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竟接通了。
义体一时没想好说什么,他举着电话沉默了。
“是哪位,有什么事吗?”熟悉的声音,平静的语气。
“你还记得我吧?”
“是你啊,我当然记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机械师的语气明显亮了起来。
“我很抱歉之前对你说了……”
“啊——打住,别说那些,我知道你就是一心向事业嘛,不理解很正常,总之我早就不计较了。”
“哈哈,我现在也理解了,因为……”
“你找对象了?”——“我谈恋爱了。”他俩简直异口同声。
“想当初,我还以为我肯定不会有呢。”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谈了跟没谈一样,比较平淡吧。”
“这样也挺好的。”
“你呢,你最近怎么样?”
“我啊,回学校工作了,当机械专业的老师。化学家换专业了,现在你得叫她生物学家了。”
“她毕业了又重新回去学生物专业吗?为什么啊?”
“感兴趣呗,你知道她的,对什么突然感兴趣就一定要去弄明白,这跟你一样。”
“对了,恋爱都是会有冷淡期的吗?”
“到后面都会趋于平淡和稳定吧,但两人之间的联系,也是一直能感受到的。你怎么问这个,她比以前冷淡了吗?”
“算是吧,感觉她更想一个人待着。”
“你不要自己这么觉得,就瞎猜,你直接问她。”
“算了,她爱不爱我都没关系,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就好了。”
“那不就更不用顾忌什么了,直接问就好了。或者,你希望她会怎么想,那她就是那样想的,这样会感觉好很多。”
“行吧,我试试。话说……我们很久没见了吧,你有时间都可以过来的。”
“就等你这话呢,我还以为你真不想再见到我了。”
“说白了都是些气话。”
可能他确实该直接问紫金呢。
“你觉得,和我待在一起好呢?还是一个人待着比较好?”
她没有动,依旧盯着天花板,沉默了一会,只是义体盯着她等待答案。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吗?”他没有得到回答。似乎是意识到这个问题过于强硬了,他又给了个选择:“还是你觉得都行?”
“嗯。”
但是他依旧没有得到答案:“你和我待在一起会难受吗?”他换了一种问法。
“不会。”
“可是为什么我总感觉你在躲。”
“不想打扰你。”
“可是我说了不打扰啊。”
“嗯。”
“所以我不懂为什么,你总是躲着我,理由是不想打扰我,可是事实证明你并不会打扰到我,为什么又要躲呢?”他觉得或许是自己解释得不够清楚。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在你工作的时候坐在旁边能有什么事干吗?我们能说什么话吗?你什么时候空闲了,愿意来找我,我从来没有躲过你。”她少有的有些激动。
“所以,你觉得和我待在一起好,还是自己待着好?”
她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把脸转向另一边。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回答过了。”
“‘不知道’算什么答案?”
他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我不明白,一个选择有那么难吗?待在一起,还是不待在一起?”
“你来选。”
“我不是看你的吗?你想怎样就怎样。”
“我要你走,行了吧?我想一个人待着。”她回过头,狠狠地说。
她的真实想法果然是这样,先前只是不忍心说出口罢了。她想一个人待着,就不多打扰她了吧,看来之前是自己不识趣。
果然,义体接到电话下楼只看到了机械师一人,他在中心科学院边上缓慢踱步,义体从电梯出来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个留着金色长发的高个子还是格外显眼。义体走到他跟前,他才反应过来。
“呀,好久不见。”他稍稍瞪大了那很少完全睁开的灰色眼睛。
“还真是,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你最近怎么样?”
“挺稳定的,就在学校教书。我看你倒是丰富很多了。说说吧,你有去问她吗?”
“有,她说想一个人待着,我就暂时不打扰她了吧。对了,你可能认识她。”
“你说我认识?”
“嗯哼,你猜猜?不过你应该只是见过。”
“额……那我随便猜一个,坐化学家旁边那个?”
“啊?你怎么一猜就中的,你是不是打听过什么了?”
“没有啊,直觉吧。而且你搞志愿改造计划,她又刚好残疾,来这里岂不是刚刚好?”
