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转瞬间,那颗星就从望远镜的影像区域中央消失不见了。千真万确,事发之时,达德利·博斯的目光正集中在这颗星上。他万分诧异地眨了眨眼,将注意力从目镜中转移。“这不合理。”他喃喃自语道。

天气寒冷,博斯全身不禁有些颤抖,他用戴着手套的双手猛地抱紧两臂。妻子温迪坚持认为他该将自己包裹严实以抵御寒夜,于是他非常听话地穿着一件厚厚的羊毛大衣外加一条结实的远足旅行裤出了家门。可一如既往,当太阳沉入格拉蒙德的地平线,这个行星薄于平均值的大气层内,任何热力几乎都会转瞬即逝。现在是凌晨两点,望远镜室又与自然环境相连通,屋里温度低得足以让他的每一口呼气都变成一团灰雾。

达德利摇了摇头,想赶去倦意,然后又将身子凑到了目镜上。星图总体布局还是一成不变——望远镜调校没有失准——只是缺了戴森—阿尔法这颗星。“不可能那么快吧。”他说。

为寻找可能显著改变发射光谱的包络的第一丝线索,他观测戴森对星已有十四个月,那距离格拉蒙德一千两百四十光年的黄色小光斑——也就是戴森—阿尔法星——一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直到今夜。

但他已经知道会有改变发生:两百一十年前,即2107年,地球上的牛津大学天文学系在一次例行的天空观测中首次注意到了异常情况。与二十年前的上一次观测比照,彼此相隔三光年的两颗星——分属K型和M型——已经完全将自身的发射光谱转化成了不可见的红外线。这一发现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便在其他天文学联谊会成员中引发了激烈辩论,大家热切地讨论着它们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衰变成为红巨星的,以及为什么会存在两片相邻星域同时发生同样变化的惊人巧合。紧接着,从一颗距离地球五十光年的新近定居行星上发来报告称,这两颗星在其原始光谱范围内依然可见。借着远程工作以及在距离地球的不同位置检测光谱,天文学家可以算出这一变化发生在七八年前。

考虑到间隔时间之短,此变化在性质上已不可能属于天文学范畴:那一类星球要变成红巨星理应需要更长时日。这一情况的出现绝不是由于星体的自然进程,而是极大规模技术介入的直接结果。

有人给每颗星都包上了坚固的外壳。论这一壮举的伟大程度,恐怕只有创造该壮举的时间跨度可与之媲美。用八年时光建立哪怕一座如此庞大的结构,速度之快都令人咋舌,而某个高等文明显然同时建了两座。但即便如此,对人类来说,这其实也不算完全陌生的概念。

在二十一世纪,一位名叫弗里曼·戴森的物理学家曾提出假设,认为科技发达的高等文明会最终利用制造物包围其所在星球,以便充分利用星球能源。现在,有人已经将这一古老的假设变成了现实,这两颗星也理所当然地被命名为“戴森对星”。

牛津大学宣布其发现后,一系列推测性论文随即问世,理论研究也层出不穷,探讨如何拆解木星大小的行星来制造这样的外壳。只是以上发现并没有带来什么真正的紧迫情绪。人类早已邂逅过几类有感知能力的外星物种,它们无一例外地安全无害,让人心感宽慰;与此同时,太阳系联邦也在稳步扩张,开启通往戴森对星的虫洞也只需要几百年。届时,任何有关建设的悬而未决的问题,都可以由外星生命自己来回答。

但达德利现在已经明白,这个包络的出现是瞬时发生的。对于这个外壳结构的构成成分,他又产生了一些新的、让自己心生不快的疑问。尽管用短短八年建造如此规模的坚固外壳可被视为非同寻常之举,但这样的工程显然并非不可能之事。在开始观测时,他本期望看到的情况是,随着越来越多的外壳碎片被建造并锁定,这颗星的光芒会一年一年黯淡下去。但现在一切都变了。如此突如其来的壳体不可能是固态的,它一定是某种力场。为什么有人要用力场来包围某颗星球?

“刚才在记录吗?”他问电子管家。

“没有,”电子管家答道,“目前望远镜焦点处没有电子传感器在运作。”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尖细且过高,其音调在过去几年间变得越来越糟。达德利怀疑自己耳朵上的有机电路文身正在开始退化;面对抗体,有机电路向来不堪一击,而达德利的有机电路使用已经超过二十五年。倒不是说覆盖在他皮肤表面的这些闪闪发光的猩红色和蓝绿色螺旋纹路外表上有什么变化。在接受了上一次回春治疗后,某种典型的年轻活力大爆发心态使他决定选择当时最潮最别致的可视化有机电路。现下,一个中年教授在校园内这般炫耀张扬,让人看了实在是有些难为情。他原本应该擦除老款,换上更加低调稳妥的式样;但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一直没有这么做,尽管妻子总是不厌其烦地要他换下。

“该死。”达德利愤恨地沉声道。但是,让他的电子管家主动做事,希望十分渺茫。从戴森—阿尔法星升起到现在刚过四十分钟,而达德利之前一直在调试观测设备,实施他例行的最终验证——躲不掉的一步,真是要多谢永远维护不善的机械定位系统。直到各项检测完毕,他才下令开动传感器。这样谨小慎微地处理例行公事可能已经赔上了他的整个观测项目。

