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晞那边已经仔细查看过山门大阵,无任何异动,山内各处也无妖邪入侵的痕迹,那么唯一的蹊跷只怕还是在贺兰宵身上。
只是,樱招暗自观察了他几日,也没发现他有什么问题。
除了身手奇好。
他来北垚峰的第二日便要替她去甘华那里交罚款,樱招没教他御剑,本以为这北垚峰他下不去,不料东方欲晓时他便披着晨雾出了院子。
院门口的禁制无声被触发,樱招一脸困顿地睁开眼,暗骂了一句找事也不知道挑个好时间,然后趴在枕头上掐了个决,开始驱动意念。
一只玲珑袖珍的木雕蜂鸟自屋角缓缓飞起,初始还有些笨重,不消片刻,那只小小的木雕便掌握了平衡,灵巧的身体倏地一下自窗口飞出,急速扇动着翅膀穿过晨雾,寻着贺兰宵的身影而去。
樱招将神识附着在蜂鸟的眼睛上,看着和贺兰宵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围着峰顶的平台转了许久,企图找出一条下山的小径。
不过他绕了半个时辰都没找到。
她打了个哈欠,默默地闭上眼睛。
却不想再睁眼时天光已大亮,她一个激灵坐起身来,驱动神识一看,那贺兰宵竟真找到了一处好攀爬的地方,此时的他正徒手顺着岩壁往下爬。他嘴里咬着一柄一看就绝非凡品的匕首,遇到无法下脚的岩壁时,可充当借力之处。
只是北垚峰山势极其险峻,他爬得也十分艰难,一上午的光景过去,也没下到半山腰。现下他没穿水火尘埃不侵的弟子服,而是穿着一身便于攀爬的黑色劲装。衣裳被山岩刮了好几道口子,掌心缠着的绷带也磨破了不少,隐隐渗着血。
看起来形容虽有些狼狈,但那副咬着牙皱着眉头使力的样子,好歹有了一丝人气,再不是昨天那副玉雕出来的假人样。
到底也才十五岁而已。
少年稚嫩,未经历多少风雨,却长着一副硬骨头,妄想以未筑基的凡胎肉体攀下万丈深渊。所幸北垚峰并不全是悬崖峭壁,千百年来不怕死的弟子也并非只有他一人,前人踏出的小径、劈出的石阶皆可供他累极时歇脚。
樱招收回神识,不打算再看,人却瞬移到了崖底,驱动灵力设下一道法阵,才悠然飞回峰顶,在她平日里惯常练剑的白玉台上盘腿坐下,静心吐纳,吸收天地灵气。
她自问不是那般心狠手辣之人,若贺兰宵不慎从崖壁上坠落,离地十尺时仍未找到方式自救,且无任何魔气溢出,崖底的法阵自会保他性命。
身前突然覆下一道暗影,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昨日被她骂到自闭的刑天,如今正显出原型,在她身旁席地而坐,巨人一般,将太阳挡了个严实。
刑天虽没有脑袋,可毕竟是天神所化,到底还是有那么几分气势在里面,高大得如同一座小山的身躯也堪称伟岸。只是有时会吓着旁人,他自己又不愿意幻化得英俊些,所以甚少露面。
樱招早已习惯他这副古怪模样,她轻飘飘地收回目光,想起昨日之事,又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舍得出来给我一个解释了?”
“解释什么?”刑天用肚脐打了个哈欠,“本尊和你同心相连,我只会遵从你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我不出鞘,自然是因为你不想让我出鞘。”
“怎么会?我昨日杀气都那般明显了……”樱招喃喃一句,冷静下来问道,“这和我……丢失的记忆有关吗?”
世人都道是她杀了斩苍,她也确然记得自己于琅琊台上将他一剑穿心。但除此之外,对于这位年轻又短命的魔尊,她其实没有多少印象,既记不起来长相,也记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杀他。
或许的确是有什么血海深仇吧,樱招记得,在岚光仙姑云游之前,自己曾在她那里偶然看到过一张告示。
那是一张通缉令,由斩苍亲自发出,通缉对象则是樱招。
不过没等她把那幅告示内容看清楚,岚光仙姑便轻打了个响指,接着那张看着有些年头的纸就这样消失在樱招的手中,她只来得及看清,告示上画着的自己,似乎挺逼真。
“你是被那魔尊斩苍通缉过,”岚光仙姑说,“因为你冒充当时的魔域重臣,犯了不小的罪过。”
“噢,那难怪。”樱招点点头,没继续追问。
樱招不傻,她当然知道自己丢失了一部分记忆,她也曾问过刑天,他可知道那部分记忆是什么,但他却只说不到时候,强行将记忆灌输于她无益。
她向来心宽,既不到时候,便也不再纠结此事,专心修行,稳住境界。刑天作为她的本命剑,自是处处为她着想。
杀斩苍不过是替天行道而已。
每每想不明白,她便这样劝服自己,毕竟人族与魔族势同水火,而魔族内部动荡不安、治下不严,导致了屡屡有不长眼的小魔进犯中土,为祸人间。
斩苍作为魔尊自然是作恶多端之徒。
星宿错度,日月失昏之时,斩魔便是她的使命。她杀便杀了,哪还需要什么理由?
