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得脱了相的利伯略主教躺在病床上,开始不住地回想,他到底要忏悔什么,告解些什么呢?
自己这一生,都兢兢业业,勤奋刻苦,努力着做一个好人,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自己才想不到任何一种可以被宽恕的罪行。
肺部传来疼痛,利伯略主教痛苦地喊叫了一声,而后敲响铃铛。
急促的铃响很快把医生引了过来,医生看着这位病重多时的老人,目光流露出一丝不忍。
利伯略主教明白那种眼神,那是看待将死之人的目光。
这种目光仿佛在说:他要死了,这太可怜了,而我还活着。
在过去上百场临终仪式时,他也用这种眼神看过其他弥留之际的人们,而现在,医生也这样看着他,这让他感到胸口更紧了,他头一次意识到,这种眼神是多么可悲。
“胸、胸口痛。”
利伯略主教挣扎着说道。
“我再给您打一针吗啡。”
医生回答,便走出房间。
过了不久,医生就带着一针吗啡进来了,打完吗啡后,利伯略主教感觉轻松些了,意识也更清醒。
很快,医生又离开了病房,利伯略主教亲自赶走的,他不想看到这医生留在这里,他不想看到那样的眼神。
利伯略主教躺着,茫然地看着瓦斯灯下的房间,主教祭服就挂在门边,似乎随时等着他穿上,而透过左手边的窗户往外看,就是漆黑天空下壮丽的教堂,象征女神的三芒星高高悬挂在教堂上方。
他看着那件绣着三芒星的主教祭服,下意识地伸出手,好像随时要穿上祭服,去教堂里看望女神的子民,可陡然间,他的手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
那件祭服…不知怎么地,可能是吗啡带来的幻觉,它那笔直的曲线,突然变得像是笼子一样,窗外的尖顶教堂也像是毛骨悚然的监狱。
利伯略主教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是病痛把自己折磨得神志不清了吗?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可突然间,临死前的最后一天,自己不想再当主教了。
他不由回忆起自己的过去,自己自小就进神学院读书,又在神学院里长大,因成绩优异而备受青睐,最后成为修士、司铎、主教…许多人都羡慕他,因为他步步高升,连他自己也为自己庆幸,能够过上体面的生活,可现在回忆起来,那些庆幸的时刻不知为什么,变得苍白无力。
于是,他尽量想一些美好的事情出来,可无论怎么想,除了童年以外,什么都谈不上美好。
“去教堂的话,能做什么呢?”
利伯略主教喃喃自语着,
“念经、倾听告解、仪式、祷告……”
这是神圣的义务、又是神圣的职责,这些仪式,是为了连接神与人而存在的,利伯略主教想到这些神学院里学到过的,自己也无数嘱咐修士们的话语,很久以来,自己一直都为这些事而骄傲,可现在,自己突然觉得这些事好像没有那么神圣,它们一个个都很重复、很无趣、令人生厌。
利伯略主教摇响铃铛,一位修士推门而入。
“神父…”
修士看着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的主教,眼角一酸。
利伯略主教发现他眼角的悲伤,问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呢?”
修士愣了下,
“我…”
主教摇了摇头,挥手让之离去。
从修士的眼神里,他看得出,这个人是不能理解他的。
或许,也没人能理解他。
利伯略陡然感到深深的悲哀,特别是他一想到,将有一个同样不理解自己的人为自己临终告解,而虚伪的告解内容还要被刊印在报纸上,这个时候,他的悲哀更深了。
不知道怎么的,
临死的时候,
有个主教找不到生命的意义。
……………………
利伯略主教呆呆地在房间里坐了很久,迷茫地等候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而这时,屋外突然传来吵闹声。
“先生、先生你不能进去!”
“听着,主教病了,你别再走进一步!”
“来人、快来人,有人要闯进去!”