达德利走回去又瞅了一眼。那颗小行星依然十分倔强地没有出现在可见光谱中。“请马上连接传感器,我需要一些今夜的记录。”

“正在记录。”他的电子管家道,“重新校准传感器可能会有益,目前整个影像完全没有达到最佳效果。”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达德利心不在焉地答道。传感器不准算是硬件出了问题;这种问题他本该交给学生(足足三个)来处理。此外还有一百项其他鸡毛蒜皮的小任务,他厌倦地想着。

他离开望远镜,用两脚推着黑色皮质办公靠椅在天文台光秃秃的混凝土地面上前进着。椅子脚轮带起的尖细的吱吱噪声在这洞穴般的空间内回响不绝。这里有足够的闲置空间容纳许多尖端辅助系统,它们可以将天文台提升至准专业水平;这里甚至放得下更大型的望远镜。然而格拉蒙德的这所大学缺少改善天文台的资金,目前也无法保证获得任何来自压缩空间运输公司的商业赞助,而他们恐怕是唯一对这种事业感兴趣的企业了。天文学系得以维系靠的是四处筹措到的那一点微薄的政府补贴,以及一些纯科学基金会提供的部分捐助,甚至有家总部设在地球的教育慈善机构每年也会捐款捐物。

门边摆放的那条木制长凳实际上担负着全部门的办公室职能。上面堆放着一排排老化的二手电子设备和高分辨率的显示服务器,还有达德利的公文包,里面装着他的午夜零食和一罐茶叶。

他打开公文包,开始大口咀嚼一块巧克力饼干。就在这时,传感器图像汇聚到了显示器传送门上。“把红外线投到主显示屏上。”他向电子管家指示道。

在巨大的主显示器上,围绕着戴森对星这个中心地带,一个又一个的全息斑点逐渐浮现,构造出一幅假色星空图。戴森—阿尔法星现在正射出微弱的红外信号。略微偏向一侧,两光年开外,戴森—贝塔星还在M型光谱范围内继续正常发光。

“这么说,真是发生了包络。”达德利思忖道。要证明在戴森—贝塔星上也出现了相同事件将需要两年时光。至少人们不得不承认此次戴森—阿尔法事件是在二十三小时内发生的——是在达德利最近一次有记录的观测之后。这是一个开始,但这个头起得可不怎么样。毕竟,他刚刚见证了一件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但是如果没有影像记录作为支撑材料,他的报告极有可能只会引发怀疑,并可能导致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来维护他那所剩无几的声誉。

达德利现年九十二岁,正在经历他的第二次生命,并将很快再迎来一次回春治疗。尽管他的身体年龄是标准的五十二岁,可是想到要打一场漫长且屈辱的学术论战他还是战战兢兢。作为一个理应高等的文明的代表,太阳系联邦在一些事情的处理上落后得可怕,有时甚至堪称残忍无道了。

情况也许不会那么糟,他自言自语道。这个谎言起码令他感到慰藉,足以撑过剩余的夜班时间。

天刚擦亮,一辆卡尔顿全陆面驾驶器载着达德利回家。车如其人,这台机器也是又老又破,但是工作起来却是出类拔萃。它的柴油发动机很廉价,在格拉蒙德这样的半边界行星,这稀松平常。不过它的驱动阵列可是特别先进的光神经处理器,而高悬浮、深胎面轮胎则可以使其不受天气和季节的影响,在积雪可达数米深的格拉蒙德冬季,依然可以沿着泥土道路披荆斩棘,抵达天文台。

这个清晨,它需要克服的是一场毛毛细雨和沿途的一处低浅泥淖。天文台坐落在沼泽高地上,距行星首府列昂妮达市九十千米。那里称不上是正经的山顶栖息地,不过也算是在合理范围内位置最高的一块土地,且绝不可能受到光污染。卡尔顿驾驶器行驶四十分钟后开始下行,进入地势较低的山谷,主干线公路从那里沿着山坡底端蜿蜒向前。直到此刻才开始出现人类活动的迹象。几座农庄修筑在土地隐蔽的褶皱处,在这些地方,每条溪流之上的土地都黑压压地栽种着大片浓密的本土常绿碘塞罗宁树。荒凉的山坡上也建起了牧场,在从沼泽地一路吹下的寒风里,蓄养的牲畜冻得瑟瑟发抖。

驾驶器小心翼翼地在路上颠簸前行,其间,达德利一直在思考着如何才能真正将消息散布出去。宣称包络现象历时二十三个小时,无疑会被联邦内那一小圈抱团的专业天文学家即刻予以驳斥,若是宣称其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他将彻底沦为他人的笑柄,还必然会受到学校内部审查。若是他的这一发现传到物理学家和工程师耳中……他们恐怕会十分乐意火上浇油。

若是在初出茅庐之时,他可能就直接这么做了,在证明自己的正确之前欣然忍受一定程度的声名狼藉。渺小的他会成为一个克服艰难险阻的半英雄式人物,再不济,也会被描绘为充满浪漫主义情怀的诗意形象。可是现在,这个风险太大。即便学校那点薪水低得令人发指,但只要再顺利忍够八年,他的退休养老金就满额了;没有那笔钱,他根本无法负担回春治疗费。而又有谁会在二十四世纪接近尾声的几十年内聘用一个名声扫地的天文学家呢?

