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

8月4日,星期日

我准备买个本子,先记录对克里斯蒂娜·罗塞蒂[1]的看法,再记录读拜伦的想法。不过还是先写在这里吧。毕竟我现在没多少存款了,先前买了许多勒孔特·德·利勒[2]的书。克里斯蒂娜资质超群,是天生的诗人,她自己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但若要抱怨上帝不公,她会是我首先传唤的证人。她的书读起来很伤感。她先是苦于爱情,苦于生活,后又因恪守宗教信仰而苦于诗歌。她有两个不错的追求者。第一个确实挺特别,有良知,但克里斯蒂娜只能嫁给有基督教信仰的人,而他每次只能维持几个月的基督教信仰。最后,他成了罗马天主教徒,并且消失了。更糟的是那位科林斯先生,一名非常讨人喜欢的学者,一个不谙世事的隐居者,更是专一的克里斯蒂娜崇拜者,可他压根无法被带入教会。为此,克里斯蒂娜只能去他的住处深情探望,直至生命的尽头。和她的爱情一样,她的诗歌也被阉割。她立志要将经文颂词写作成诗,于是她所有的诗歌都必须臣服于基督教教义。在我看来,她最终把一种上好的特等天赋消耗殆尽。如果把这种天赋发挥出来,她甚至能创作出比勃朗宁夫人的诗歌更为精湛的作品。克里斯蒂娜写得很轻松。正如人们所言,真正有天赋的人可以用一种孩童似的自发方式写作,也就是一种天然未开发的方式。她天生就有歌咏的力量,也有思想,有想象力。即使这样说或许不妥,但她本可做个言语粗俗却不乏诙谐之趣的人。在牺牲了这一切后,她得到的回报就是在恐惧中死去,而且还不确定自己能否被救赎。不过,我承认自己只大略读过她的诗,而且偏爱熟稔的那部分。

8月7日,星期三

在阿什汉姆[3]的日记记录了我日常生活的所有细枝末节,从鲜花、云彩、甲虫到鸡蛋价格,琐碎得很。独处一隅,实在没太多事情可记。一条毛毛虫被碾死了,令我们悲伤。用人昨晚从刘易斯回来,又令我们兴奋。他带回了伦纳德收藏的所有战争主题的书,也给我带了一份英国文学评论——上面有布雷斯福德对国际联盟[4]的评论,还带了凯瑟琳·曼斯菲尔德[5]的《幸福》。“她给毁了!”我扔下此书,大叫起来。我真不知道,作为女性或作家,经过这类故事折腾,她心中可还有几分信仰。我恐怕得正视这一点:她的头脑其实是一片贫荒之地,就像贫瘠的岩石之上覆盖了一两英寸[6]薄土。《幸福》的篇幅足够长,她本可以挖得更深入,但竟满足于肤浅的机智,透出一种平庸且乏味的想象力,从中看不见多少对美妙思想的追求。即使有,也不甚完美。总之,写得很糟糕。在我看来,读完之后,她给人一种麻木迟钝、缺乏情趣的印象。我会再读一遍,可还是会坚持己见。至于她,只要她和默里满意,定会继续写下去。稍感安慰的是,他们眼下没来打搅我。不过,仅就一篇小说就对作者大肆批评,是否太荒谬了?

不管怎样,真高兴可以继续读拜伦了。至少他体现出了男性的优点。事实上,有趣得很,我可以轻易地想象出他对女人的魅力,尤其是愚昧无知的女人,她们根本无力抗拒拜伦的吸引力。也有许多女人企盼赢得他的心。自孩童时期(格特勒[7]也经常提起这事,好像这能证明他多了不起一样),我就对传记很感兴趣,总幻想着存在这么一个人物,一门心思地在书报上搜集关于“他”的所有零零碎碎的东西,想着要为“他”建一份完整的个人档案,在心里勾勒出“他”的形象。痴迷之中,拜伦、考珀,或且不论是谁,似乎都在最不经意时出现在我正读的书页上。后来,刹那间,我的“他”竟如旧事一般远去,他们看上去普普通通、毫无生气。我清晰地记得,我发现拜伦的诗歌糟透了,尤其是摩尔[8]经常挂在嘴边并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那些诗。他们怎会将他的《诗歌集》这种货色视作诗歌中最灿烂的火花呢?读起来并不比利蒂希娅·伊丽莎白·兰登[9]或埃拉·惠勒·威尔科克斯[10]的诗好多少。拜伦的才华在于讽刺作品。他当年在包里揣着讽刺诗(对贺拉斯的滑稽模仿)和《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从东方归来。人们说服了他,使他相信《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是一部前所未有的优秀作品,这使他放弃了自己擅长的讽刺诗,而转向一般的诗歌创作。但他仍很年轻,对这方面的才能一向没多少信心。对他这种一向孤傲自负的人来说,这件事本身就证明了他缺乏天赋。但华兹华斯和济慈对自己的天赋,如同对其他事物一样,都深信不疑。拜伦的性格总使我联想起鲁珀特·布鲁克[11],尽管这是对鲁珀特的不恭。但不管怎样,拜伦的诗歌健劲有力,他的作品能证明这一点。他的确也在其他方面具有不容小觑的天赋,然而无人胆敢嘲笑他或使他摆脱孤傲之气,这让他可悲地变得像霍勒斯·科尔[12]了。他就需要被女人嘲笑一通才好,但她们反而崇拜他。我还没有读到有关拜伦夫人的文章,但我猜想她也只是表示不赞同,并不会嘲笑拜伦。所以拜伦也就成了“拜伦式英雄”。

