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不止一次在行人嘴里听说了义体在和一个残疾实验体交往的传闻,这让她意识到这回事可能确实有一定的真实性,这让她不禁想多听听:义体每天都推着轮椅和她散步,义体甚至不去找改造人们聊天了,义体也没有到实验室里问进度了,还有人说看到义体推着轮椅在山坡上狂奔,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他确实做的出来。
不过紫金每次出来活动都需要义体带着,为什么不先给她安排一副基础义肢呢,这样义体也有更多自由的时间吧。她把这个想法跟他提了,但他说把轮椅放在紫金床边就好了,她能自己出来。不过这么一说确实没必要现在就换一双腿,再说志愿改造计划是按编号排序的,轮到23号还早。
这种突然少了一个人的感觉怪怪的,之前这种时候,蝶总是被喊去看这个,管那个,或者跟着他走来走去,但是现在,她好像没什么明确的事要干,就只是守在控制室的电话旁。现在她决定去图书馆拿点书消磨时间。
电梯门开时,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义体和紫金在书架前,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同时看到他们俩很尴尬,她随便抽了一本书准备离开。
“诶,你怎么也来了?最近有什么事情吗?关于改造人的?或者那个薮猫。”义体还是看到她了。
“薮猫,她说要去训练场,我说她还没到去那里的年龄。”
“这样啊,怪不得看到她在山坡上跑步。”
紫金没有回头,像是没有看到她,果然她也觉得尴尬吧。
她总是感觉不太适应,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应该恨他才对,或许是因为她恨的人现在找到所爱了,她感到不爽,也或许是因为紫金爱她所恨的人,所以她看到紫金才会尴尬……
“怎么了?最近总是皱着眉头。”迎面走过的护士碰了碰她。
“没什么,就是想的事有点多。”蝶马上笑着回应。
“我看你……是不是喜欢他啊?”护士神秘的凑近:“哈哈哈哈开玩笑的,我知道你有多恨他,放心,我们都不会误会的。”她拍拍蝶的肩膀。
“哈哈,没事。”蝶站在原地:“诶,你确定他们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她叫住护士。
“我怎么知道呢?但我觉得,他们在一起这回事应该不用怀疑吧。难道你觉得不是真的?”
“我只是,不是很敢相信,他一开始跟我说,只是找点别的乐子,我总觉得他不会当真。”
“嗯……有道理。不过他要是想拿谁做人性实验,我们也管不着吧,就只能可怜一下咯。”护士也不会像蝶那样为别人的事烦恼。
蝶很想知道义体是不是真心的。为了紫金,还是为了自己,还是单纯好奇?不清楚,总之她想知道。当义体少有的回到了控制室,他在草稿纸上画了点什么,又翻动一旁的书看了几眼,翘起腿又放下,接着又拿起笔,撑着脑袋看着草稿纸上的东西。
“你看我干什么?”义体抬眼看到蝶皱着眉头盯着他:“又在计划干掉我啊?”他笑道。
“没什么,只是……感觉您……”她的视线在天花板上扫了一圈,回到义体脸上。
义体笑着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您好像注意力不太集中——啊其实这是正常现象,只是我……额,不小心注意到了。”蝶歉意地笑。
“那当然,因为我有心事。”他看着草稿纸,用笔在上面戳了戳:“你应该知道的。”
“我怎么会知道您的心事呢?”
“因为你还想知道更多。”他突然盯着蝶。
她马上避开。
“哈哈,我猜的,想问什么直接问,不然我也懒得说。”他继续低头干自己的事。
她觉得不妥,问不出口,但她受不了继续待在这里了:“没什么,我去……”她还没想好借口说自己去干什么,就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把门关上了。
她决定再也不想这回事了。
面对着那个走廊,还未平复的呼吸……恍惚了一瞬间,昏暗的灯光,墙壁上闪现出血的颜色,她马上撑着门站起来,嗯,什么事也没有。人在恍惚中总是容易陷入梦境中的感觉,还是要时刻保持清醒才好。
开门声,义体出来了,蝶感到有点心悸。
“还没走?我都要走了。”他瘪瘪嘴,也没看她,快步往电梯走去。
义体打开训练场的门,果然,薮猫又溜进训练场了,她赖在地上,实验员拉着她一只胳膊。
“她要拿枪,别一会让她弄伤自己了。”实验员举了举刚从薮猫手里抢来的枪。
“你想练枪吗?”义体接过枪:“但是你确实还小,不能掌控这个,我们换种方式?”他向薮猫伸出手。
薮猫跟着他:“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他向改造人集中营走去。
他打开门:“绿头发!过来一下。”
那个绿头发改造人女孩回头看到薮猫,极不情愿地走来。他牵着两个小孩,到了后山的山坡上。
“好,薮猫你站在这里,绿头发站在对面。”他退后几步,欣赏作品般端详了几眼。
他突然看到门口,紫金摇着轮椅进去了——金色长发,古铜色轮椅的背影,应该没有别人了吧。她先前是在这里的吗?可能她碰巧想回去了吧。她先前说想一个人待着,就是来这里吹吹风吗?算了,回过神来,先干正事。
“你们上次打了一架不是吗?再打一架如何?”