他凝视着车窗外远处的风物景致,无意识地抚摸着耳朵上的有机电路文身。一束微弱的光线照在一片低洼、连绵起伏的土地上,上面生长的大米草暗淡且潮湿,现出可怜巴巴的地球奶牛和当地一群群类牛非牛的“奶精”。那里一定有条地平线,只是在昏暗无光的灰色天幕下实在难以辨别它起始于何处。正如远处景色所展现的那样,这里无疑是最让人失望沮丧的居住地之一。

达德利闭上眼睛,唉声叹气。“可是它真的变了。”他低语道。

尽管桀骜不再,达德利依然悲天悯人。他很清楚,自己无法对亲眼看见的、发生在永恒不变的星座间的一系列事件视而不见。他不无侥幸地意识到,他还拥有足够的尊严,不会轻而易举地残忍放弃。但公开包络事件将意味着属于他自己的那个小世界的终结。在别人看来,这种顾虑可能出于本性上的优柔怯懦,不过他倒更愿意将此视作一种随着年龄与日俱增的小心谨慎。实际上就和智慧相似,真的。

旧习难改,因此他把这个问题分拆成若干阶段——他也一直是这么教学生的——再竭尽所能地利用逻辑分析将它们一一突破。简单来说,确认包络生成的速度是重中之重。眼下,一大波证据正风驰电掣般地从格拉蒙德传送出去,而格拉蒙德几乎已位于联邦政府这片空间辖域的最远端。只是几乎,尚未完全。

太阳系联邦以地球为中心,在方圆四百光年范围内占据了约一颗星球那么大的空间体积。格拉蒙德距离地球两百四十光年,属于第二扩张阶段最后一颗即将迎来人类定居的行星。达德利不需要过多计算就可得出,谭雅塔将是下一颗可以见证包络发生的行星,恰恰位于第二阶段空间的边缘处。谭雅塔甚至比格拉蒙德还要欠发达,那里肯定连大学都没有;不过,通过巨星通信资料检索,他确实找到了一份当地业余天文学家的名单。上面只有一个名字。

在目击戴森—阿尔法星消失那晚五个月零三天后,达德利开着卡尔顿驾驶器驶出自家车道,紧张不安地向妻子挥手告别。在她看来,他的这次谭雅塔之行是经学校批准的合法之旅。即使两人结婚已有十一年,他依旧没有勇气告诉她全部真相。或许在经历了五段婚姻后,他已经明白该对什么绝口不提。

驾驶器直接将达德利送往坐落在列昂妮达市另一端的压缩空间运输公司行星车站,它的位置与校区相对。刚刚进入春季,市里的各大公园内,少数来自地球的树苗开始萌发出生机盎然的绿色嫩芽。甚至连生长完全的本地树木也对更长更亮的白昼起了反应;它们那深紫色的树皮焕发出崭新的闪亮光泽,如雨篷般的宽大叶片准备舒展开来。达德利坐在座位上,注视着这个城市的居民:带着目的、大步流星的商人们;为子女任劳任怨或是怒不可遏的父母们;成群结伙徘徊于咖啡厅外或大卖场门口的少男少女们——他们还处于第一段生命里,幼稚笨拙得要命,却依然尽力摆出一副人类历史上最凶恶的帮派成员架子。这些人如此积极阳光,又如此普通正常。达德利是在第二段生命的后期选择定居此地的,因为边界行星总是流动着极具感染力的、充满期待和希望的空气;而这确是新的梦想得以扎根生长的土壤。他在第二段生命里并没有什么作为,而有些孤注一掷地迁入这里正是对之前碌碌无为的承当。

压缩空间运输公司在格拉蒙德运营行星车站已经超过二十五载,开始年份其实与达德利获得他那炫彩有机电路文身的时候差不多相同——好吧他还是对这个讽刺耿耿于怀。这颗行星在有人类历史参与的第一个二十五年里,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农民们把拖拉机机器人和畜群散布在田地里。城里人则带来了他们的组合式预制房,将其一列列整整齐齐地摆成网格状,并怀着致敬意味用地球上的大都市给这些预制房群落命名,希望有朝一日这些简陋寒酸的毛坯也可以像那些城市一样开枝散叶,发展起来。趁着投资资金的大潮,工厂被引进;在工厂周边,医院、学校、剧院和政府办公楼如雨后春笋般大量涌现。公路从人口中心延伸出去,如探索式的藤蔓般遍布了这块大陆。一如既往,火车随之而来,承载起更多商业流通的任务。

达德利的驾驶器沿着莫西铁路线的外侧行驶,快到压缩空间运输公司的行星车站了。一个用铁链串接而成的简易围栏和一个塑料安全隔栏是双车道公路和粗厚的碳结合钢轨间的唯一屏障。莫西铁路是行星车站目前有的五条铁路干线之一。格拉蒙德人以此为傲理所应当。二十五年建成五条铁路,无疑是经济健康发展的绝佳标志。包括莫西铁路在内的三条线路都修建到了坐落在列昂妮达郊区的大型产业园区,剩下的两条也已延伸到乡村,然后再在那里不断分岔,将农业重镇连接起来。商品不断进出公司的行星车站,不分昼夜,其数量也随着时间攀升;它们促进了新土地上货币、物资和机械的流通,并逐月推进着人类疆土。