斩苍死后,师父和几大仙门长老一起将魔族逼退,加之魔族死了个魔尊,群魔无首、元气大伤、内乱不止,暂时缓不过神来向她寻仇。但算一下时间,十八年,也该是他们蠢蠢欲动的时候了。
“贺兰宵身上,为何会有那斩苍的气息?”樱招又问了一遍。
刑天仍旧漠然不语。
当过天神的剑灵就是有这毛病,傲气得很,话也不愿好好说,唯恐丢了他曾是天神的面子。
樱招只觉得自己和他在鸡同鸭讲,再问下去他也只会用“学道修行,最忌轻言泄事”来搪塞她,她干脆一挥手又将他收进了气海,眼不见为净。
时近黄昏,崖底法阵却始终没有被触发。樱招有些失望,没精打采地挥手将法阵给撤了,然后继续凝神调息。
不消一个时辰,天便黑了个彻底。在法阵的作用下,挂在殿前的长明灯一盏一盏自动点亮,灯火冉冉,似天上宫阙。
当头一轮明月淡淡照着,远处有两道黑影缓缓御剑而来。隔近了,樱招才看清是甘华座下的一名弟子正搀扶着贺兰宵踏在剑上。
“樱招师叔,”踩上实地,那名弟子立马弯腰行了个弟子礼,“师父让我给您带话,说小师弟受了点伤,您仔细着点。”
其实甘华的原话是——
“贺兰宵这才拜入她门下第一天,就让人从北垚峰顶爬下来,神仙也经不住这样折腾。让你樱招师叔仔细着点,别把人给弄死了。”
——但他不敢说。
樱招闻言看向站在他身旁的贺兰宵,就着月色细细打量了一番,贺兰宵却只与她对视了一眼便低下头去。脸色瞧不见,玄色的衣裳在夜色的掩映下亦看不真切,但身上的确有股血腥味,他现在只能用一条腿支撑住身体,另一条腿似是摔断了。
看来的确是吃了不少苦头。
她跳下白玉台,冲那名弟子点点头:“我知道了,你让师姐放心。”
“小师弟既已送到,那弟子便回狐歧峰了。”
“去吧。”
待到人走了,樱招才神色复杂地朝贺兰宵走近。贺兰宵有些艰难地抬起手,向她行礼:“樱招长老。”
缠绕着绷带的一双手在微微颤抖,绷带是新的,中途应是换过,但关节处还是被染红。
这双手现如今应该没一块好皮。樱招眉头一调,抬手打算虚扶他一下,没承想他实在是有些弱,她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便见他似是泄了力气,有些站立不稳地往旁边歪了歪身子。
偏偏樱招动作又快,眼见着他要倒,她急急伸手凑上前去,手忙脚乱之下,竟结结实实地将他抱了个满怀。
樱招对贺兰宵始终没有卸下防备,唯恐他趁此机会暗下黑手,于是冷着脸拎住他的衣领将他一把拉开,心下便想将他扔出去。
可他此时看起来虚弱至极,秾丽眉眼被月光照着,面色苍白,眼睛也睁不开。被她扯着衣领拉开时更是出气多进气少,眉头紧紧地皱着,神情痛苦不堪。
她看着莫名心一软,不自觉松了力道。他重重跌落在她肩头,她被他砸了个趔趄,鼻头撞上他的脖颈。
又是和上次一样的香味,夹杂着血腥味一齐钻进她的鼻孔。她朝天翻了个白眼,认命般伸出双手稳稳将他架好,脖子往后仰了仰,尽力避免和他贴得太近。
贺兰宵眼皮动了动,奋力拉开一条缝隙,落入眼帘的便是她一脸嫌弃的表情。
“樱招长老……”他艰难地开口,却是问道,“是不是我身上很难闻?”
这世家公子可真讲究,腿都断了一条还在这儿担心自己身上不好闻。樱招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别乱动。”
他背上有大块大块的擦伤,方才一路都没哼过一句,被她这么一拍,突然便觉得好疼。他咬紧牙关,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很听话地没有动。
樱招唤来一个傀儡人,将贺兰宵整个人扛在肩头,回了他的小院。
“把他衣服脱了。”她站在贺兰宵床边淡定地吩咐傀儡人。
不会讲话的傀儡人沉默地执行她的指令,将贺兰宵的外衣褪下。脱到中衣时,奄奄一息的少年终于有了反应,一双手揪住自己的领口看向她,失血过多的脸上漾着一股奇异的红:“樱……樱招长老,这不合规矩。”
樱招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你一个未发育完全的小鬼,怎么这么多讲究?叫你脱你便脱,你全身血肉模糊,有什么值得我看的?”
她说得坦荡,贺兰宵也不好再拿乔,只好任傀儡人把自己身上那件血迹斑斑的中衣脱下。
少年骨架生得极好,宽阔的肩背裹着一层薄薄的肌肉,玉石一般的皮肤如今被崖壁擦刮得惨不忍睹。一双手由于绷带与伤处黏到了一起,绷带被剥离时,他疼得冷汗直流,却仍旧很硬气地没喊一声疼,只是粗重的呼吸出卖了他。樱招稍稍侧过头去,没有再看他。
她忽然有些不开心,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一闪而过,她没来得及抓住。
“抱歉,樱招长老,给您添麻烦了。”贺兰宵背对着她说道。
他没有丝毫怨气的态度反倒让樱招不好意思起来,她默了一阵才出声:“你本就是替我办事,倒是我的疏忽,未考虑到你如今不会御剑。”
她还故意没收了他的符纸,少年也是真的惨。
她上前一步,仔细查看伤势过后,才发现贺兰宵的确身手奇佳。摔断的左腿是他伤势最严重的地方,余下都是些皮外伤,看着可怖,疗伤术清光抚过,登时便可恢复如初,这副奄奄一息的情态或许更多是因耗费了太多体力所致。
接上断腿费了樱招不少工夫,她不喜欢没话找话,贺兰宵也没有少年人的活泼心性。窗外草木皆寂,一时间只听得见他断断续续强忍痛意的呼吸声。她有时会疑心自己下手太重,抬头想看看他,却每次都正好能对上他的视线。
漆黑的瞳仁在昏黄的烛灯下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当他疼傻了,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袖中掏出一个鲁班锁:“我记得山外的孩童似乎都喜欢玩这个,你且自己解着,解开了,这腿便接上了。”
贺兰宵想说他早已过了喜欢玩鲁班锁的年纪,却还是轻轻“嗯”了一声,从她手里接过,低下头专心解起来。
断腿完全接好时,樱招习惯性地想上手摸一摸他的腿骨是否已经正位,指尖触上他的膝盖,才发觉有些不妥。她骤然抽回手,看向不知从何时起气息渐渐匀称的贺兰宵。
好在他这一天累极,体力耗尽,又受了伤,此时已经抱着拆下又重新装好的鲁班锁闭上眼沉沉睡去,并未发现她一时的失态。
樱招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着他施了个清洁咒,将他满身血污洗净,才推门出去。
贺兰宵一直睡到次日申时才醒。
他来找樱招道谢时,樱招正在殿前的白玉台上静坐调息。
修士们寿数漫长,境界的精进虽然讲究个机缘巧合,但勤勉修行与外出游历亦必不可少。她一梦十年,醒来之后境界便一直不太稳。苍梧山灵气充沛,她每日窝在峰内调息打坐,吸收日月灵气,才堪堪稳住境界。
睁眼见到贺兰宵正伫立在一旁,人瞧着已经大好,还是那副芝兰玉树的模样,她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便全然消散了。
“樱招长老。”他恭敬地行了个礼。
“嗯,”她点点头,突然问道,“明日你是要去不嚣峰进学?”
