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四月末的一天,我打开笔盒,看见铅笔和铅笔之间竖插着一张折成小块的纸条。我将其展开,只见上面用自动铅笔写着“我们是朋友”。淡淡的笔迹,宛如鱼刺的字体,只写了这么一句。

我立即把纸条放回笔盒,调整呼吸,片刻后尽量佯装自然地环顾四周。此刻和往常的午休时间一样,同学们一如既往地发出嬉笑喧闹声。为了镇静下来,我将书本反复地叠好,然后慢悠悠地削起了铅笔。在此期间,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声响了,周围传来椅子被拉动的声音。老师走了进来,开始上课。

关于那封信,我能想到的只有恶作剧。可我不理解,为什么事到如今,他们还要做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和往常一样陷入了低落的情绪中。

起初,信被放在我的笔盒里。后来,当我把手放进课桌抽屉时,瞬间能感觉贴在里面的黏糊糊的胶带。每次看到信,我就会全身发凉、汗毛竖起,谨慎地观察周围,可同时也能感到有人在看我的反应。我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笼罩在难以言喻的不安之中。

“昨天下雨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想去哪个国家?”……明信片那么大的纸上只写着这样的短问句。我总是在厕所阅读,想扔也不知该扔到哪里,无奈只好藏在学生证的深蓝色证件套里。

一切与信有关的事物都没有发生变化。二宫等人一如既往地让我搬东西,心安理得地踢我,用笛子打我,命令我跑步……当他们这样对待我的时候,我就会收到信,上面的句子越来越长。虽然信上始终没有写我和写信人的名字,可当我看到那些文字的时候突然想到,莫非写信的人和二宫等人无关?不过,这个愚蠢的想法在我思来想去的时候完全消失不见了,只是心情越来越沉重。

即便如此,早上来到学校确认有没有信,还是成了我的一个小习惯。清晨,空无一人的教室非常安静,阅读那些散发着微弱的油味、用细小的文字写的信,令我感到愉悦。我非常清楚这很有可能是陷阱,可它们却让我在不安中莫名地感受到了一丝安心。

进入五月后,我很快就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写着:“我想见你。放学后五点到七点,我在那儿等你。”还写着日期。我的耳朵里传来了心脏剧烈跳动产生的脉搏声。我反复看那封信,直到一闭上眼,那行字就浮现在眼前,上面还有手画的简易地图。我一整天都在思考该对那封信做出怎样的反应,小长假期间也净想这件事了,因为思虑过度,我甚至感到头疼、没有食欲。我想当我慢悠悠地出发前往约定地点时,二宫等人已经在那里了吧,我毫不怀疑自己会被揍得比往常更惨。他们会在那里堵住满怀期待而来的我,然后找到可以欺负我的新噱头,再招致更加严重的后果。

可即便如此,我仍然无法忽视那封信。

那天,我不管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我一整天都在教室里小心翼翼地关注二宫那伙人的行动,却没有感觉到他们有什么特殊的变化。“你看我们干吗?”二宫的小弟向我扔来了拖鞋,拖鞋砸到我的脸上,又落到地板上。他让我去捡,我照他说的做了。

随着放学时间的临近,我的紧张感逐渐膨胀,甚至感到不适。总算熬到了最后一节课下课,我几乎是跑着回了家。我一边跑,一边问自己:“真的要去吗?应该怎样做?”可无论我如何深思熟虑,仍然找不到答案。我觉得自己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

妈妈看到我回家,说了一句“你回来了”,接着继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回应她:“我回来了。”电视机里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除此以外毫无声响。家里的每个角落都和往常一样安静。

“我今天中午买了很多东西。”妈妈说。

我从冰箱里拿出西柚汁,将果汁倒入玻璃杯,就那样站着举杯而饮。妈妈见了,让我坐下喝。不一会儿,我听见了剪指甲的声音,不知剪的是手指甲还是脚指甲。

“这是晚饭?”我问。

“是啊,香吧?我人生第一次用粗棉线绑肉块[1]。”

我想,一定是久违的爸爸回来了,可我什么都没问。

“你想早点儿吃饭吗?”

“不用,我要去一趟图书馆,晚点儿吃也可以。”

我居住的社区有一条长达数百米的宽敞的林荫大道,我每天上学都要经过这条路。约定地点就在这条林荫大道中央左拐的地方,那里有一小块算不上是公园的空地。

我四点走出家门,因此,抵达的时候那里还空无一人。我姑且松了一口气。那里有横放着的汽车轮胎作为座椅,还有用水泥做的鲸鱼雕塑,之间有一片不足五平方米的沙坑,里面到处埋放着零食包装和塑料袋等垃圾。