一列隆隆作响的大型货运列车开了过来,速度并不比驾驶器快多少。达德利朝着声音处望去,只见一长串橄榄绿车厢稳稳开来,车身两侧的硫黄色字母因年深日久和日光照射早已褪色。这些连在一起的车厢少说有五十个,都靠着一个硕大的二十轮火车头在前面拖拉。他认为那可能是GH7级火车头,虽然具体型号并不清楚;那些笨重的大家伙都服役了将近八十年,身长三十五米,内部填满了超导体电池,靠巨大的电轴电动机供能。在实现全面工业化之前,格拉蒙德行星上不会再出现更大个儿的东西了,而那可能还需七十年左右的时间。

尽管如此,一个这样的怪物缓缓穿行于一座正兴旺发展的城市间,还是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这处城区还保留着许多原始的组合式预制房——那是一些两三层的方块形建筑,材质为漂白铝,屋顶装有太阳能电池。在只需要求便可得到政府出让的土地的星球上,重新开发的意义已经变得不大。格拉蒙德总人口还不到八百万,所以住在这里不会感到拥挤。然而,这些组合式预制房作为住房和商业中心,对初来乍到者和穷困潦倒之人依旧非常有用。不过,许多由破败的金属箱盒组成的城市街区已被推倒,并随着当地经济自主导向的积极发展,被全新的有着石料或玻璃材质前墙的建筑物取代。建筑物上更常见的是四处侵袭的脱水珊瑚,它们是一种原产于迈舍里耶的植物。新入住的居民往往会沿住房的地基栽种上已经过基因定制的种粒,小心照料一绺绺长而平整、好像浮石海绵的硬块——它们会迅速生长,爬满墙壁,并逐渐扩增形成一个坚固的有机外壳,包裹住整栋建筑,只要简单修整露出窗户就好。

压缩空间运输公司行星车站面积达十平方千米,其客运终点站只占一小部分;大部分地方被用作了集装箱编组场和机器制造厂。车站一端就是时空门,上方有用水晶和白色混凝土修筑的宽大拱形穹顶,保护其不受风吹日晒、雨雪侵袭。达德利对此几乎已无印象,他只在十一年前到过车站一次,倒也不是说现在这里有什么变化。

卡尔顿驾驶器停在了终点站前靠近出发区的地方,一等他提着行李走下车门,就开离车站,回家去了。刚走进车站,他就被一股去往四面八方的人流给淹没了,但似乎没人要去他要去的地方。尽管候车大厅相对较新,但是外观却显得古板守旧:耸立的大理石柱支撑着高玻璃屋顶;特许经营摊点隐身于大教堂风格的拱道;楼层之间低矮的阶梯通道宽得夸张,像是能带人去到某个秘密宫殿;高处那些深凿的壁龛内嵌着塑像和雕刻,每一具都落满了鸟粪。空中悬浮着巨大的半透明全息投影,其上鲜红和翠绿的符号可为无法连接当地网络接口的人提供列车时刻信息;小鸟们则啁啾着来回穿过这些投影,面对它们的膜翅带起的一连串火光,迷惑不解地咕咕叫着。

达德利的电子管家告诉他:“开往维罗纳的列车将从九号站台出发。”

他穿过候车大厅向着站台走去。维罗纳属于常规目的地,每隔四十分钟有一趟列车。许多上班族从那里上车,他们多是些金融和投资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那些公司承接建立和经营格拉蒙德民用基础设施的业务。

这趟开往维罗纳的列车有八节双层车厢,连接在一台中型PH54引擎上。达德利将他的大小箱子塞进5号车厢的行李间,登上列车,在上层隔间找到一个靠窗空位。然后就没什么事了,只是随着虚拟视面中的计时器进入出发倒计时,他要尽力平复不断加剧的紧张情绪。电子管家保存的文件中有七条发给他的短信,其中一半来自学生,内容是一些数据包和音频集。

尽管不需要时时刻刻进行星体观测,对于一个规模不大的大学的天文学系来说,过去的五个月还是实在让人忙得焦头烂额。达德利早已声明望远镜的状况和系里的器材设备已经烂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以及他们一直在忽略天文专业实践性的一面。在他的监督下,追踪式电机被全部拆下,并一一进行了维修保养。紧接着,大小轴承和全部的传感器套件也都先后享受到了同等待遇。趁着望远镜无法使用,他们还找到机会对专业控制和影像分析软件程序进行升级和整合。起先,学生们都对可以动手实践并改善现有系统的机会表示欢迎。但是,随着达德利不断给他们布置新的基础任务,一再推迟望远镜重新投入运作,那最初的热情早已慢慢淡去。

达德利不喜欢撒谎,但这是暂停整个戴森对星观测项目的说得过去的理由。他告诉自己,只要弄到证据,他能给整个系部以及拨款带来的积极影响绝对足以弥补这点小小托词借口导致的耽搁。直到过去几个月,在他对学生们的抱怨不满隐忍容让之时,他才开始思考,如果包络现象被证实无误,将会对自己的职业和命运产生怎样的影响。无法为那次观测提供支撑材料将带来灭顶之灾;从另一面说,要是成功办到,他的事业前景将得到前所未有的拓展,借此获得的发展也将远远超越格拉蒙德大学可以提供的一切。就算这是白日梦,沉浸其中也实在是一件愉悦惬意之事。

