这一本《古代的人》。当时我听了很喜欢,因为她也能做一点可以完全自主,不去摇尾乞怜的事情了。但后来听她一说,“出版的地方还找不着!”我又有点担起心事来了,所以就答应他说:“你译好了,我就可以为你出版。”后来经过了半年,她书已译好,但我为她出版的能力,却丧失掉了,所以末了只好为她去介绍给孙福熙。福熙现在又跑走了,她的那本《古代的人》,最后才落到了开明书店的手里。此刻听说书已排就,不日要付印了,我为补报她的屡次的失望起见,就为她做了这一篇序,虽然这序文是不足重轻的。
一九二七年,八月廿六,郁达夫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