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拜谒安宁陵(上)

金陵城三面环山,这钟山就是群山之首。

后世常言金陵城有虎踞龙盘之貌,这龙蟠就是指紫金山,其山体蜿蜒逶迤,犹如莽莽巨龙卧于江畔。钟山在东吴时称作蒋山,东晋以后也称作紫金山。

九月十一,天色阴沉。

若在往常,旭日初升,晨光渐盛,山顶的紫气就会升腾萦绕,归流与紫菀今日无缘得见紫金之景。

他二人一大早就从钟山的袁宅向南而行。

紫菀没让府里的仆役们跟着,二人脚下走得不快,倒也不觉得疲累。

紫菀指着远处的一座宝塔问道。“小和尚,你怎么不在开善寺中做和尚呢?”

二人正从开善寺后绕行,开善寺是二十年前梁武帝下旨在紫金山南修建的寺庙。

“怎么?”

“你看这钟山风景秀丽,在这里修行念佛岂不美哉?”

“咱们大梁最不缺的地方就是寺院,在哪儿都是吃斋念佛。”

“最不缺的人呢就是和尚!哈哈哈”

紫菀说这话时笑着拍了一下归流那光溜溜的脑袋。

归流轻恼道:“和尚怎么啦,小心哪天把你送进佛庵里做个小尼姑。”

紫菀听他这话,像是触动了心事,嗔怪道:“我正无依无靠呢,等哪天爷爷丢下我一个人去了,我找个庵子把这头发给剃了,遂你的心愿就是。”

归流忙劝慰道:“你别恼,是我出言不妥,惹姑娘伤心了。”

他见紫菀把脸转到一边,接着道:“你这一生定会遇到能护你周全之人。”

紫菀扭过来昂然道:“我自己就不能保护自己了吗?你未免轻看我了。”

归流松了一口气:“小僧不敢,还请姑娘见谅。”

“其实有时候,我只恨自己是个女儿身,不能承续先父的志向,绵延卫氏一族的姓字。”

归流好奇问道:“你们卫家已经没有亲族了吗?”

“我祖父这支只剩我一人了。”紫菀摇了摇头,接着道:“我们卫家原是河东卫氏的一支。晋室南渡之时,我族人还在北地。卫氏先祖渡江时,恰逢苏峻之乱,所以卫氏族人没能在东晋一朝谋得高官。”

归流知道这是一个被九品中正制禁锢的时代。世家门阀的等级森严,一个人的出身决定了婚配与仕途。

他思索一番后问道:“袁家是高门,司空的妹妹又是如何嫁到你家的呢?”

“祖父当年是陛下雍州军麾下的游击将军,袁家看中了祖父的军功身份。”

归流想起了陈庆之,他也曾是雍州军的一员。他又想起了袁昂的那句“雍州剩下的故人走得差不多了。”

紫菀见他呆愣在那儿,也不说话,便问道:“小和尚,你又在想什么呢?”

归流顿了顿,问道:“小僧还是不解,那安宁陵里葬的不是先太子吗?令尊怎的也葬在那里?”

“嗯,是昭明太子的陵寝,先父就葬在偏侧。”

“令尊大人是先太子的人?”

归流这两日与她朝夕相伴,说话便没了那些讲究。紫菀又与他无话不说,所以也没觉得这话莽撞直率。

“对。先父名讳上梵下池,他年纪与先太子相近。祖父深得陛下赏识加上爷爷的推荐,他自小得以进宫陪伴太子殿下读书。”

归流明白祖父指的是她卫家的爷爷,“爷爷”指的就是袁司空。

“太子迁居东宫后,家父便做了东宫舍人,在先太子身边掌管机要。”

东宫舍人掌文章书记,是太子的贴身文字秘书。

“原来是这样,想不到你家还和先太子有如此深的渊源。那令堂呢,她是吴郡的?”

昨日归流听那紫菀说起吴郡探亲之事,心中就有此之问。

紫菀讲着这些往事,语气渐渐平静。她接着答道:“阿母出身吴郡顾氏,我只小时候去过顾家,那时候外祖父还活着。”

吴郡四姓,顾、陆、朱、张。这其中,顾姓是吴姓士族之首。

衣冠南渡之后,长江之南的士族分为“侨姓”与“吴姓”。

侨姓即为北方中原侨居在此的士族,东晋的“王谢桓庾”四家都是侨姓。

吴姓则专指江南本土的士族,是孙吴政权留下的旧门。

东吴的顾雍为相十九载,其子孙后代繁衍于吴郡,顾家在晋朝显赫了数百年。

当年顾家的族长顾子桥看中了卫梵池的品貌,又加上他朝夕常伴昭明太子身畔,日后前途定是不可限量,所以将其女许配于他。

“那你会回吴郡看看吗?”

“不知道呢,不知道几个阿舅还认不认得我。”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聊着,七八里的路程不多时就走了大半。

紫菀指着远处隆起的高丘,说道:“你看,那就是安宁陵,咱们快到啦。”

“你小时候见过昭明太子吗?”

“那当然,他还抱过我呢。我记得他身形宽大,他的肚子啊,有这么粗。”

紫菀说着拍了拍路边的一棵古树,那树大概有两围粗。

归流笑道:“我还以为他会是一个翩翩俊男呢。”

他在高中学那篇《涉江采芙蓉》的时候,老师讲过此诗选自《昭明文选》,顺带提起过南朝文学家昭明太子萧统。归流在寺院时,也常听人说起他是个有才情的文人皇子。

“那你可知他是怎么薨逝的吗?”

归流回忆着:“寺中的师兄曾经提过,说他是与宫娥泛舟游于玄武湖,不慎掉入水中,生了一场大病,再这不久后就亡故了。”

紫菀摇了摇头叹道:“那是皇帝陛下希望世人知道的因由,并不是真相。”

“那是为何?”

“他是含冤怀忧而死,那想必你也并不知晓‘蜡鹅厌祷’一事。”

紫菀见他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你知道汉代以来,皇帝最忌讳什么吗?”

“太子谋反篡位?”

“不对,是巫蛊魇镇之术。昔有卫太子含冤死于江充的巫蛊之陷,后有昭明太子受算计于内宫小人之手。”

归流听她说得言辞愤慨,便不再插言,任她滔滔地讲述着。

“我看《汉书》时,只觉得这两件事巧合非常。”

“嗯?”

“巫蛊之祸时,六十七岁的汉武帝怀疑起他的皇长子刘据,才酿成那场皇室惨案。昭明太子病故时,咱们的大梁皇帝也是六十七岁,。”

“这也算是历史的悲剧再次上演。”

归流心中却道:“还有巧的,这二人的谥号还都是武帝呢。”

紫菀点了点头,接着道:“先父知晓昭明太子含冤的内情,在他薨逝后终日愧疚,于同年太子生辰之日吊死在了安宁陵的柏树上。”

紫菀话中虽有些抽噎,但是说得极为自豪。

在她的心里,父亲无愧于忠义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