列车开动了,一步步离开月台,驶入春日艳阳中。透过车窗,达德利只能看见车站院里的工业景观:数百条铁轨蜿蜒蛇行于地面,纵横交错,像极了某种抽象的巨大迷宫。独立的货运和客运车厢被冒着滚滚浓烟的小型分流柴油车头拖拽着。唯一可以看到的天地交界处遍布着仓库和装货间,那里,门式起重机和集装箱堆高机穿梭于这些巨大开放式建筑结构的每个部分,交织出一张蛛网般的网格图。在庞大的机械系统内部,几乎湮没其中的平板车厢和大型油罐车正准备出发,或是刚卸下货物。工程人员和维修机器人沿着几条轨道缓慢行进,执行修理工作。

他们向着时空门前进,与此同时,在身边的铁轨上,列车来往开始变得频繁起来;长长的货运列车和小型的客运列车交替出现。所有车辆蜿蜒前行,曲折通过各交叉点,目标全部指向最后那一段铁轨。达德利从车厢的另一边可以看见从时空门开出的列车几乎川流不息。

只有两条轨道通向时空门,一个管进,一个管出。前往维罗纳的列车最终停在了出口方向的那截轨道上,就插在去往伊登堡的客车和去往圣林肯的货车之间。车厢里响起了低沉的提示音。达德利刚好可以看见列车前方时空门弧形穹顶的边缘。列车从穹顶下方通过时,光线有些忽明忽暗。然后,正前方就是宽敞的、泛着琥珀色光芒的椭圆形时空门,特别能让人回想起老式的隧道出入口。列车直接就滑了进去。

在车厢通过防止两颗行星大气混合的抗压帘幕时,达德利的皮肤泛起了一阵轻微刺痛感。尽管虫洞本身的跨度是一百一十八光年,但其内部长度却是零。创造虫洞的发生器块头不小,不过其大部分体积都藏在了穹顶后巨大的配套混凝土建筑物中。隐藏在硕大的时空门椭圆环中的只是光线放射组件,厚度在三十米以上。鉴于列车的行驶速度极快,即使厚度如斯,也仅仅是一闪而过。

辉煌壮丽的古铜色暮光透过车窗倾泻而下。全新的大气经由车厢顶部通风口涌入车厢内部,达德利的耳内不由发出砰砰之声。他将目光投注在车厢外的大片开阔地域上,那里正是压缩空间运输公司设在维罗纳的车站。车站一眼望不到边,他确知存在的那座大城市现在也已无迹可循。车站的某一边缘是一道坚实的由时空门组成的峭壁,一扇扇门掩映在其上方的弧形单跨穹顶之下。而每一个椭圆形框架所连通的雾之路径,颜色都略有不同,这主要取决于它们所通往的世界所在星球的光谱类型。至于车站的其他地方,目之所及处,列车和铁轨就是唯一的景色。庞大的货运列车滚滚而来,它们的车头之大,让先前给达德利留下深刻印象的GH7都相形见绌;其核动力牵引机组件可拉动串联在一起达两千米长的货车车厢。豪华气派的白色客运快车一闪而过,后面牵拉着几十节车厢,其中,往来于多个行星的上班族在永无休止的巡回线路中奔波于不同的时空门,他们的行程要涉及二十或更多个行星地区。简易、小巧的区域性列车——好比达德利搭乘的这一班——则慢吞吞地通行在那些更大更华丽的列车之间。在维罗纳车站,各类列车应有尽有。

正如地球是太阳系联邦一阶空间所有行星的汇合点,维罗纳对于二阶空间的这一部分而言也是主要汇合点,其所有的时空门连通三十三颗行星。它是所谓的“十五大”之一——那是十五颗沿二阶空间边缘建立的工业化行星,距离太阳约有一百光年,为公司建立,公司投资,公司运营。

维罗纳车站以拥有七处客运枢纽站为傲,达德利乘坐的列车驶入的是三号枢纽。这个地方的规模再次令他震惊,光是枢纽站就有五个格拉蒙德行星车站那么大。达德利闲庭信步于候车大厅搜寻前往谭雅塔的班车之时,维罗纳厚实的大气和略重的引力让他更觉自身渺小。最后,他终于在第18b月台有所斩获,这趟列车有三节单层车厢,牵引车头为柴油动力埃布尔斯RP2型。他把行李放入头顶的行李架,然后就独自坐在了一个双人座上。车厢乘客不足三分之一,而开往谭雅塔的列车一天只有三班。

到达目的地后,他才明白固定班次列车为何如此稀少。谭雅塔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边界行星,是二阶空间这一区域最后发展起来的世界,建造远程传送虫洞连接比谭雅塔更远的地方完全不具备商业可行性。维罗纳以后将不再继续连通新的人类宜居行星,该殊荣现在落到了距格拉蒙德不足十光年的萨维尔星头上。压缩空间运输公司已经在那里建造了新的探索基地,准备打开通往新一代星系——第三阶段空间——的虫洞,进行下一波的人类扩张。

压缩空间运输公司在谭雅塔的车站只是几个慌忙拼凑起来的硼钢月台和一个临时支起的塑料顶棚。一台起重机和一间仓库就组成了整个货物处理部分,背面一处满是泥泞的宽阔作业场地上,摆放成长列的一排排金属货柜和集装箱正堆叠在那些修剪得参差不齐的植物之上。隆隆作响的货车车厢和卡车满载着货物,行驶在各条通道中。