“是。”
明日是苍梧山弟子们去不嚣峰进行统一进学的日子,新进弟子尚未筑基,无法御剑,其他峰的新进弟子上课时还能蹭师兄师姐们的剑一起去,偏她北垚峰就贺兰宵一根独苗,出行实在不便。
总不能每次都让他爬下去,受了伤还得她耗费灵力医治。
樱招思忖片刻,从袖里掏出一叠符纸,正是那日她从贺兰宵手里拿走的。她从中抽出两张腾风符,伸手递给他:“如此,你便用这两张腾风符往返吧。”
贺兰宵接过时,她又吩咐了一句:“我只给这两张,下课便回来,不许乱跑。”
对还未洗清嫌疑之人,她须得看紧一点。
贺兰宵却不知在想什么,听见她这句话,突然牵起嘴角笑了,笑得整张脸如清风皓月。眉目舒展,是一副极开心的模样。
“嗯,弟子遵命。”
樱招想起当日在不嚣峰主殿,强行问他愿不愿意拜她为师时,他的那句“求之不得”。
他哪里是“求之不得”?从领他回来到现在,他可是一声师父也没叫过她,更遑论像这样真心实意地笑一下。
怪哉。
更怪的事情在后头。
用蜂鸟监视了他三日,樱招发现,她这名养尊处优惯了的徒弟,只在不嚣峰的饭堂和同门一起进过一次膳,除此之外再没吃过任何东西。
她自己早已辟谷,无须食人间五谷,只需吸风饮露,一开始自然注意不到他有没有进食这等小事。眼看着他这几日清减了不少,她才觉出蹊跷之处。
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半大少年,老是不吃饭是何意?
难不成是因为她这里没有厨子?甘华师姐那里倒是有几个上好的大厨,每日菜肴可以说是极尽奢华。难不成她还得去找师姐借个厨子过来教教贺兰宵烧火做饭,免得把自己饿死?
那不行,对他这般慈爱可不符合她平素的作风。
她琢磨了半晌,竟真让她想到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她把贺兰宵叫来房中,直接问道:“你这几日不吃饭是何意?”
贺兰宵怔了怔,才说道:“我自小体弱,一应膳食皆由专人准备,阿白如今已被打发回去,仓促之间,我也没有来得及学会怎么料理膳食。”
“那你就这么饿着?”
“我……还有一些干粮可以果腹。”这话他说得甚没底气,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樱招又问:“阿白便是当日得知你要和我回来时那名哭天抢地的小厮?”
“是。”
原来如此。
樱招了然,按照贺兰家原本的打算,入了甘华师姐门下,自然不会有这等问题。狐歧峰贵族子弟多如牛毛,带个小厮入门伺候很正常。
不过,自小体弱?
她狐疑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这身段看起来可不像是体弱之人。
罢了,她没在意这句话的真假,只说道:“各峰有各峰的修行法门,我已辟谷,自然没办法照料你的饮食,你若是年纪大一点,也该和我一般辟谷修行的。不过……”
她拖长了音调,故意卖了一番关子,看见他好奇的眼神,才冲他露出一个笑容,眉眼弯弯地说道:“不过呢,倒是有另外一个法子可以解决你的问题。”
“愿闻其详。”
“你可听说过仙草祝余?”
“自当听说过,”贺兰宵眸光一闪,“可食之不饥。”
“没错,”樱招点点头,“苍梧山有一处朝阳谷,里头便种着祝余草。祝余草虽可食之一月不饥,但也令人少了许多口腹之乐,因此它对寻常弟子来讲用处不大,对你来说却是不一样。”她顿了顿,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觑着他又笑了笑,只不过这笑容略有些阴恻,“我可以带你去朝阳谷,但能不能采到仙草,便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朝阳谷中种着不少好东西,仙草祝余实在算不上人人心向往之的至宝。把它当宝贝的唯有一只凶悍无比的双头虎,护崽一般不许任何人近身。
这是最后一次了,樱招告诉自己,如若这次贺兰宵在双头虎的利爪之下仍旧任何破绽都没有,那她便认了他这个弟子,以后必定用心教导他。
半魔之身,若想遮掩魔气,最是不能食五谷,这是贺兰宵自小便知的常识,但人族却鲜少有人知道。
一来人族与魔族跨种族结合诞下半魔的概率微乎其微,二来选择在人界生存的半魔自不会把这等秘辛透露于人。
而贺兰宵便是这微乎其微的概率下生出的半魔。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身边倒是有几个男宠,但那些都不是他的父亲。
母亲告诉他,他的父亲是魔族,因此他体内有一半魔血。贺兰氏以母族血统为尊,父亲是谁不重要,所以贺兰宵亦从未想过要去寻他。
这一半魔族血统于他来讲,是不小的拖累。为遮掩魔气,他须每月服用贺兰氏秘制丹药才能正常进食。
自他能记事起,他便从未与人同桌用过膳,一应膳食皆有专人照料,不能贪嘴,亦不能贪玩。
女子继承家业,男子送去修仙,是贺兰氏绵延千年的传统。只是,送往仙门的男子,成器者虽可成为家族庇护,但不靠谱者每一辈都有,毕竟一入仙门深似海,求仙问道之路何其漫长,及冠之日还须抛却凡尘姓氏,被仙门重新赐名。
失去了姓氏的贺兰氏子弟愿不愿意反哺实是未知之数,因此守家业的女子反而要接受更为严苛的教导,这样才有资格成为合格的家主。
贺兰宵身为家主之子,倒没怎么察觉到这种区别对待。同辈的几名儿孙在孩提时期也曾一起上过学堂、捉过迷藏。再大一点儿就一齐被送上了演武场。
贺兰氏尚武,无论男女皆是修长健硕、一身武艺。连刀都拿不稳的年纪,就得学着大人模样摆弄招式,血性上来时逞凶斗狠亦是常事,但有大人看着,总不至于闹出大事来。
仅有的一次差错,出在贺兰宵八岁那年。
他在演武场上被比他高半个头的表妹一脚踢翻在地,表妹提着木刀收不住势,直直朝他的头砍来。他的木剑早已脱手,慌乱之中只好伸出手臂格挡。只见演武场上紫光一闪,等他回过神来时表妹的身体便如断线风筝一般被他震出去好远。
幸好母亲及时将她接住,才未酿成大错。
四周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他茫然地环顾一圈,才发现众人皆是一脸恐惧。
整个贺兰氏知道他是半魔之身者寥寥无几,演武场上的围观者该被封口的封口,该被安抚的安抚,才勉强将此事压下去。表妹躺在床上将养了一个月,身体才恢复如常。
母亲唯恐他控制不住魔气外泄,再次失手伤人,从此再不准他与同龄玩伴有过多接触,进学习武皆由专人单独进行教导。
“宵儿,你年纪尚小,加之魔气不稳,在你尚不能控制魔气之前,会伤害到旁人。”母亲蹲在他身前这样劝他,“你也不愿意看到别人因你受伤,对不对?”