她们看着对方,局促地站着。
“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欺负比我小的孩子了。”绿头发对义体说。
“这不是惩罚,这是训练,你做防守方,薮猫,你来进攻,注意不要伤到她的头。”义体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薮猫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截的钢铁人,跨出半步又退回去了。
“这次我不打你,你打回来吧。”绿头发说。
“你确定不打吗?还是你甘愿叫她主人?”义体笑道。
薮猫一咬牙扑了上去,奈何绿头发的鸟爪站得稳,她刚扑上那钢铁骨架,就被甩开了,绿头发甚至没移半步。
“好!再来。”义体鼓掌。
薮猫再次扑上去,这回她还没碰到,就被挡了下来。她看向义体。
“啊——看来得换种方式呢。”他在一旁踱步。
薮猫跳上前去,再次被挡下,她顺势抓住绿头发的左脚爪往前拉,绿头发一只脚跳着往前走,同时猛踹左脚试图甩掉薮猫,但是薮猫就是没松手,绿头发向前一跨,把薮猫踩在了脚底下,但是她只是用爪子锁着薮猫,没有踩下去,薮猫抓着她的鸟爪猛挣,但这爪子牢牢的嵌在土里。看着薮猫挣扎了一会,绿头发自己松开了爪子,谁知本应精疲力尽的薮猫蹦起来,再次抓住脚爪往前推,绿头发失去重心坐在了地上,她看向义体。
“别看我,我可没说结束了。”他盘腿坐在草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
绿头发抓住摁着她肩膀的那两只手,没能推开,她抬起右腿把跨坐在身上的薮猫掀起来,往左一滚,反把薮猫压在身下,谁知惯性加上薮猫的挣扎,又滚了一圈,这下更一发不可收拾,她们一圈一圈从山坡上滚了下来,义体站起来等着她们滚到了脚边。两个孩子躺在草地上,薮猫也没再扑上去了,她显然累了。
“那里,那个人在看我们。”绿头发躺在地上,指着中心城楼上。
义体抬头,楼外的走廊一个人也没有。
“她刚刚进去了,就是金色头发,坐轮椅的那个。”绿头发补充道。
“她一直看着这边吗?”义体问。
“不知道,反正她刚刚看着这里。”
义体看着楼上出神。
“还要打吗?”薮猫问。
“额,还有……我忘了。算了,今天就这样吧。”他摆摆手往楼里去。
他现在就想见到她,或许紫金也想见到他呢?或许她想一个人待着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他小跑起来。
他啪地打开门,病房的人都向这边看来,但23号床位空着。可能她去别处逛了,还没回来。他说过的,如果紫金任何时候想找他,在控制室等他就好了。他奔回电梯。
扑开控制室的门,里面有人,但是是守在电话旁看书的蝶,她赶忙站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义体看了一眼阳台,把门靠上,缓慢走向椅子:“她没有来过吧。”
“你说23号?没有,我一直在这层楼,没见过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看起来很着急吗?”他趴在了桌子上:“没什么事,你先走吧。”
是啊,他没什么好着急的,不就是巧合吗?这么大个中心城,本来就不会是说找着就能找着的,再说紫金是个有人身自由的人,她不可能一直待在那个病房,也不是他说一句可以来找他,就一定会来找他的。他什么时候这么没出息了,一天不见一个人就想得心慌。他自嘲地笑了,拿起一旁的草稿纸写下:“我在急什么?”看上去这又是一个新课题。
蝶在门口的走廊上看到了紫金,她在楼道另一头,见到蝶就停下了,她吃力地前后移动着打算调头回去。蝶往电梯走去,来到紫金面前。
“你要去哪里,我来帮你吧。”
“回电梯,谢谢你,真不好意思。”她难堪地笑了笑。
蝶推着紫金一起进电梯:“义体想见到你,你不过去吗?”
“我先回病房休息。”
草稿纸上:“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给人一种很容易消失的感觉,从见到的第一眼就有这种感觉了。很容易飘走,但又不能抓紧她,会碎掉。总是不知道她会在什么地方出现,当我看到她就消失了。本来以为,在一起了,就是得到了,但是为什么我更患得患失了,可能之前根本没有得到,就没有失去这一说吧。
我要担心什么呢?实验体是出不去的,要是我把轮椅撤掉,她就只能躺在那张床上等我了,只要我想,什么时候都能见到她,我甚至可以让她只见到我一个人——会碎掉的,我当然不能这样。
她想见到我吗?她没来就是不想吧,但是她为什么又会在上面看我,或许我想多了,她只是在看风景罢了。可是她说她喜欢我的,怎么会不想见到我呢?