这里的定居地只有零星散落在各处的标准化移动棚屋,里面住着建筑人员,他们为这个行星打下了初步的民用设施基础。不少组合式预制房屋正在整合中,人类和操作机器人一起工作,将强化铝模块嵌入碳离子束矩阵。最大的机器要数筑路机,它就像是个微型工厂,下面装有可移动的履带,前端装有巨大的谐波锋刃,咀嚼着土壤和泥块。筑路机里的化学反应器将原材料转化处理成酶黏合剂型混凝土,并将之从后部排出,所行之处留下平整的路面。从这些机器设备中喷薄而出的烟汽混合物好似浓云一般徘徊盘旋在周围,根本无法一览其全貌。

达德利走出车厢上了月台,便立刻伸手去够太阳镜。这个定居点位于热带,空气潮湿黏腻,似火骄阳放射着淡蓝色的光线。西边,越过一列秀气小山,他能直直望见大海。他脱下夹克,给自己扇凉,皮肤已经在出汗。

月台另一边有人在喊达德利的名字,并向他招手。达德利犹豫不决,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要把手抬起。这名男子身高刚过六英尺[1],有着马拉松选手梦寐以求的那种纤瘦体型。他的身体年龄难以确定,皮肤上的有机电路文身很多,遍布四肢的图案画样透射着朦胧的色彩光晕。他秃脑瓜上的金色螺旋星系状图案组成了一个缓慢移动的星座,一撮修剪得完美无瑕的灰色山羊胡是判断他处于中老年的唯一线索。那个人咧嘴一笑,沿着月台走了下来,连带着身上的苏格兰短裙在膝盖处轻快地摆动着,裙上的格子呢图案用的是大胆而醒目的紫色和黑色。

“我猜您是博斯教授吧?”

达德利忍着没去触碰自己的有机电路文身。“噢,是的。”他伸出手来。“呃,莱昂沃克·艾尔?”他念出这名字的发音甚至都很不对劲,听起来像是位心有不满的单身汉大叔。他希望这儿的炎热天气可以做借口,掩饰他脸上实因羞惭泛起的红色。

“就是我。大多数人都叫我沃克。”

“呃,好吧。行。那就叫你沃克了。”

“很高兴认识您,教授。”

“达德利。”

“好伙计。”莱昂沃克非常热情地一掌拍上达德利的后背。

达德利开始担心起来。数据检索给出这个天文学家的姓名后,他从来没有多做考虑。但现在转念一想,要是有人钱财充裕能买得起四足反射望远镜,然后将其运送至一颗边界行星,还陪着那望远镜也待在那里的话,那这个人一定是有点不对劲。

“能允许我在这里观测一个晚上,您实在是太好了。”达德利道。

莱昂沃克淡然一笑,两人调转方向走下月台。“这么说吧,有人提这种请求可不太寻常。那么,今夜对您来说很重要咯?”

“很有可能,是的。我希望是如此。”

“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只是一个晚上?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人能看到什么?而且还选在一个特定的夜晚。”

“所以结论是?”

“哎,结论不就是现在这样嘛?我什么原因都想不出,至少没什么有关星球的原因。况且我也知道最近没有预兆显示有彗星降临,至少我是没见过,而我可是这儿唯一观测天空的人。您会告诉我原因吗?”

“我的部门有一个进行中的戴森对星观测项目,我们的一些投资者对这个很感兴趣。我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仅此而已。”

“啊。”莱昂沃克换上了睿智的笑容,“懂了。那么就是非自然事件了。”

达德利开始略微放松一些。莱昂沃克或许古怪反常,但他同时也足够明智机敏。

他们走到了月台的尽头,这时,高个子的莱昂沃克忽然转动了一下手腕,伸出一根手指,然后慢慢地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他前臂和手腕上的有机电路文身亮起了光芒,形成一个复杂的彩色旋涡。一辆丰田轻型货车倏忽而至,停在了他们面前。

“这个控制系统真有趣。”达德利评价道。

“啊,嗯,是我喜欢的类型。把你的背包行李都丢进后备厢吧。”

从繁忙的定居点出来后,他们开车上了一条刚刚压出的混凝土公路。莱昂沃克每隔几秒钟就会抽动一下手指,激起身上有机电路文身的另一波色彩闪烁,同时,车的转向操控也会流畅地做出回应。

“难道不可以靠语音向驱动阵列发送指令吗?”达德利问道。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以我的方式,技术算是被我全权掌控。我怎么吩咐,机器就怎么做。事情本应如此,其他方式都是机器拟人论的瞎鼓吹。凭什么要对一块移动的金属平等相待,为了让它满足你的要求还得三请四邀?这里是谁说了算,我们还是它们?”

“我明白了。”达德利笑了,正经开始对这个人有了好感,“真有‘机器拟人论’这个词吗?”

莱昂沃克耸了耸肩,“应该是有的,整个该死的联邦在行事时可都将其奉为圣旨呢。”

不久,那个定居点就远远落在了身后,汽车稳稳地行进在与海岸平行的公路上,近内陆不过几千千米。达德利的视线不时捕捉到美丽清澈的海洋的光景,那是远在海滨后方屹立的小沙丘之外的一片海域。往更内陆看去,连绵起伏的远山耸立着。晴空万里,没有一丝微风。强烈的光线给那些丛生的野草和岸生芦苇染上了一抹深色调,叶片都几乎成了碧玉色。公路道旁长着矮小的灌木树丛,乍看之下,好似地球上的棕榈树,只是它们的树叶更像仙人掌的枝条,上面还长着吓人的红刺。

离开定居点五十千米后,道路出现转弯,开始进入内陆。莱昂沃克用手做出一个复杂的挥舞动作,车顺从地转了个弯,一路开下狭窄的沙土道。达德利摇下车窗,嗅着清新的海风,感觉它闻起来远不及大多数宜居地那般咸湿。

“看见他们已经把路铺到内陆了吗?”莱昂沃克在风声中喊道,“在海岸和内陆之间有许多顶级的地产。给它三十年,等这个城市发展壮大,这些房产将会卖到一英亩[2]一万美元。这片地区将会建满供富人享受的海滨别墅。”

“那样不好吗?”

