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柳比歇夫其人
- 奇特的一生
- (俄)达尼伊尔·格拉宁
- 3474字
- 2024-01-10 17:19:22
这本书要讲述一个人。在讲述的过程中,我很想做到既遵循事实,又生动有趣。以上两点很难兼顾。须知,事实最有趣之处,恰恰出现在不必严格遵循它之时。自然,可以尝试找到某种新颖的手法,以事实构建引人入胜的情节,有悬念,有斗争,风云诡谲,危机四伏,同时又要真实可信。
比如,不妨将此人塑造为铜铸铁打的孤胆英雄,单枪匹马对抗众多敌人。一个人对抗全世界,不,最好是全世界针对一个人,因为不公将立刻引发同情。可事实上恰恰是前者——一个人对抗所有人。是他率先猛攻,击溃对手。其学术斗争的意义相当复杂,富于争议。那是真正的学术斗争,任何参与者都无法做到彻底正确。我当然可以自由发挥,为他安排些简单的问题,但如此一来就不便再使用主人公的真实姓名了,其他很多姓名也要一并抹去,那样的话,也就没有人会相信我了。除此之外,我还很想对此人给予应有的评价,向人们展示一个人可以做到何种程度。
自不待言,真人真事妨碍了写作,缚住了作者的双手。相比之下,描写虚构人物则轻松得多:虚构人物既随和又坦诚,作者知晓他的一切想法和意图,过去和未来。
作者还有一项任务:向读者详细描写、努力灌输一切有益的信息,这些信息无疑是令人震撼和惊奇的,但可惜的是,它们并不适合文学作品,倒更适合科普读物。试想一下,若在《三个火枪手》正当间插入冗长的击剑介绍,将会是何种光景,读者肯定会把它跳过去的。而我恰恰需要读者耐心读完我的此类介绍,因为这正是最主要的部分……
我还希望,能有尽可能多的人了解这个人,归根结底,本书正是为此而写。
悬念这把小钩子同样可以大加利用。设置悬念、承诺揭秘向来能够吸引读者,何况本书的秘密绝非杜撰。我的确为主人公的海量日记和文献档案绞尽了脑汁,它们也的确让我有了诸多新发现,帮助我破解这奇特的一生的秘密。
实话实说,这一秘密既与历险和追缉无关,也不牵涉阴谋与危局。
其奥义乃是如何度过仅有一次的生命。
为了激发读者的好奇心,我满可以宣布:本书介绍的正是关于人生规划的最佳参考案例,提供了独一无二的生活方法。
“本方法能让您在任何领域、任何职业收获巨大成功!”
“本方法可助能力平平者获取最大成就!”
“本方法毫不抽象,而是经过数十年实践论证的可靠方法,切实可行,富于成效……”
“最小的成本,最大的成果!”
“举世无双!……”
我还可以向读者承诺,本书将讲述一位他们并不熟知的20世纪的杰出人物,为他们呈现这位主人公的道德肖像,其道德品质如此崇高,以至现在看来甚至显得有些过时。他的一生表面上再寻常不过,在某些方面甚至是不走运的,以世俗的眼光来看,他是个典型的倒霉鬼。但就内心而言,他是和谐而幸福的,而且其幸福的成色是最足的。老实说,我原本以为,如此广博的人早就跟恐龙一样绝迹了……
如同探险家发现新大陆,天文学家发现星辰,作家有幸发现了文学典型:冈察洛夫发现了奥勃洛摩夫[1],屠格涅夫发现了巴扎罗夫[2],塞万提斯发现了堂吉诃德,所有这些无不是对于性格和气质的伟大发现。
本书的主人公同样是我的一个发现,但与其说是普遍性的典型,莫如说是我个人发现的典型。甚至也算不上典型,倒更像是个理想人物……不,“理想人物”这个字眼用在本书主人公身上同样不贴切。
我坐在一间并不舒适的大教室里,赤裸的灯泡明晃晃地照在人们头顶:白发,秃顶,溜光的大背头,蓬乱的长发,时髦的假发,以及黑人们的鬈发。这其中有教授、大博士[3]、研究生、大学生、记者、历史学家、生物学家……最多的是数学家,因为这次会议正是数学系举办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柳比歇夫逝世一周年纪念会。
我没有料到会来这么多人,特别是青年人。他们或许是出于好奇才来的,因为他们对柳比歇夫并不熟悉,不知道他是生物学家,还是数学家。他是博学多才者,还是业余爱好者?似乎是个业余爱好者。可业余爱好者又如何,费马[4]不也是业余爱好者吗?那柳比歇夫的哲学观点呢?他是活力论者,还是实证论者、唯心论者?总之,是个持异端者。
那么多的报告人,同样没能给出明确答案。有人说他是生物学家,有人说他是科学史学家,又有人说他是昆虫学家,还有人说他是哲学家……
每一位报告人口中都会涌现出一个新的柳比歇夫,每个人对他都有自己的判断和评价。有人说他是革命者、反叛者,对进化论和遗传学的基本原理发出挑战;有人则称他为最温善的俄国知识分子,对自己的论敌抱有无穷无尽的耐心。
“……他善于从一切哲学思想中汲取鲜活的批判性和创造性思维!”