8月8日,星期四

百无聊赖,日子过得祥和安宁,还是继续读拜伦吧。我已多少暗示过,哪怕在其身后一百年,我还是随时愿意爱上他。或许我对《唐璜》的评价有失公正,但我认为它是同等篇幅的作品中可读性最强的。这主要归功于一种随心所欲如飞马奔腾但又轻快利落的写作方式。这种方法本身就是一大创新。许久以来,文人们一直在寻找一种有力的表达方式来盛载所有他们想装进去的内容。看来只有拜伦做到了,他随时都可让阴晴不定的心情流诸笔端,及时将所有的想法一吐为快。他并非刻意要成为诗人,他天才般的创造避免了虚假的浪漫和玄秘,躲过了雷同的灾难。他认真而诚挚,可以随意抨击一切现象;他不需要任何外界压力,就写下了这十六章的长诗。他显然具有机智敏捷的头脑,在我父亲莱斯利[13]爵士看来,这就是所谓的纯正阳刚之气。我一直认为这类禁书比那些总是对幻象和错觉虔敬不已的所谓正当书籍有趣得多。但若照此仿效,似乎并不容易;事实上,如同一切看来随意平常之事,只有娴熟的老手才能成功驾驭。不过拜伦的脑袋里塞满了各种念头,因而读他的诗就有点困难。我常常在读到一半时就会走神他顾,思绪会转向旁边的风景或房间。很高兴今晚总算要看完了,可既然我对《唐璜》的每个篇章几乎都爱不释手,那又为何会因为要读完它而生出喜悦之情,真让人不明所以。不过,不管所读的书是好是坏,读完时总会有一种轻松之感吧。梅纳德·凯恩斯也如此承认。每每一卷在握,他总是用手把书末的广告页隔开,以便确切地知道还有多久才能看完。

8月19日,星期一

顺便提一下,索福克勒斯的名作《厄勒克特拉》我已看完。这本书不算很艰深,可我拖拖拉拉到现在才读完。它的精致总会给我留下新的印象。不将这部作品搬上舞台演绎成一出好戏,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也许因为这部剧作的传统情节已经过无数著名演员、编剧和评论家之手,不断被改编、提炼,去粗取精,精雕细琢,直到最后已精致至极,仿佛大海中的一块玉石,被浪沙打磨得圆润光滑。而且,若每一位观众事先都熟悉故事的情节走向,便能收获更微妙、更细腻的细节触动,言语反而显得多余。不管怎样,我总以为书读得精细些并不为过,字里行间的每一个暗示都该看得真切些,显见的意思只是表面现象而已。但也确实存在一个问题,就是作者的情感有时候会被曲解。我通常会因为杰布[14]惊人的眼力而自惭形秽。可以说,我对他唯一的质疑在于,如果他像我们一样,认真阅读了写得相当糟糕的英国现代戏剧,是否还可以讲得头头是道。最后一点,希腊文化的独特魅力依然存在,而且还是那么撩人且难以捉摸。只需读上几行,人们就会意识到原文和译本之间有巨大的差异。希腊文学的女主角与英国文学的颇为相似,和艾米莉·勃朗特笔下的差不多。克吕泰涅斯特拉和厄勒克特拉显然是母女,所以应该互相同情,不过同情一旦变质,就会滋生最炽烈的仇恨。厄勒克特拉属于将家族看得高于一切的女性,就像一位父亲。和家族中的男孩子相比,她更崇尚传统,觉得自己是与父亲而非与母亲血肉相连。颇为奇怪的一点是,尽管那些道德传统彻头彻尾地荒谬,可它们在文学中一点也不显得低贱卑微,不像我们的英国传统。厄勒克特拉的生活圈子比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英国女性的要小得多,但这并没碍着她什么。相反,她出落得更坚韧不屈,更光彩夺目。她不能独自去户外散步,要在今日,她准可以带着女仆,坐上漂亮的马车,去哪里都行。