“我倒还行,”莱昂沃克大笑着说道,“我又不会住在这里。”

又开了十五千米后,莱昂沃克的家到了。他占领了一个弧形海湾,被一段在内陆绵延数千千米的沙丘遮蔽着。他那用珍珠白色的脱水珊瑚打造的低矮平房坐落在一大块沙丘上,距离海滨不过一百米,并面朝大海配套修了一条宽敞的装饰走廊。观测台的巨型穹顶是标准的混凝土加金属设计,从海边到那里,距离稍微有点儿远。

一条毛色金亮的拉布拉多犬愉快地摇着尾巴从屋里跑出来迎接他们。莱昂沃克一边和它玩闹,一边和达德利朝着屋里走去。距离门口还有二十米,达德利就能听到非常激烈的争执声。

“哦,主啊,他们还没完。”莱昂沃克喃喃抱怨道。

轻薄的木制百叶门被猛地拉开,从里面冲出一位年轻女子。即使经常出入满是青春靓丽少女的大学校园,在达德利眼中,这个女人也是美得惊艳。

“他就是头猪!”她在冲过莱昂沃克身旁时迎面冲他骂道。

“啊,对此我绝不怀疑。”莱昂沃克温顺地说道。

这名女子恐怕没有听见,她已经朝着沙丘走去,一脸的决绝清楚地表明,在没有到达世界尽头前她绝不会停下脚步。那条拉布拉多犬依依不舍地目送着她远去,然后才跑回莱昂沃克身边。

“好了,好了。”他轻拍着它的脑袋,“她会回来给你喂晚饭的。”

快到门口时,门又打开了。这次走出的是一名年轻男子,中性化的五官使其美貌几乎不输那名女子。若不是对方半身赤裸,达德利甚至都要怀疑他的性别。

“她觉得她能去哪里?”他不快地抱怨道。

“不太清楚,”莱昂沃克语调顺从地说道,“她没对我说。”

“嗯,我才不会去追她。”这个年轻人向着沙滩走去,耷拉着肩膀,一路时不时地用他的光脚扬起沙子。

莱昂沃克拉开房门,以手示意请达德利入内,“真不好意思。”

“他们是谁?”达德利问道。

“他们是我现在的生活伴侣。我深爱着他们,但有时我也在想这是否值得,你明白的。结婚了吗?”

“结了。实际上,都结过好几次了。”

“啊,好吧,你很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室内布置采用了经典的极简主义风格,与其坐落的地方相得益彰。一个不算小的圆形壁炉是整个客厅的焦点。站在高大的弧形窗户前,海湾和大洋的景致一览无余。空调送来阵阵凉风,让人身心放松。

“请坐。”莱昂沃克道,“我猜您可能想喝点什么。稍后,我就带您去望远镜那儿,到时您就可以仔细看一看了。相信您一定不会失望。”

“谢谢。”达德利在一组宽大的沙发中找了一只坐下。他觉得在这样一个环境的映照下,自己实在是令人兴味索然。衬托出他的单调乏味的不只是房间的华美和铺陈,还有住在这里的活力充沛的人。

几分钟后,他喝了一些莱昂沃克珍藏的口感绝佳的五十年苏格兰威士忌,然后承认道:“这和我期待中的不太一样。”

“您是想说,您觉得我会像您一样?请勿见怪,朋友。”

“没关系。那您现在在这里做什么?”

“这么说吧,我生来就有一大笔信托基金在名下,之后自己经商又挣到了更多的钱。不过那已经是几次回春治疗以前的事了。自那时起,我便一直随遇而安啦。”

“那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选择谭雅塔?”

“这里是边缘地带,已经是距离我们的起点最远的位置——当然,‘遥远边界’是例外。尽管所有人都觉得谭雅塔平平无奇,但这里的确美妙无限。夜晚我可以坐在这里,关注着我们将何去何从。看看那些星星,达德利,要知道,发生在那里的奇迹我们在这里都看得到。至于我们身后的那些白痴们,他们从不真正去看。我们现在的处身之地就是先辈们所认为的天堂。现在我可以从他们眼中的天堂望出去,看一看我们的未来将系于何方。您难道不认为这是一件荣耀之事吗?”