“……他的力量在于源源不断地产生新思想,他向人们发问,刺激人们思考!”
“……正如一位伟大的数学家所说:天才的几何学家提出定理,杰出的几何学家给出证明。而他正是提出定理的人。”
“……他的精力太过分散,他应当专注于分类学,而不该在哲学问题上浪费时间。”
“……柳比歇夫是创造性精神专注而执着的典范,他终其一生都坚持不懈……”
“……数学家的天赋决定了他的世界观……”
“……对哲学的广泛涉猎促使他重新审视物种起源问题。”
“……他是唯理论者!”
“……活力论者!”
“……天马行空的幻想家,直觉论者!”
他们每个人都与柳比歇夫相识多年,熟知他的论著,但每个人讲述的柳比歇夫都与别人讲述的不同。他们当然早就知晓柳比歇夫的多面性才能,但直到眼下,听了彼此的讲述,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对柳比歇夫的了解恰似盲人摸象。
在此之前,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翻阅他的日记和通信,梳理他的思考史。起初我漫无目的。无非是别人的书信,无非是对他者心灵及往昔忧虑与愤怒的见证。这些情感我也曾有过,我也曾这样思考过,虽然没能想出个结果……
但很快我便确信,我并不了解柳比歇夫。虽然我跟他是认识的,还见过好几次面,知道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却没有料到其精神世界竟如此浩瀚。我不得不惭愧地承认,我之前将他当成了怪人,一个聪明可爱的怪人。我为自己错过了那么多与之交往的机会而痛心。有过好几次,我本想去乌里扬诺夫斯克找他的,最后都没去成,总觉得来日方长。
生活曾无数次教导我:莫拖延。仔细想来,生活其实是个极有耐心的管家,它一次又一次地安排我与同时代最杰出的人会面,我却总在忙忙叨叨,借故拖延,以致失之交臂。我在拖个什么,又在忙个什么?如今,那些忙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损失却如此令人痛心,最关键的是无法弥补。
坐在我身旁的大学生困惑得直耸肩膀,实在无法将所有这些相互矛盾的讲述整合到一个人身上。
柳比歇夫去世才不过一年,但已经无从确定他是何许人也了。
逝者属于众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每一位报告人都从柳比歇夫身上挑拣自己欣赏或需要的品质作为理由和论据,每个人在讲述时都会编排自己的情节。年复一年,从众人的描述中会呈现出某种中性的、折中的肖像,抹除了矛盾和迷雾,磨平了棱角,以致难以辨认。
这个折中的人物将被解说,被定义,人们会指出他在哪些地方犯了错,又在哪些方面走在了时代之前,好让他变得完全可以理解,但却不再鲜活生动。
当然,假如他肯乖乖就范的话。
讲台上方挂着一幅镶有黑框的大照片,一个秃顶老头儿,皱着大鼻子,搔着后脑勺。他一脸的疑惑,不知道是在望着教室,还是在看着发言人,似乎在寻思着怎么再折腾一回。很显然,所有这些睿智的发言和议论,都跟这个老头儿再无任何关系了,无论人们如何需要他,都再也见不到他了。我自己同样过于依恋他仍然健在这一想法,只要一想到有那么一个人,我可以跟他谈论任何事,向他寻求任何答案,心里就觉得踏实。
人一去世,很多事便水落石出了,对逝者的态度也就盖棺论定了。我从报告人的发言中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们的发言中透着确定。在他们看来,柳比歇夫的一生已然完结,他们试图对其通盘考量,给出结论。如今,柳比歇夫的很多思想终于得到了承认,他的很多著作即将出版或再版。说来奇怪,逝者似乎总比生者拥有更多的权利和机会……
我也可以这样做:预先提醒读者,本书并不引人入胜,相反,只是一部干巴的、严肃的纪实散文,甚至连散文都算不上。作者并没有挖空心思地雕琢润色,以取悦读者。本书的写作令作者无所适从,那些素材令他感到棘手。他只好尽己所能地去讲述,至于个中原因,将在本书结尾处给出交代。
注释
[1]伊·亚·冈察洛夫(1812—1891),19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所创作的奥勃洛摩夫形象是消极避世、意志薄弱、身心懒惰的代名词。(本书脚注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2]俄国作家屠格涅夫(1818—1883)长篇小说《父与子》中的子辈代表人物,一位平民知识分子、狂热的虚无主义者。
[3]苏联学位制度,在俄罗斯沿用至今,俄文为“доктор наук”,比我国的博士(俄文为“кандидат наук”)要高一级。
[4]皮·德·费马(1601—1665),法国律师、业余数学家,以“费马定理”著称于世,被誉为“业余数学家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