沙坑表面有干燥的猫狗粪便,上面裹着的沙子宛如天妇罗的面衣。我数了数粪便的个数,结果越数越多,想必沙坑里埋满了粪便。我盯着沙坑,一个念头在脑海里苏醒——待会儿他们会逼我吃。这么一想,我的喉咙便灼热了起来。为了清除脑海中粪便的念头,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然而身体却更沉重了。

鲸鱼的嘴里是空的,大得可以装下两个我的身体。它的表面原本涂了色,如今油漆剥落得厉害,几乎看不出来了。它的后背和头部有几处用黑色马克笔画的涂鸦。

这块空地站在位于旧公共住宅的阴影中,湿乎乎、黑漆漆的土壤令人不适。

我决定返回到林荫大道上打发时间。我在铁制长椅上坐下,长长地吐气,再缓缓地吸气。我反复想,来到这里是个错误。可就算我不来,结果不如二宫等人所愿也会遭受更严重的欺凌。因此我对自己说,不管怎么选择都是一样的。

我叹了口气,怔怔地抬起头。不久之前还只是黑乎乎的树枝,现在却已经长出了绿叶,风吹过还能听见树叶摇曳的声响。我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眺望着林荫大道的远处,景色和往常一样缺乏深度,单一而平坦。而且我总是把眼前的风景像连环画那样截取下来,它们呈长方形,我每眨眼一次,就会把一张画丢在脚边。

过了一会儿,几乎无法思考的我返回了约定地点,看见有人背对着我坐在轮胎上。那是一个身穿校服的女生。我瞬间有些不知所措,思索是否还有其他人,于是立即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影。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走到鲸鱼前驻足。她听见我的脚步声后转过头来,原来是我们班的小岛同学。她站起来看了看我,然后微微低下了头。我也条件反射般地低下了头。

“信……”

小岛是个矮个子、黑皮肤的女生,总是安安静静的,不说话。她的衬衫总是皱皱巴巴,校服破破烂烂,身体看上去也总是歪着的。头发又密又黑,发梢向外翘得厉害,显得杂乱无章。鼻子下面看上去总是脏脏的,像长了一层薄薄的胡子,因此她总被大家嘲笑。因为贫穷和不讲卫生,她一直被班里的女生们欺负。

“我没想到你会来。”小岛一脸不相信地笑了,“觉得恶心?”

我瞬间说不出话来,因此摇了摇头。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坐下吧。”小岛说。我赞同她的话,却没坐下。

“我倒没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说,只是想和你聊聊,聊我和你。我一直都觉得你和我都需要这样。”

小岛说着,不时地因语塞而停顿。我觉得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认真听她的声音、看她说话的模样,第一次从正面看她的脸,第一次和女生这样聊天。我的手心、全身都开始冒汗,眼睛不知该看向何处。

“谢谢你能来。”

她的音量不大不小,声音中似乎有一根芯。我点了点头,她看起来也松了口气。

“你知道这个公园的名字吗?”

我摇了摇头。

“这儿叫鲸鱼公园。你看!因为那儿有鲸鱼。不过话说回来,只有我这样称呼它。”她说着就笑了。鲸鱼公园——我在脑海中试着说出口。

“我刚才也说了,一直想和你聊聊,所以才给你写信。我以为你肯定不会来,所以说实话我现在很震惊。”小岛摸着鼻子,比刚才更快地说道。

我又点了点头。

“我希望你做我的朋友,”小岛看着我的脸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却还是条件反射般地点了点头。可就在我回应之后,“变成朋友是什么意思”“话说朋友是指什么”等各种问题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出口。我感到冒出的汗汇聚起来,浸湿了后背。而小岛在听了我的回应后高兴地笑着,叹了口气说:“太好了!”接着,她从轮胎上站起身,两只手整理好裙子后摆。她的百褶裙上有几条突兀的大褶皱,上衣的口袋里似乎揣满了东西,奇怪地鼓囊着,露出面巾纸的边缘。

“喜巴胺[2]。”小岛满面笑容地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脚下。

“喜……”我在脑海中简短地重复,我本想问她说了什么,可又不清楚该在什么时候、如何提问,因此只好以沉默作罢。

“我能继续写信吗?”

“可以。”我说。我的声音奇怪地嘶哑着,脸颊发烫。

“那我还能给你吗?”

“嗯。”我点了点头。

“你会回信吗?”