“嗯。”他心有愧疚,红着眼睛抽泣道,“母亲,我不是故意的。”
母亲摸摸他的脸,安抚道:“母亲明白,宵儿最乖了。”
后来他已经可以将魔气控制得很好了,绝不会失手外泄,但也渐渐绝了与人亲近的心思,变得死气沉沉起来。
他就这般被人看顾着长到了该被送往仙门的年纪。
临行前,母亲告诉他,她已替他打点好了所有关系,只需要他在甘华选中他时跟着走便可。
“甘华长老吗?”他很罕见地反问了一句。
母亲说:“甘华其人,贪财又好玩,但幻术冠绝天下,跟着她修习幻术于你有益,况且,你有魔气在身,须每月服用丹药才能正常食五谷,甘华向来对座下弟子如何修炼不会管太宽,她那里最是适合你。”
他沉默了一瞬,才接着问道:“那……樱招呢?”
“樱招?”母亲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你从何处得知这个名字?”
“不都说,她是当世第一剑修?”他问得坦然。
在被剥夺与人亲近的权利后,他过得其实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寂寞,因为他在藏典阁找到了新的玩伴。
那是一本被施了术法的剑谱,被锁在书架顶端最不起眼的角落。
既是角落,却还欲盖弥彰地用五彩锦盒锁住,总有种勾着人特地去寻宝的违和感。那年他不过十岁,每日除了习武练剑便是泡在藏典阁温书。整整六层的藏典阁,几乎没有他未踏足过的角落。
他分明记得前几日书架上并没有那个神秘锦盒,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像是得了什么宝贝,将锦盒揣在怀里带出了藏典阁。
夜里熄灯之后,他躲在床帐里,打着夜明珠想弄明白怎么开锁,那把金光璀璨的小锁却在他碰到的一瞬间,自动消失了。
蹊跷得像是等着他来打开一般。
他睁大眼睛,屏住呼吸,颤着一双小手将锦盒掀开。枕头上夜明珠泛着幽幽冷光,而盒中躺着的是一本小册子,封皮上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朝真剑谱”四字,封皮左下角署着一个名字。
他不禁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左下角,喃喃念出那个名字:“樱……招……”
顿时,剑谱似是有感应一般自动翻开,一阵柔和的金光闪过,紧接着一道巴掌大小的身影随着光芒翩跹纸上,那道身影身着白衣、手持长剑、神态娇憨,是一名陌生女子。
那名女子在纸上演示完了一整套剑法,裙裾翻飞、潇洒飘逸,一招一式却利落如闪电。最后一招演示完毕,她又老僧入定一般闭上眼,盘腿坐在剑谱正中央,将手中长剑搁在膝头。
这套剑法他曾见母亲使过,难不成是旁人赠予母亲的?那为何他以前从未在藏典阁看到过?
他俯下身子趴在枕头上凑上前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名白衣女子。他总觉得,她不拿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笨笨的。
“你便是樱招?”他轻声问。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仿若听到了指令一般,站起身来又从头到尾将那套剑法演示了一遍。
嗯,这下他知道了,她是樱招。
窗外有淅沥秋风刮过,床幔内柔光不停闪烁。“樱招”不会说话,不会理人,亦触摸不到,她只会挥舞着她的长剑,一遍又一遍地演示着她的剑招,演示完毕之后便盘着腿闭上眼睛打盹。
贺兰宵害怕萦绕在剑谱上的柔光惊醒睡在外间的小厮,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卷剑谱钻进了被窝。被窝被他拱出一方天地,他侧躺在床上,不知疲惫地盯着她看了一整夜。
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私心地将那本剑谱据为了己有,藏了起来。
从此,她便是他一个人的。
樱招。
“樱招从不收徒。”母亲一句话断绝了他所有念想,她瞧着他的脸色,接着道,“如今的樱招应是恨魔族至极,你贸然去她身边,恐怕会有性命之危。若是你真的想要接近她,入内门之后再徐徐图之吧。”
“嗯,”他点头应道,“孩儿明白。”
他想,他也只是嘴上明白而已。弟子遴选当日,樱招对他的杀意有目共睹,虽然事后给了个漏洞百出的解释,但他很清楚,她将他收作徒弟的用意是什么。
可是他没有办法拒绝,他也不想拒绝,他选择亲手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她手上。
盛有压制魔气丹药的瓷瓶在他入北垚峰的第一天就被樱招收走了,他亦无法在樱招眼皮子底下伺机与贺兰氏其他族人联系,因为她在监视他。
他既是半魔之身,自然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度,洒扫傀儡、木雕蜂鸟,还有北垚峰上的一草一木,都有可能附有樱招的神识。她又是极不擅长遮掩之人,所以就连监视人这等事,都做得无比坦荡,明晃晃地昭示着她对他的不信任。
距离他上一次吃丹药已经快要过去整整一月,他顶多还能再撑三日。
贺兰宵记得,母亲曾说过,苍梧山朝阳谷中有一味仙草名为祝余,于他来讲是滋养魂体的至宝。母亲原本也打过祝余草的主意,然祝余这种仙草极为娇贵,也就苍梧山这等灵气充沛之地才能生长,离根三日便会枯萎,失去本来效用,根本无法成为市面上的流通货,即便花重金买来也无法移植,这才作罢。
如今,樱招说要带他去摘祝余草,虽然她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
但为什么,她总能够在想把他弄死的情况下,又恰好给他送来最想要的东西呢?
