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要命的倒春寒

太阳晒了一整天的大地,还保留一些温暖,小草顶着星光努力向上生长。已经很久没下一滴雨了,连乌鸦的叫声也透着嘶哑。

甘迪嘎生了一头玻璃眼儿狼崽,心情非常不好。眼看着奶水没有了,它也不愿意出去打猎。可甘迪嘎越是心情不好,那只可恶的玻璃眼儿越是往它怀里拱,简直要把它的乳房吮出血来。

傍晚,天气陡变,甘迪嘎趴在洞里,感到彻骨的寒冷。洞口冷风吹进,还刮进一点儿雪沫子,可这是应该下雨的季节呀!甘迪嘎凭着以往的经验判断出,遇到了可恶的倒春寒。草原上的倒春寒并不罕见,甘迪嘎一生中就遇到过五六次。春夏之交,草原上冷暖空气对流,极易发生这种天气。

甘迪嘎极不情愿地爬到洞口,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就要把它击垮了。它甚至想扔下这些狼崽,永远也不回来。对于生命来说,食物永远是第一位的。甘迪嘎才出洞口,冰凉的寒风迎面扑来,它颤栗一下,低头躲避。真的遇到了倒春寒!

昏暗的天空与大地融为一体,雪花一片一片,如蝴蝶般在空中翩翩起舞。甘迪嘎伸出舌头,接住一片雪花,精神为之一振。它脑子里还残存着狼王的梦想,为了狼崽的未来,它要接受这最后的挑战。可是这样的寒冷天气,甘迪嘎不光是担心它的宝宝受冻挨饿,就连自己这样孱弱的身体也无法抵抗。甘迪嘎在心里再次呼唤萨日,但它知道它不可能再回来。

玻璃眼儿给狼族带来的灾难这么快就应验了,恶毒的念头在甘迪嘎脑子里一闪即逝,可玻璃眼儿偏偏是狼崽中最健壮的一头。

甘迪嘎甩动几下大头,想甩掉脑子里那个可怕的念头。

甘迪嘎是三头狼崽的妈妈,顾不了那么多了,肚子里长出一张大嘴,它决定先去寻找食物。

风慢慢大起来,原先翩翩起舞的雪花,改变了降落的轨迹。硕大的雪花随着风从半空中横扫下来,像是有几把长刀在同时挥舞。不尔干山已经变成白茫茫的一片,空中反倒比原先亮了一些,隐约还能看出那些洞穴的痕迹。这样的天气,老鼠肯定不会出来。

甘迪嘎沿着山坡来回走了几趟,一点儿希望也没有。这时它前爪被绊了一下,从雪里踢出一根棍子。这片山坡,除了不尔干山顶的女巫树,平时就连草也长不过一拃高,没有树哪来树枝。甘迪嘎有点儿好奇地把棍子扒出,原来是一条快要被冻僵的蛇。甘迪嘎面对长生天(1)赏赐的食物,毫不迟疑地吃掉了。五月份下雪,气温比冬天要高许多,蛇还没完全冻硬。甘迪嘎趴在雪地里,从蛇的尾巴开始吃起,等到它把蛇头全部吞到肚子里时,雪花给它的身子披上了一层洁白的戎装。

狼是草原的灵魂,是大自然的尤物呀!它肩部突出的骨架,在雪的背景上映衬出坚硬,你看它那坚毅不屈的眼神,能让风婆婆为之颤抖。

甘迪嘎吞下一条蛇,可离吃饱还差很远。甘迪嘎找了一个鼠洞,扒开洞口,把鼻子伸进去。狼的鼻子本来很灵敏,落下的雪花给弄得湿漉漉,影响了甘迪嘎的嗅觉。甘迪嘎一连找了七八个洞口,终于选定了一个,开始奋力挖掘。

雪小了一点儿,风却越来越大。雪花变成了沙粒状的雪沫子,西北风像群狼一样嚎叫不休,裹挟着雪沫子四处出击。砂粒子一个个有绿豆那么大,打在脸上,就像一万支箭,钻进脖子里,就是一千把小刀。还好甘迪嘎没有开始换毛,它并不觉得寒冷,这样的天气只是给它寻找食物带来了更大的障碍。

没来过草原的人,不知道草原上的白毛风有多厉害!这就是草原上传说的白灾。寒冷的冬天,草原上像这样的大雪连下七天七夜的也有。一只乌鸦在半空飞着飞着就会突然折向地面,牧民家里无数的牛羊因找不到草料冻饿而死。对狼群来说,那曾经是它们盛大的节日。

甘迪嘎有多少年没有走近过牧铺了,就是在非常难熬的寒冬,它也不再奢望从牧民那里得到食物。但它记得幼年的时候遇到过一次白灾,牧民冻死的牛羊码成墙,任狼群随意取食。因为冻死的牛羊不及时处理掉,来年开春就会闹瘟疫。那时的牧民可不像现在,他们看到狼会兴奋地呼喊,会唱起悠扬的长调:

伟大的腾格里诺亥呀

你是草原永久的居民

没有诺亥的草原早已不是草原

草原是诺亥永远的家。

传统的牧民把狼称作“诺亥”,当它们是家里养的狗。

狼是夜的精灵。甘迪嘎矗立在风雪中,眼睛里充满迷茫。大风雪让它的狼性慢慢苏醒,雪夜让它的思维变得明晰。

没过多久,雪花又大起来。狂风怒吼,夹杂着隐约的狼嚎,不断冲击着耳鼓。甘迪嘎知道附近没有狼群,它的萨日也不可能再回到身边。灾难让甘迪嘎体内的血液兴奋起来,它完全不顾爪子的疼痛,不断地奋力扒土。雪让山坡变得湿润,扒起来比往常容易一些。

风尽情地舞动着长鞭,卷起地上的雪扔到半空,又裹挟着天上的雪,狠狠地抽打下来,整个天地好像都在巨痛中颤抖。这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面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甘迪嘎求生的本能越发强烈起来。它能感觉到自己的两只后爪被埋进雪里,于是它用力往后蹬,雪在它脚下发出类似小动物“咯吱咯吱”的叫声。甘迪嘎顶着风雪,努力挖呀,挖呀!不尔干山之所以草长得不茂盛,跟这土质有关。淡黄色的土壤,像一座废弃后的砖窑又被岁月风化,土里还有大大小小的砾石。挖呀,挖呀!甘迪嘎的爪子被磨出了血,可它不想放弃,老鼠的气味在勾引着它的魂儿。

扒呀,扒呀!甘迪嘎的精神越来越振奋。狼不怕坚硬,越是艰难的生存越能激发它们的斗志。这就是狼性!这样坚硬的土壤对老鼠来说反倒是致命的,它们的家建造得太结实,影响了它们挖洞逃跑。

甘迪嘎费了半天力气,终于捉到了老鼠。这是一个连环的鼠洞,里边住着大大小小十几只老鼠,还有一窝幼崽。甘迪嘎的出现引起整个老鼠家族的骚乱,它一爪子摁住一只正要往外逃窜的大个老鼠,一口吞下去。其余的老鼠有点儿吓傻了,它们甚至忘了吱吱叫,一个个任凭宰割。甘迪嘎大快朵颐之后,叼着几只比花生略大一点儿的鼠崽回到巢穴。

大雪统治了一切,也扫平了一切。甘迪嘎放眼望去,感觉自己像是在波涛起伏的大海中。不远处的木沦河不见了,小河对岸的几座毡房也被雪给盖住了。半夜工夫,巨石已经和附近的雪丘融为一体。甘迪嘎在雪地上爬行,身子像是漂浮在水面上,腿要靠横着走才能从厚厚的积雪里拔出来。

甘迪嘎回到洞穴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它凭着本能的记忆找到巨石,扒开洞口,回到家中。三头狼崽早就饿了,正在洞口等着妈妈的到来。甘迪嘎柔软发亮的鼻子尖,现在包裹了一层冰壳,胡子上也挂了一串冰凌。小狼崽什么也不顾,扭动着身子,嘤嘤叫着爬向妈妈。玻璃眼儿第一个钻到妈妈的肚子下,焦急地乱拱一气。甘迪嘎被咬疼了,跳起来,用后脚把玻璃眼儿蹬开,另两头小崽又钻到它肚皮下。

甘迪嘎给狼崽喂奶的工夫,脑子里也在酝酿一个计划。这样的天气,放晴后雪很快会化掉,老鼠又会出洞,可就是没有这场大雪,食物的短缺也是必然的。在小狼从出生到睁开眼睛的这段时间,甘迪嘎明显消瘦,它感觉自己实在支撑不住了,可未来的日子还有很长。

正常来说,小狼崽出生一个多月后可以断奶,两个月后可以加入狼群,学习生存本领,半年后长成能独立生活的幼狼。可是现在没有狼群,甚至没有公狼。甘迪嘎既要守护没有自卫能力的小狼崽,还要去捕食。小狼崽吃奶的后期还要增加一些肉食,甘迪嘎就是在壮年,这些对它来说也是很难完成的。

甘迪嘎哺育完三头狼崽,它也终于下定决心。萨嘎和兔嘎吃饱了,跑到一边玩闹。玻璃眼儿好像永远吃不饱,把妈妈几个干瘪的乳房挨个拱来拱去。甘迪嘎嘴里一直还含着那几只接近于透明的小老鼠崽,它用爪子把玻璃眼儿扒到嘴边,把小老鼠崽咬出汁水让它吸吮。玻璃眼儿显然还不太适应这种充满血腥的气味,直往后躲。但甘迪嘎强摁着玻璃眼儿,把鼠崽的汁水往它嘴巴上涂抹。

这本来是甘迪嘎一个多月后才对狼崽进行的训练,它先给玻璃眼儿做了。这头玻璃眼儿狼崽完全不知道妈妈的用意,还以为是对它的特殊优待。接下来甘迪嘎把鼠崽嚼成肉糜,和着唾液喂给玻璃眼儿。完成了这项工作,甘迪嘎一点儿也不着急下一步的行动,其实它还是狠不下心。

玻璃眼儿终于满足了,晃动着身子去找哥哥、姐姐玩耍。

这时,甘迪嘎走出洞口,风小了许多,折腾了一夜的风雪要停下了。东方的天空敞开一条缝,白惨惨的天光铺洒开来。

它环顾四周,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身回到洞里,把玻璃眼儿叼出来。可是风又大起来,太阳才露出一点儿笑脸就快速隐没了。


(1) 蒙古民族最高的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