够了,别自恋了,不是谁都想见到你,喜欢不一定就要天天黏在一起,别人都懂这个道理,就我这个傻子不懂!”他狠狠地划上一个感叹号,啪地把笔放下,趴在了桌子上。
紫金看到走廊一侧的玻璃门实验室,里面的实验员围着一个机器,穿着白大褂的实验员们,其中一个黑头发的人侧过脸来,是义体没错。她能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侧脸,但他没有转过来看到她,没有人看到她,她就坐在那里一直看着。他们好像准备完工了,紫金走开了,她上了电梯打算下楼,玻璃窗外,义体和蝶在山坡上走,她奋力转身,想按上面的楼层回去,但来不及了,电梯还是会先到一楼去。
电梯门开了,映在眼前这块玻璃上的,除了紫金自己,还有站在门口的义体。
他不由分说地把轮椅拉了出来:“走,我们去干点更有意义的事。”
蝶站在外面的山坡上看着她。
义体把紫金推到了蝶对面:“你们打一架吧。”
蝶怜悯地看着她。
紫金想站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想站起来了,她使劲撑轮椅的扶手,她的细胳膊开始颤抖,很好,她伸直了双臂,她试图将自己向前推去,彻底离开这轮椅,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脚下是空的,她的上半身向前倒去,但被某种阻力拖住了。她依旧无法控制双腿向前跨一步,她着急的摆动双臂,试图带动自己向前——她真的向前移动了。
“你不要紧吧?”蝶试图伸手扶住她的双臂。
她抬手躲,谁知这抬手的惯性竟然将她往空中带了。她将手臂往两旁划下,竟然又升高了一点。
蝶一改怜悯的神态,惊异地看着她。
风把她又往高处托了些,她俯视着蝶,笑了。她将身子往一旁倾斜,飞到了蝶和义体中间的上空。
“好厉害,怎么飞起来的,教教我呗!”义体朝她挥手。
“乘着风!”她张开双臂,衣袖成了她的羽翼。
“喔呼!再飞高点吧!飞到天上去,扎进云朵里!”义体指着天上喊道。
她向山上看去,与控制室阳台的悬崖齐平了。她不知道自己离天空还有多远,抬头看:没有边际,虚无,分辨不出距离,不知道是在上升,坠落,还是静止。
仅是那一眼,她再次低下头,迎来的却是加速撞过来的地面。
她睁开眼,病房里,义体坐在她的轮椅上,在床边看着她。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完好的,手臂,完好的,身上……
“那是个梦吧?你像是被吓醒的。”
“还好是个梦。”她看着天花板。
“我昨晚也做了个梦,我梦到你了。”他往前倾,看着紫金的脸。
“是什么?”
“其实我没有在梦里见到你,但是我一直想见到,我很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也有期待吧,我甚至醒来也有这种感觉,我怕我见不到你了,所以我就过来了。”他靠回靠背上,看着天花板回忆:“我梦到了山坡,还有……实验员,还有……好像人人都在,但是我找不到你,我问他们你去哪了。”他停了下来。
“他们说我去哪了?”
“我忘了,好像他们都不在意,我问了好多人,都得不到有用的答案。然后我就找……一直有人,但都不是你,我去了……额……”他抱着脑袋:“我忘了我去哪了。唉,总之我现在见到你了。”他把手肘支在腿上,再次注视着她:“真好。”
“我不会不见的,你放心好了。”她微笑。
“我的理智也告诉我,你不会凭空消失的,但是我现在简直像失去理智一样,忍不住这么想。你说,爱就是这样的吗?会让人变得反常。”
“其实我也不懂爱是什么,可能是……当你爱上一个人,那个人会成为黑白的世界里唯一一抹色彩。”她伸出手,像是在空白的天花板中摸索那一抹色彩。
“原来你的世界是黑白的吗?”
“这是个比喻而已啦,就是一种感觉。”
“这样啊,你怎么知道的?”他感兴趣地凑近。
“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你和周围的一切都不一样,但不是黑白和色彩的关系,而是……平地和深渊。”他又靠了回去,抬头看,像是在平坦的天花板中搜寻一处深渊。
“我是深渊?”
“嗯,我简直是失控了。其实我在遇到你之前,也不懂什么是爱,我甚至以为我是一个不会有爱的人。之前问机械师,他说我得真正经历了才懂,我之前还不信。”
“那你现在觉得爱是什么?”
“就是这种感觉,还会想象以后,等你换了义肢,我们一起奔跑,永远在一起——你觉得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吗?我觉得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可是以后的事怎么能确定呢?”
“也是,我太理想化了。”他沉默了一会:“话说昨天你在上面看着我吗?”
“啊昨天,我就是一个人在看风景吧。”
“原来是我想多了。你要不要一起,来看我工作,很有趣的。”
“我打扰你们,不好吧。”
“不打扰的,我想见到你。”
“可是还有别人不是吗?”
“好吧,也是。”他低下头,前后移动着轮椅。
“你现在要去工作,就去工作吧。”
“那我先走了,拜拜。”他起身,把轮椅靠回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