朝阳谷因遍布着奇珍异宝,除四峰长老外,唯有亲传弟子能接近。谷中大大小小结界无数,加之封印着各种凶兽,若无人指引,擅自惊动栖息在内的凶兽妖物,横死谷中也未可知。是以朝阳谷虽景致绝妙,却鲜少有人踏足。
樱招带着贺兰宵在谷中穿梭了许久,踩着碎石狭道七拐八绕,终于,在一片宽阔谷底停下。
谷中飞花片片、烟波茫茫,一片状若韭菜的祝余草在十尺之外静静伫立,泛着青光随风轻晃。只是周围寂静得有些不正常,寻常活物皆不见踪迹,鸟声虫鸣皆不可闻。
樱招上前一步,抬手对着虚空轻点。忽见一道青光自她指尖生出,结界在空中铺开一道蛛网,壁垒一般悬挂在眼前。
她转过头看向贺兰宵,问道:“你可察觉到什么异状?”
“太安静了,”他如实回答,“莫不是里头有什么凶兽?”
倒是神思敏捷。
樱招眼里闪过一丝赞赏,没有瞒他:“嗯,这里有一只生性凶残的双头虎,俨然把自己当作这片祝余草的主人,因它有两颗脑袋,五感亦比一般兽类要能耐许多,你只要踏入结界便会将它惊动。”说着她扔给他一柄利剑,“这柄剑你且带着防身。先说好,我只帮你破开结界,其余不要指望我。”
一番话说得无情又无意,仿佛巴不得他早些去死。
贺兰宵抿住唇,沉默地提着剑上前一步,在结界外停下,与她并肩站着。他看着她将手掌抬起,掌心凝结出一道金光,蛛网般的结界瞬间张开一道可供人踏入的大口。
他没有犹豫,正欲抬脚,忽又听见她问道:“害怕吗?”
他迎上她的视线,摇摇头:“不怕。”
因为她会救他,她一定会。
贺兰宵在双头虎的利爪下坚持了一刻钟。
那只凶兽在他踏进结界的瞬间便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威风凛凛地张着两张血盆大口朝他扑过去,四只锋利的钩爪闪着骇人的凶光。
他灵根虽纯,但如今仅处在炼气初期,还无法纯熟地引气入体,释放灵力。他大伤初愈,又小饿了几天,身体正虚,纵然使出了浑身招数,也无法越过双头虎接近那一片祝余草。节节败退之下,四肢和后背已经被那凶兽抓得伤痕累累。
樱招在结界外挑了一块高耸的巨石坐下,姿势堪称闲散,只是表情显得有些冷肃。
她在等着最终的结果,看看他到底在生命垂危时会不会爆出当日她感受到的那股魔气。但在双头虎第一次拍中贺兰宵时,她的眉头便紧锁了起来。
她下意识想冲进去救他。
虽然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下意识”,她只是觉得胸口很闷,双手藏在袖子里不自觉捏成拳,好似见不得他受伤一般。
她只能闭上眼睛不去看,可双头虎的两张嘴此起彼伏的怒吼声吵得她心烦意乱。她忍无可忍地再次睁眼时,贺兰宵的肩头已经被咬出一道深可见骨的齿印,四肢也血肉模糊地遍布着爪痕。
他的长剑早已脱手,此刻他赤手空拳站在双头虎面前,退无可退,而那只双头虎几乎毫发无伤。
好弱,他太弱了。
樱招揉了揉脑袋,一脸苦恼。
围猎已近尾声,双头虎猫逗耗子一般将贺兰宵耍着玩了半晌,耐性已然用尽。它甩着两颗脑袋彼此对视了一眼,忽然其中一颗头直竖起一双电目,张开锯齿大口便对着贺兰宵的脖子直咬过去。
一道金色法阵倏地自贺兰宵脚下铺开,不过须臾而已,他整个人便凭空消失在原地。
双头虎扑了个空,反倒把自己舌头咬到,吼叫着朝结界乱撞。
结界外,樱招将浑身是血的贺兰宵抱在怀中,双手捧住他的脑袋,低头凑近:“贺兰宵,贺兰宵!没死吧?”