“的确如此。”

“有些星星,待在地球上用肉眼永远看不到它们。它们在夜空里闪耀,投下光辉,而我想认识它们。”

“我也想。”达德利举起水晶平底杯——这杯子比里面盛的苏格兰威士忌还要再古老一百年——向莱昂沃克致敬,然后一饮而尽。

几小时后,冷静下来的两个年轻人也回来了。莱昂沃克介绍两人时称呼他们为斯科特和齐,两人羞怯地问候了达德利。作为赎罪,他们动手利用当地一种有着奇怪混乱纹理的浮木在沙滩上升起了一堆篝火。太阳沉入大海的时候,他们点燃了木材。火苗中迸发出明亮的橘黄色火花,飞舞在沙滩上空。马铃薯被推到火堆中央,临时搭建的烧烤架已准备就绪,就等着火势减弱。

“从这里可以看到戴森对星吗?”深邃的夜空开始浮现点点星光之时,斯科特问道。

“不行,”达德利道,“用肉眼不行,它们太远了。在地球上能看到的星球,在这里差不多都看不到,更不要提几乎要再远一千光年的戴森对星了。”

“那它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包络现象的?”

“问得好——我们永远无法确定这些外壳形成的确切时间——所以这就是我的观测项目希望解决的问题。”即使到了此刻,达德利也不会坦承他所观察到的东西。

2050年以后,天文学实际上已不再是一门纯科学了。从那时起,压缩空间运输公司就一直掌握着全部的深空观测项目,不过带着纯粹的商业目的。无论如何,若有条件亲身游历各种光谱类型的星球,还能亲眼看到它们,那么优先照顾天文学也就意义不大了。太阳系联邦领域内已经少有高等教育机构愿意大费周章修建天文台;甚至连牛津大学的望远镜在发现戴森对星时,都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

在太阳落山一个小时后,达德利和莱昂沃克穿过沙丘,前往天文台。进入里面才发现,它和格拉蒙德天文台略有不同:空空荡荡,宽敞广大,中心位置,望远镜粗大的镜筒就放在用金属横梁和肌电固定带组成的复杂支架上。围绕焦点的传感器壳体看上去要比格拉蒙德大学买得起的任何东西都尖端复杂。门边,靠墙摆放着一排整齐、现代的显示器传送台。

达德利四下扫视着这些专业设备,感觉一定程度的紧张感正在慢慢退去。没有任何观测无法进行的实际理由,他要对付的只有自己对包络事件的记忆。它真的曾经那样发生过吗?五个月后的现在,曾经笃定的那一刻似乎也莫名其妙变得不可捉摸起来,像是对梦的追忆。

莱昂沃克站在望远镜基座旁边,开始像跳哑剧舞蹈的机器人那样活动起来。他的双臂和两腿四下抽动,小幅度地完成精准动作。作为回应,穹顶上的门扇开始剥离打开。望远镜支架上的肌电固定带无声无息地伸缩起来,粗大的镜筒开始转动,自我调整,对准了戴森对星即将跃出的地平线。莱昂沃克的身体还在继续扭动旋转,继而按照某种听不到的节拍打着响指。显示器纷纷亮起,转接着传感器影像。

达德利连忙赶了过去。影像质量完美无缺。他凝望着星空,注意着已经看惯的那些图案所发生的任何细微变化。“都有哪些链接可以用?”他问向电子管家。

“星际网路的信号微乎其微;不过,压缩空间运输公司车站安装有固网。其可利用的带宽和性能远超您的要求。无论您何时需要,我都可以为您接通单一星球通信传媒网。”

“很好。预估封闭时间前一刻钟开启通信连接。我需要完全接通感知智能程序的数据存储空间,以及单一星球通信传媒网信息输入的合法性确认。”

“收到。”

莱昂沃克停止了动作,望远镜也随之停了下来。他扬了扬眉毛,“你还真是认真的,哈?”

“我是认真的。”数据库存储与合法性确认都不便宜。除了车票钱,这笔开销会花去很大一部分他们精打细算节省下的假期费用。这是又一件达德利没有告诉妻子的事情。但这非做不可,只有望远镜传感器信息输入通过验证,观测结果才会毫无争议。

达德利坐在望远镜旁一张廉价塑料椅上,双手支着下巴,注视着传送台中的全息图像荧光。他聚精会神地关注着黑暗的天空,看着戴森对星从地平线上升起。莱昂沃克做了一些微调,使得戴森—阿尔法星能显示在每个传送台的中心位置。八十分钟后,它还是没有丝毫变化。就是散发着普通光线的寻常光点,每一个光谱波段都稳定且持续不断。

莱昂沃克有好几次作势,想和达德利谈谈他们到底在等待些什么,只是每一次达德利都挥挥手,示意其不要出声。达德利的电子管家和单一星球通信传媒网建立了全宽带连接,并已确认感知智能程序数据仓库正在录入信息。

随后,带着一种反高潮式的戏剧性,戴森—阿尔法星准时消失了。

“太棒了!”达德利打了个呼哨。他一下子跳了起来,身下的椅子也被带着向后摔了出去。“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我没弄错。”他转向莱昂沃克,笑容灿烂,嘴巴大大地咧着,“你看到了吗?”

“嗯,”莱昂沃克带着虚假的镇静咕哝道,“我看到了。”

“太棒了!”达德利忽然定在原地。“记下了吗?”他急切地问着电子管家。

“单一星球通信传媒网已确认记录。事件已录入感知智能程序数据仓库。”

达德利又恢复了笑容。

“你意识到那是什么了吗?”莱昂沃克问道。

“我意识到了。”

“那不可能,朋友,就是不可能。该死的根本就不可能。没人能那样把一颗星球给关闭了。没人。”

“我知道。妙不可言啊,难道不是吗?”

注释

[1]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合0.30418米。

[2]英美制地积单位,1英亩合4046.86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