“还真是,不愧是你,真神啊。那你觉得她为什么突然想一个人待着,是被我烦到了,是本来就不爱我,还是她本来就爱一个人待着?”
“应该是本来就爱独处吧,她平时也不爱说话吧。”
“也有可能,那怎么办,顺其自然?”
“当你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我想什么也不做就是最好的做法。可能当她有心情了,自然会来找你的。”他轻轻拍了拍义体的肩。
“也是,这很正常,看来我不用想太多。”他舒展了愁眉。
。
。
她又见到母亲了,这次是在手术室里。
她平躺着,天花板上的灯一盏一盏地走过,直到经过一个门框。她停在了一盏亮着强烈白光的灯下,她有点睁不开眼睛:手术台边站着一个高挑且单薄的女人,灯光照在她的金发上,她拿起一个笔杆状的仪器,发出钻子的声线。另一只手轻抚上她的额头,将那支笔杆状的东西伸向她。
那东西在钻她的脑袋!她想阻止这一切,但她连手也抬不起来了,眼前的一切在上下晃动,她努力将目光定在母亲的身上,不止看到轮廓了,还有那对,绿色的眼睛……眼皮不争气地合上了。
她醒来了,在原来的房间里,头依旧痛。她摸了摸头,完好的。但如果那一切真的是现实呢?或许她中途逃出来了,只是记忆中断了……不行,太扯了,这只是梦吧。如果之前的那几次都是真的呢——简直像真的一样,如果她现在以为的现实才是梦呢?
简直分不清了。
如果把现在当作现实,那刚刚发生的一切,相对而言就是梦境。如果梦境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现实,那么现在的这个世界,相对于梦境里的那个世界而言就是梦境……或许它们都是真的。
她决定先不去想另一个世界里的事:现在这个世界里的她,将要截去双腿,换上新的义肢。接下来她要走的路可能有两条:站在那个山坡上,被当作练手的沙包打死;离开这里,回到母亲那里去,重新当一个累赘。总之她没有理由留下来且什么也不干——义体对她早就失去兴趣了。她对于他来说早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她不是乞丐,不会赖在这里白吃白住,她不能做母亲的寄生虫,她也不愿回去。
她非留在这里不可了,而且还非得实现自己的价值不可。没有价值就消失吧,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不用做任何人的累赘了。她的消失对所有人都好。
这是见义体的最后一面了,她坐在控制室门边。她或许在这里还有别的价值呢?别妄想了,这里的任何实验员都比她更有知识上的能力,而在竞技场上,她的坚韧程度甚至比不过一个沙包。从她到这个地方的第一刻,她就该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实验体,一个实验的消耗品,仅此而已。而现在,她已经对此做好准备了。
她看到他迈着轻快的步伐从走廊另一头走来。
难以言说的,为什么事至如今,她看到这熟悉的身影还是会下意识感到愉悦呢?期待他越走越近,期待与他对视,期待他像最初那样表达爱意……但是美梦早就过去了,他对她的兴趣不复存在了。
“啊!你来了。”像是惊讶的,没有料到她会来,但她听不出喜悦。
义体打开门,把轮椅推进控制室。
“原来快到晚上了。”橙红色的光映入眼帘,她感概似地说。阳台的玻璃门外,是夕阳。她早已不知道时间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待了多久。
“真美,我们出去看吧。”
眼前是橙红色的,稍微有点刺眼,上面连接蓝天的部分,灰色的。熟悉的地方,同一个时刻的景色,还是那个人。他问她有什么要说的吗?她没有要说的,她只是准备好迎接那一天了。
他还是说着他的理想,对这个竞技场的规划,规则……他不敢再用他有多爱她这件事来压迫她了。
规则对她来说不重要了。那个声音离她越来越远,那个灰色的,虚妄的天空离她越来越近,可能是太阳在下降的缘故吧。
控制室里的电话声打断了这一切。
“啊,我去接个电话。”他的声音彻底和环境融为一体了。