“樱招长老……”脑袋枕在樱招膝头的贺兰宵看起来情况真的很糟糕。他虚虚地睁着眼睛看向她,原本黑亮瞳孔有些涣散,一开口嘴角便渗出一丝血,“祝余草,我只摘到一株。”
樱招倒不知何时他已经摘了一株祝余草在手,她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轻声道:“这一株,够你吃一个月了。”说着又伸出手擦了擦他嘴角的血。
好烫,血不停地流,她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偏那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里面没有任何责怪之意,只有安心。
可为什么他会觉得安心呢?她不明白,明明她对他这样狠。
山林间有风在拂动,樱招头昏脑涨地将贺兰宵搂紧了一些,伸手开始在他心口要害处施疗伤术。源源不断的灵力从她的掌心流进他的心口,他有些放松地阖上双眼,薄薄的眼皮上坠着一颗特别小的痣,藏在睫毛根部,睁眼便看不到了。
她有些好奇地俯下脸凑近,伸手在那里点了点,察觉到他眼睫在颤抖之后,才整了整表情,将手收回来。
原来,只坚持了一刻钟的人,是她自己。
贺兰宵的伤势比上次重了许多,樱招几乎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才将他身上的伤口全部修补完毕。她将他弄回北垚峰之后,他便一直在昏迷,其间由于疼痛难忍醒来过几次,没坚持多久又昏睡了过去。
樱招坐在他床边,看着自己被他紧紧握住的手,有些茫然。
也不知道是在他哪一次醒来时牵上的,她念在他年纪小,一身血淋淋的伤痕皆拜她所赐,想着他想抓个什么东西便让他抓着好了,结果这一牵便再也没放开过。
她有试图要挣开,他却骤然将五指攥得死紧,拽着她的手便往怀里揣。其实那点力道于她来讲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她却由着他扯了一截,上身趴在床沿支着肘,盯着他紧闭着的双眼,一脸怨气。
她是在生自己的气,气她看走眼,误以为他是斩苍所化。她这样将他折腾来折腾去,也不知道这小鬼心里怨不怨她。
“你想抓便抓着吧。”她嘟囔了一句,反手将他握紧,他这才下意识松了一点劲。
贺兰宵一直到次日清晨才恢复意识,浑身骨头像被打断之后又重新接上一般,没有力气。袅袅晴丝从窗棂洒在他脸上,他眼皮颤了颤,朦胧的视线渐渐清晰。
绣被上树影在摇曳,有些晃眼。他正欲抬起手来遮脸,却发现自己的手心正虚虚地抓握着另一只手,而手的主人还趴在床边熟睡。
他的心脏突然停跳了一瞬,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在十岁到十五岁这段漫长的时光中,他曾无数次伸出手来想要触碰她的衣角,摸摸她的头发,却从来都触不到。剑谱上的“樱招”没有实体,只是一段虚幻的影像,沉默又衷心地陪着他走过五个春秋。
真正的剑修樱招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她好冷漠,看他的眼神充满了防备,她将他当作一个异类。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即使他是半魔之身,但他也只想好好当人。
明明她也可以很温柔地摸别人的头,但她转向他时,面上却没有丝毫温情。
可现在她怎么会这么乖,这么乖地让他牵着?
哦,他记起来了,她故意用祝余草引诱他,让他差点被那只双头虎咬死。
她真狠,可他此时竟然觉得很满足。
他将两人交握的手轻轻拉近,近到他可以看清楚她指尖薄薄的茧,虎口处也是,都被薄茧覆盖,典型的拿剑之手。可还是很好看,手指细白而有肉,牵上就不想放开。
视线缓缓上移,他看到了一截皓腕。
樱招的睡姿很不规矩,在床沿趴着,满脸都是被衣物压出的折痕,更别说一只袖口已经被她蹭到臂弯。白白的一截手臂在仙境般的温暖日光下像如同一块暖玉,令他心神恍惚。
一道金色的印记突然自她的手腕上浮现,他定睛一看,那道印记却缓缓汇成了一个字——斩。
他怔怔地抬起手,还未来得及触碰,她便“噌”的一下坐起身来,睁着一双惺忪睡眼左右看了一眼,才最终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这样子的樱招,真实到不可思议,而贺兰宵刚刚差点把她当成了剑谱中的那个假人。
还妄想……
妄想……
他将快要蹦出喉咙的心跳咽回去,悄悄握紧了她还未收回去的手。
睡醒的樱招终于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她神情松快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笑道:“你终于醒了。”
说着毫不留恋地将他的手挣脱开,拂了拂袖子,将那一截小臂遮得严严实实。
“樱招长老,”他突然问道,“你腕上为何刻着一个‘斩’字?”
嗯?她瞟了一眼自己腕上已经显形的那个字,随意答道:“兴许是斩尽天下魔族之意吧,我忘了。”
斩尽天下魔族?
贺兰宵没有再追问,只是眼神黯淡了些许。
“我昨晚已经将祝余草喂给你了,你感受一下,是不是已然有饱腹感了?”樱招问他。
“嗯,腹中不仅有饱腹感,还有灵气在流转,”贺兰宵挣扎着坐起来,“多谢樱招长老。”
“那便好。”樱招点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昨日你在结界中,可是使过朝真剑法?”
那套剑法是她早年间自创,她下山历练之时也曾传授于人过。剑法虽是自创绝学,却也是身外之物,所谓达则兼济天下,如果有人想学以傍身,她也决不会藏私,是以她虽未正式收徒,但在她这里学过一招半式的人不在少数。
或许是大伤初愈,贺兰宵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想不到任何托词,他沉默了半晌,才将自己私藏了五年的朝真剑谱从乾坤袋中取出:“是……我偶然从家里的藏典阁中发现了这本剑谱。”
少年手上的剑谱,看起来已有些年头。封皮虽然微微卷边,但看起来仍旧干净整洁,是被主人精心爱护、小心收藏之物。
只是封面上歪歪斜斜的几个大字有些煞风景,樱招皱着眉头接过,顿时觉得自己像拿了什么烫手山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翻开。她瞥了一眼贺兰宵,少年沉静的面上难得显现出一丝慌乱。
樱招触上“朝真剑谱”四个大字的手指顿了顿,而后果断翻开。一个舞剑的小人随着书页翻开的动作跃然纸上,那张脸竟然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把自己的身形做成幻影拘在剑谱中供人一遍又一遍的瞻仰,她可不记得自己曾做过这般自恋之事啊!
如遭雷劈的第一剑修维持着捧住剑谱的姿势,半晌没有说话。呆若木鸡的模样,倒是和剑谱中的小人看起来一模一样。
明艳白皙的面颊似雾濛花,突然就与贺兰宵长久以来的想象发生了重合。
他坐在床上,仰脸看了看樱招,又看了看她手中缩小版的樱招,只觉得胸腔一阵鼓胀,充盈得令他不安。
剑谱中的小人舞完一套剑法,便盘腿坐下,将长剑置于肩头,自行休憩。樱招耐着性子看完,问道:“舞剑的指令是什么?”