……
外头传来阵阵响动,利伯略主教强撑起身体,探出白花花的脑袋,看见一男一女正在强行地闯入到府邸里。
突如其来的异变掀起一丝波澜,利伯略主教犹豫了下,他推开窗户,沙哑道:
“让他们进来吧!”
主教的话音落下,修士们也顿时罢了手,他们犹豫了下,还是依照主教的命令,让那两人走入到主教府内。
不消多时,房门被推开了,看到来人的时候,主教吃了一惊。
“是你…
我…我认识你。”
利伯略主教虚弱无力地指着艾赫道。
接着,他就让其他人出去。
站在病房里,艾赫低垂着眼,注视着这个虚弱的主教。
他已经病入膏肓、到了弥留之际,沉沉的死气弥漫着,艾赫看得出来。
“记者们…曾为你采访过我,而监控者们也多次提到过你…
我认识你,那道天光、还有驱魔、以及复活…我都有听说过,可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利伯略主教不解地看着那人,他的胸口觉得很紧。
那人没有回答他,而是慢慢地走近到病床前,平淡地看着他,
“你要告解么?”
利伯略主教怔愣片刻,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艾赫。
自己是国教的主教,这个人却在问自己要不要向他告解?
这到底是在开什么玩笑,自己就算要告解,也是该通过其他神甫,向女神告解。
半响后,利伯略主教说道:
“我会告解…但不是向你。
我有我的信仰,我只会向我的神告解。”
利伯略主教说完后,转头看了看窗外的教堂。
“那么…万一我是你的神派来的呢?”
那人的声音又传过来了。
利伯略主教觉得好笑,
“如果你真是的话,我会的。但…但你不是。”
艾赫回道:
“是不是并不重要。”
主教听着惊奇,他转过头来,微微错愕地看着那人,接着,他缓过神来问道: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接着,主教就听到声音,
“我会去到,需要我的地方。”
这话听起来真奇怪。
主教咀嚼着,重复地呢喃了一遍,
“你会去到,需要你的地方…
难道…我需要你吗?你是为什么会这样想?”
利伯略主教满脸不解,他就盯着艾赫看,令人惊讶的是,他在后者那里找不到那种眼神,那种医生看待自己,自己看待其他死者的眼神。
“你到底是谁?你真是…所谓的救世主吗?”
主教陡然问道,接着他又否定,
“不可能,你不可能是。”
艾赫以平淡地口吻问道:
“那么你说我又是谁呢?”
利伯略主教垂着头,思索着,片刻后道:
“《正典》里有一个魔鬼,叫伊夫苏斯,那个魔鬼既不杀人,也不作恶,却一心劝人向善,诱导人做好事。
或许你就是那个魔鬼,自己做好事,也诱导着人们做善事。”
艾赫反问道:
“这样不好吗?”
利伯略主教继续道:
“不,无论他干什么,魔鬼的本质仍然是魔鬼,经文也在告诫我,他看似在诱导人做好事,实则是通过做好事的名义让人误入歧途,他常谈论爱,不是因为他爱人们,而是因为他要拿爱来束缚住人们,为他服苦役。”
说完之后,主教没去看艾赫,他想,这个自称救世主的偏执狂听到这话后,定然是要震怒的,最起码也是不快,虽然不太可能大吵大闹,但他可能会甩袖离去,也可能会在心中诅咒。
不管怎么样都可以,反正自己是个将死之人了。
可主教等了一会,那人始终都没反应,当他把目光挪过去时,艾赫仿佛早已知道他会看过来一般,与他对视。
“那么现在,有一个新的魔鬼,
他不仅做好事,也谈论爱,他不想让人误入歧途,因此不愿人追随他,信仰他,他不想拿爱来束缚人,因而他常常沉默,哪怕备受质疑责问。他不轻易显现,因此人们总是说他装神弄鬼,没有神迹。
这个魔鬼,他不叫伊夫苏斯,乃是叫琐什扬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