她想再看看那个山坡,她往悬崖边移去。在夕阳下黄绿色的草,风中摇曳的树……她想到了绿色的眼睛,是母亲的,还是义体的?此刻的她,感到很幸福,就像回到了那个时候吧——可能她真的回到了那个时候呢?或许她在那一刻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和她爱的那个人发生的各种,梦到了散步,长谈,表白,梦到了飞翔,坠落,溺水,梦到了母亲,还有手术的事……她现在醒了,回到了梦的开头。或许相反,那一切才是现实,这一刻是梦境呢?她想沉溺在那一切中,无所谓天空,草地,还是树林,她属于这一切。身后的那座建筑,远处的那片城市,那一切属于任何一个人,唯独不属于她。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逐渐下沉的橙红色太阳,它要到哪里去,带上她一起吧,到世界的另一面去,一起去吧,一起去吧!身下的轮椅被顿住了,可是这不能阻止自由的她啊,她将手臂向下撑直了,果然像那次一样,飞起来了,她向加速冲去,飞向那个属于她的,美好的梦,在世界的另一面上升,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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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还在吗?”是机械师的声音,电话吊着线,垂落在桌旁。
没有回应,义体趴在地上,抓着轮椅靠背下的横杠,他缓缓地把轮椅拖了回来。他知道这已不再是熟悉的重量了,但他不想爬起来。他把脸埋在地上,想趴在这里睡上一觉:如此失控的,本该只是梦境才对啊。他闭上眼睛,脸贴着悬崖石质的表面,一只手搭在轮椅上,来回拖动着……同样的地面,同样的金属质感,甚至身后,同样的朋友的声音,只是不同以往,一只手搭在上面就能轻松移动的轮椅。这一切都在提醒他,事情就是真实发生了。电话已经挂断了。
他爬起来,把轮椅推回了控制室,把电话放了回去。他推着轮椅下楼了,在那个山坡上,他第一次拥抱了她,他知道她是柔软的,只是这个拥抱,比他想象中柔软太多了。他仰着身子,以免她滑落下来,脸上的液体,他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紫金的,反正快要融为一体了,他笑了,他觉得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他让她重新坐了回去——即便可能……很难算是坐着了。回去的路上碰到蝶了,她居然只是问:“为什么?”
他再也没有能控制自己不跨过那个边界的信心了,他掌控不了任何人,包括自己。紫金躲着他,或许她真的厌恶他了;蝶想杀了他,或许她真的会下手;机械师在那段时间里一直没联系他,或许他早就把他忘了;他难以集中注意力,或许他就从来没有集中过。那个悬崖没有栏杆,或许他有一天就会不小心掉下去。
他推着她进了那个原本为她准备好的手术室,尽可能将她完整地摊在了手术台上,抽取体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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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掌权者因爱生恨,杀死了爱慕对象,随后建造了一个残酷的竞技场,活生生的人被作为实验体牺牲了,优胜的技术才有进化的机会。后来没有人再愿意当志愿实验体,为了技术发展不止步于此,他强制押送所有没有工作的人到中心科学院当实验体,美名其曰是给他们提供工作,不少人成了技术的牺牲品。此时出现了一个组织,叫“鸟面”,这个组织兴起于医院,起初也是致力于肢体改造帮助残疾人,后来在暴政下逐渐形成军队,攻入中心科学院,掌权者抵抗失败,从悬崖坠亡。随后新的政权宣布成立,重新规划了城市,按同心圆分步:分为外城,自由城,中心城,其中自由城依旧按中心城朝向分为正环、负环两半。外城多为种植区,离居住地更外围的区域建立了工厂,居住者以工人,农业管理者为主,通过铁路运输,铁路穿过自由城,连接到中心城,共八条。自由城为大部分居民的居住地。中心城围绕中心科学院建立,居住者都是科学院工作人员。」
这个黑色短发,长着一对猫耳朵的小孩合上了书,她回过头问一旁的机器人:“现在的掌权者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看,这里都有以前的掌权者的照片。”
铁皮机器人机械般地回答道:“我们无需得知。”
“每次都是这句话,真没劲!都知道是鸟面组织推翻的上一个政权了,怎么就不能知道现在的掌权者是谁呢?”
“我们无需得知。”机器人再次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