神情辨不出喜怒。
贺兰宵躲避着她的视线,将脑袋垂下,后领支出一截冷白的脖颈,中间微微凹陷的弧度显得利落而清俊。但他只踌躇了片刻,便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樱招。”
声音很轻,是他在私底下唤过成千上万遍的、呢喃般的语调。
一群飞鸟扑腾着翅膀从窗外掠过,樱招猝不及防地被新收的弟子直呼其名,第一反应不是呵斥他对自己大不敬,而是觉得……有些熟悉。
熟悉得令她产生了一丝莫须有的悸动。
回过神才发现少年其实根本不是在叫她,而是在叫剑谱当中的小人。
那小人呆呆傻傻,不能言语,只知道听从指令舞剑,也不知道贺兰宵这小鬼到底看了多少遍才学会她的朝真剑法。
樱招看不下去了,直接将剑谱往怀中一收,嘴里碎碎念道:“兴许是某些入不得大流的妖商术法,倒教我如同丑角一般被人日日观看,实在是奇怪得紧,这玩意儿我便收走了,你以后也切莫再碰。”
眼见着她又要将自己东西给没收,贺兰宵脸色一变,向来不轻易外露的情绪陡然变得激烈起来。
“樱招长老,你不是……我没有……”他不是神思迟缓、口齿不清之人,但此时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一片混乱中,他甚至试图伸手将那本剑谱夺回。
樱招坐在原地岿然不动,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触上她衣襟的前一刻骤然停手,然后握紧拳头抽手坐回榻上,仔细观看他的脸色,虽然仍是白净一片,但耳垂却隐隐转红,也不知到底是羞还是愤。
真是稀奇,这不苟言笑的小鬼居然会有这么幼稚可爱的情态。
把他的符纸和丹药收走都没见他反应这般大,不过一本施了术法的剑谱而已,怎会如此恋恋不舍?
难不成他日日见着那个冒牌樱招,产生了仰慕之情?
没想到啊,她近二十年未出山,在山外还能有年纪这般小的仰慕者,看来年轻一辈的修道者们的确不太长进。
比不了她当年风华绝代——她自认为。
樱招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尽量让自己不要表现得太得意,眼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掩不住,便是坐姿也不自觉刻意了几分。她没往旁的地方想太多,只觉得弟子仰慕师父天经地义,更何况是她这般厉害的师父。
想到这里,她便也就原谅了他对着剑谱当中的自己直呼其名之事,扬起嘴角凑近贺兰宵,故意打趣道:“怎么,舍不得?”
贺兰宵没有回答,只是屈起膝将胳膊肘架在膝头,脸埋进去不理她,没办法遮住的耳朵瞧着比方才还要更红一些。
樱招兀自笑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方才那话问得不妥,她渐渐收了笑容,正色道:“好啦,我既已在你面前,这剑谱你也用不着了,以后你想学什么,我亲自教你便是。”
埋头默不作声的少年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动了动脑袋,抬眼望向她:“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几次三番的试探过后,樱招对他的怀疑虽未完全打消,但既已将他认下,用心教导肯定免不了。她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一脸纠结地问道:“我且问你,你为何从不叫我‘师父’?”
贺兰宵有些迟缓地眨眨眼,轻声反问她:“我可以吗?”
“什么可以不可以?”樱招想起自己对他的百般刁难,心结顿开,她略微抱歉地抿了抿嘴,嘴上却将师父的架子端得十足,“我既已收你为徒,那你自当叫我师父啊。”
春三月,白云浮玉。贺兰宵看着樱招盛满笑意的一双眼,只觉得满心的不可思议。
剑谱是陪了他五年的旧物,就这样被收走,他想,他还是会有些低落。但如今樱招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其他身外之物,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
他掀开绣被下床,郑重其事地在樱招面前跪下,行了一个拜师礼:“师父。”
没有丝毫犹豫,他恭敬又乖顺地将这一声“师父”叫出了口。
他其实更习惯直接唤她“樱招”的,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叫她“师父”也很好。樱招从不收徒,他是她唯一的——
弟子。
他是她的唯一。
樱招绷不住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从没过过这样的瘾一般说道:“嗯,乖徒儿。”
不过是小死一次而已,他得到的未免也太多了吧。
樱招于八十八岁时收了人生中第一个弟子,纵然一直未对他全然放心,但也算是悉心教导。剑修虽不富裕,但她身为一派长老,除了吃,其他用度亦从未亏待过他,于他修行有益的天才地宝更是不吝啬地给。
是以他的修为精进得还算快,不到一年便成功筑基,和掌门的亲传弟子苏常夕差不多同时。同辈的亲传弟子还有一名拜在风晞座下,是一名头上绑了几根小辫的少年,名叫燕迟。燕迟筑基要稍晚几个月。
按理说这三人年纪相仿,应当最是亲近不过,然而许是少年意气,又都是天资绰约之人,因此总是暗自较劲时多,和睦相处时少。
贺兰宵更是,除了去不嚣峰进学,其余时候皆窝在北垚峰,调息打坐练剑,勤勤勉勉修行,自律得不像个少年郎,比樱招当年听话多了。
至少樱招在十五岁时的愿望就是躺着吸收天地灵气,反正苍梧山灵气充沛,她就算再不济,也比别的小门小派修为精进得要快的。更何况那时参柳作为大师兄,也没树立个好榜样,成日里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代师父管教樱招时也是今日不佳,明日欠好,后日不宜见兵器。总之是由着她自己胡来。如此这般耽搁了几年,直到某日她惊觉自己落下了太多,才开始奋起直追。
于是贺兰宵这般沉稳模样反倒叫她觉得十分省心。
省心之处还有很多。
作为一个剑修,樱招只在修行一事上勤奋,其余事情都十分不上心,甚至可以说是懒惰。她喜欢任何事都有人代劳的滋味,但又不喜欢身边围绕着太多人,所以亲手雕刻了很多傀儡,以满足基本需求。只是那些傀儡毕竟是她雕刻的,注入的是她的灵力,她不会的东西傀儡自然也不会。她丢三落四,高阶低阶的法宝凑作一堆,傀儡们也仔细不到哪里去,需要的时候谁也寻不着。
贺兰宵与她正好相反,龟毛死板得很,不喜虫、不喜老鼠亦不喜脏乱,虽然年岁小,家里锦衣玉食地养着,倒也并不纨绔。自己的物品分门别类整理好不说,看到樱招将物品乱放,也会顺手整理一番,整理完之后还会仔细叮嘱她物品的摆放规律。
樱招乐得当甩手掌柜,自然更加不会花心思在这方面。
反正已经有人替她代劳了,不是吗?