9月10日,星期二

在萨塞克斯[15]不会只有我一人拜读过弥尔顿的作品。可我还是想趁热打铁,记下对《失乐园》的印象。我能较好地描述我心中留有的那份印象,但有许多谜尚未解开,我读得太快,没能欣赏到全部的意蕴。但我以为——也有几分相信,这全部的意蕴只是对造诣最深的学者的奖赏。在我看来,它与其他诗作之间有天壤之别,而这种差别是由情感的极度超脱和淡泊引起的。我从不躺在沙发上读考珀,而沙发的惬意同样不适合读《失乐园》。弥尔顿以大师的手笔对诸天使的身形、战争、飞行及住所的优美描述,构成了作品的主要内容,令人神往。恐怖、浩瀚、卑劣、至尊都属于他创作的范畴,可他却从未涉足过人类内心深处的激情。难道一部巨作就不能反映人类自身的喜怒哀乐?我从此书中没能得到什么启迪以镜鉴生活。我觉得弥尔顿没有真正地生活过,也从未真正地了解过男人和女人。唯一的例外就是他就婚姻及女性责任做了乖戾的评论。弥尔顿可谓是最早的男权主义者。由于命运不济,他对妇女的鄙视,就像夫妻争吵时的结束语一样充满恶意。但这部诗作又是如此流畅、遒劲而精练,还有什么能与之相提并论?这部伟大的诗作问世之后,连莎翁的作品都显得有些主观浮躁、美玉含瑕。我以为超然正是它的精华所在。相形之下,其他诗歌就像淡而无味的稀释品。弥尔顿文采斐然,任何赞誉似乎都不过分。诗歌的表面情节逝去很久之后,一个又一个微妙之处依然韵味盎然。光这就足以让人凝视良久。体味至深处,还能捕捉到情感的交织、作者的评判标准、措辞的巧妙以及大师的文釆。这部作品既没有麦克白夫人那样的恐惧,也没有哈姆雷特那般的喊叫,没有怜悯、同情或冲动,但人物形象依然雄壮威严,体现出作者对宏大问题——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人类对上帝的责任和对宗教的义务——的思考。

[1] 克里斯蒂娜·乔治娜·罗塞蒂(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i,1830—1894),19世纪英国文坛最杰出的两位女诗人之一。

[2] 勒孔特·德·利勒(Leconte de Lisle,1818—1894),法国诗人,帕尔纳斯派主要代表人物。

[3] 阿什汉姆是伍尔夫夫妇租下的房子,参见序言。

[4] 1920年1月10日,国际联盟(简称“国联”)宣告正式成立。但关于成立国联的倡议在“一战”进行期间就有人提出。特别是,1918年1月8日,美国总统威尔逊在“十四点和平原则”中明确提出成立国联。

[5]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 eld,1888—1923),又译“曼殊斐尔”,出生于新西兰的英国著名短篇小说家。下文提到的默里是她的丈夫。

[6] 1英寸约为2.54厘米。

[7] 马克·格特勒(Mark Gertler,1891—1939),英国画家,布卢姆斯伯里团体成员。

[8] G. E.摩尔(George Edward Moore,1873—1958),英国哲学家,主要贡献为伦理学。他曾是剑桥大学使徒小组的成员,大学毕业后亦与布卢姆斯伯里团体有来往。

[9] 利蒂希娅·伊丽莎白·兰登(Letitia Elizabeth Landon,1802—1838),英国诗人、小说家。

[10] 埃拉·惠勒·威尔科克斯(Ella Wheeler Wilcox,1850—1919),美国著名诗人。

[11] 鲁珀特·布鲁克(Rupert Brooke,1887—1915),英国诗人。

[12] 威廉·霍勒斯·德维尔·科尔(William Horace de Vere Cole,1881—1936),一个古怪的恶作剧者,出生于爱尔兰。他最著名的恶作剧是,1910年他和弗吉尼亚·伍尔夫等几个朋友乔装打扮成西尼亚王子一行人,参观了英国皇家海军“无畏号”战列舰,并好好愚弄了一番舰长。

[13] 莱斯利·斯蒂芬(Leslie Stephen,1832—1904),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父亲,英国作家、文学评论家和道德哲学家。

[14] 理查德·克拉弗豪斯·杰布爵士(Sir Richard Claverhouse Jebb,1841—1905),英国古典学者,精通古希腊文学。

[15] 萨塞克斯(Sussex),英国东南部的一个郡。1919年,伍尔夫夫妇买下了位于刘易斯附近罗德梅尔的蒙克屋,正式在萨塞克斯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