白捡一个徒弟,资质好又懂进退,无聊时还能陪着说说话,当人师父的感觉好像还不错。
只是久了她便发现,她这个徒弟好像太沉闷了一点。她有试图让他多往各峰走动走动,结交一些朋友,虽然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甚是别扭,但她既已收他为徒,便担着一份教导之责。
贺兰宵却反问她:“师父如今放心我四处走动了?”
她心想这不是有蜂鸟监视着嘛,总翻不出天去,但嘴上不能承认自己仍旧对他有所戒备,她干笑几声:“你这是什么话,之前是见你出入不便,怕你受伤之后又来劳烦我而已,现如今你既已学会御剑,多加练习总是好的。”
“师父……”彼时他正坐在她身边,专心擦拭着手中长剑。这把剑是他筑基那日樱招送他的礼物,名唤“时雨”,算不得什么神兵利器,只是她年少时的旧物而已,陪着她走过了不少年头。贺兰宵却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每日精心养护着。
“我不与旁人有过多来往,在师父看来很奇怪吗?”
他说得坦荡,语气中亦无丝毫落寞感,阳光斜斜照在他的眼睛里,看起来更像宝石了。
樱招仔细想了想,才摇头道:“不,是为师多虑了。常言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你平日里一个人,应该也有我理解不了的乐趣。”
“师父,我自小便是这样,您不必太过忧心。”贺兰宵将剑举起来一些,剑身反射出一道刺眼光线,他眯了眯眼,透过锃亮的剑身看见樱招已然释怀的脸。
夕阳芳草,有风吹过。樱招又闻到了贺兰宵身上的冷桃香,香味钻进鼻孔里直教人想多闻几口。她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拉开一小段距离,却被他敏感地察觉。
原来方才她坐得那样近,近到他只要侧身,便能碰到肩膀,但他只是抱着剑僵坐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师父,”他突然站起身来,低头冲她一施礼,“既无事,那弟子先行告退。”
他这个年纪,正是别扭时候,樱招已然习惯,是以她看也没看他,只是冲他挥挥手:“嗯,退下吧。”
赶紧退下还她正常呼吸。
贺兰宵拜入她门下,转眼已是两个年头,十七岁的少年长起身体来当真是一天一个样。
她看着贺兰宵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惊觉他又长高了许多,眉眼亦是,拔尖得锋芒毕露。
孩子大了,她也不好意思每日用蜂鸟来监视他,毕竟她再无师德,也会担心是否会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画面。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那蜂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樱招不再监视贺兰宵,这反而令他有些不习惯。
圈在脖颈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收紧的缰绳突然被主人撤走,虽然他再不需要每日提心吊胆,担心自己被突然绞杀,可樱招这样干脆利落地将他放养,他却变得更为惶恐。
尤其是,最近他极少见到樱招。
樱招本来就与别的师父不同,她不需要弟子每日过来晨昏定省,通常是做弟子的已经披着晨雾御剑去了不嚣峰进学,做师父的却还蒙着脑袋窝在房里呼呼大睡。
作为久负盛名的第一剑修,她实在过于游手好闲,每日不是坐在峰顶的白玉台上鼓捣她的各种木雕,就是日夜颠倒创作各种奇奇怪怪的新功法,然后拿到自己面向苍梧山一季度一开坛的剑术课上进行展示。
有时她也会对自己的不务正业感到些许羞赧,对着拔高成一棵松柏、情绪却越来越不轻易外露的弟子解释道:“为师早过了该勤勉的年纪了,一般来说,像我这个境界的剑修,只收一个徒弟还是很少见的。你看看别的峰主,徒弟徒孙都一大堆了,你师父我啊,现在就想享享清福,安心将你拉扯大,你将来出息了,也别忘了师父,记得给为师养老送终就好了。”
明明不过是二十多岁的脸,语气却高深莫测,似乎在故意强调自己要比他大上许多。
于是贺兰宵便也顺着她的话回道:“师父放心,我哪里也不去,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嗯,”樱招打了个呵欠,笑着唤他,“乖徒儿。”
成为樱招的弟子之后,贺兰宵才慢慢察觉到,她的精神其实不太好,需要长时间静养。因此她根本不出远门,只会待在苍梧山内,灵气充沛的地方败家。
这其中肯定有狐岐峰峰主甘华的功劳在里面,樱招每次去狐岐峰都跟进货一样,有的没的买一堆。
据说是因为多年前樱招与魔尊斩苍在琅琊台那一战,令她神魂受损,睡了十年才醒,醒来之后境界仍旧不太稳,所以需要大量滋补的灵药来滋养神魂。
虽然对贺兰宵来说,她已经厉害到只能令他仰望,也许终他一生都追赶不上,但她不握剑时,总显得……有些迟钝。
她迟钝到察觉不出来他有意无意的眼神躲闪,也察觉不出来他的别扭与排斥,抑或是她根本就不在乎。
但他知道她总是在的,北垚峰的灵灯法阵,无论多晚都会为他亮起,一盏一盏腾腾燃烧,顺着煌煌的灯火走下去,他总能走到离她最近的地方。
然后,在她的院子外驻足片刻。
这样的境况很奇怪,一个在尽力躲避,一个却毫无察觉,师徒二人就这样巧妙地疏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