“嗯。”我说。这次的声音音量正好,我松了口气。

从那之后,我们便沉默着一动不动,远处传来了乌鸦的叫声。

“再见。”

说罢,小岛的嘴唇微微地弯曲,盯着我看了一阵,然后举起小小的手,噌一下帅气地转身,沿着去往林荫大道的小路快步跑去。

小岛中途一次也没有回头,她的背影在我的眼中变成两个,重叠在一起,一眨眼的工夫就变小了。这种情况,看他人的背影应该看到什么时候——我这样想着,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小岛裙子的方形下摆鼓鼓的,里面的东西碰撞后摇晃起来,看起来很重——这个情景印在我的眼底,直到她完全消失不见之后,只剩下裙子下摆还在笨重地摇摆。

* * *

“斜眼!”一天放学后,我听到声音后不耐烦地回头看,结果被二宫的小弟逮着脖子抓回了教室,就像往常一样。二宫在教室中央,和往常一样坐在课桌上,看见我后笑着说:“欢迎回来!”接着,他命令我把粉笔塞进鼻孔,在黑板上画有趣的画,直到他们足足爆笑一分钟,笑到无法动弹。听了二宫的话,他的小弟们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人把我带到黑板前,二宫和其他人也凑了过来。

二宫和我毕业于同一所小学。从那时起,二宫就是班级的中心人物。他是全年级运动最棒的人,学习成绩也优秀。五官端正,任谁看都会觉得英俊。他总是穿着和其他人不同颜色的毛衣,长发及肩。而且,他有三个在各领域人脉广泛的哥哥,他们四兄弟在学校里也很出名。因此,萦绕着别样的氛围的二宫,身边总是挤满了想和他交朋友的学生。进入中学后,他束起头发,讲笑话逗女生乐。不只女生,任谁听了他讲的笑话都会笑出来。他的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初一就已经上升学辅导班了。别说班里的同学,我感觉就连老师们也承认他的优秀。

“快画!”

我一言不发,没有动弹。“真是的!你真是个没有进步的家伙!我们到底要陪你到什么时候?”二宫说着,伸开双手,看上去很是厌烦。他的小弟见了,笑得身子都晃动起来了。在他们一群人的稍后方,我看见百濑正抱着胳膊站在那里。

百濑是我的中学同学,一年级的时候和我同班。他和二宫一样,学习成绩很好,听说还和二宫上同一家辅导班。我没和他说过话。他在学校里总是和二宫那群人在一起,可他寡言少语,从没见过他和同学们一起打闹。我不知道具体理由,不过在体育课上我经常观察他。他虽不及二宫,但也长了一张任谁见了都觉得帅气的脸庞,他们二人的个子都比我高十几厘米。百濑的表情总是让人猜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二宫他们欺负我的时候,他不会对我直接做什么,而总是站在稍远的地方抱着胳膊看我。

“哎呀,我们也很忙,没时间啊!”二宫说,“今天你把那里的三根粉笔全吃掉,我就原谅你。”二宫先让我把两根粉笔逐一塞进鼻孔里,然后拿着剩下的一根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喂!斜眼!你好好说‘我开动了’再吃!”说罢,他用脚背猛地踹了我的膝盖。

他们无论踹我、打我,还是放倒我,都会小心翼翼地不留下伤痕。我回家后看到身体毫发无损的样子,有时会纳闷,他们究竟从哪里学来的打架技巧。

起初,他们会踹我的膝盖和大腿,后来渐渐改变了部位。他们踩我的肚子,似乎在用运动鞋底试探肚子的弹性,踹得我到处乱飞。我撞在墙上,踉跄着碰倒课桌,发出巨大的声响。“跟往常一样,没什么大不了。”我在脑海中反复说着,等待时间的流逝。

他们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揪起来。我的两个鼻孔里插着粉笔,前牙啃着剩下的一根粉笔。看到这样的我,二宫等人哈哈大笑起来。

此前,我虽然被强迫喝过池塘和厕所里的水,吃过金鱼和兔子小屋的剩菜残渣,可吃粉笔却是第一次。它既没有气味,也没有味道。“快点吃!”我听到二宫的话,闭上眼睛,咔嚓咔嚓地将粉笔咬断。心里只想着要把嘴里所有的东西都咬碎。嘴里发出咔咔的声音,粉笔的断面刺进了脸颊内侧。我什么都不想,只是将嘴里散落各处的碎片按照可以吞咽的尺寸依次吞下。

就这样吃下三根粉笔后,不知是谁大声喊着“可尔必思[3]!可尔必思!”并递给我一杯沾着颜料的塑料杯,里面是白色的脏水,那是溶解了粉笔灰的水。他们把我按在墙上,卡着我的脸,把水灌进我的嘴里。我边喝边泛起了恶心,下一秒就全部吐了出来。鼻子和眼睛被液体和眼泪浸湿,我趴在地上咳嗽起来。二宫等人一边叫嚷着“喂!斜眼!你干吗?”一边跑着躲开。他们看着我,拍手称快,按着我的头让我去舔吐出来的东西。他们的笑脸总是排成一排。

* * *

那天之后,我和小岛开始了书信交流。

因为是第一次给人写信,我完全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只是用刚削好的铅笔不断地把脑海里浮现出的事写下来又擦掉。然而,无论我如何努力,内容总是不超过一页纸。虽然信上写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但是我们渐渐地了解了对方更多的事。为了不被人发现,我会一大早把信贴在小岛的课桌里面,第二天一早就能收到她的回信,然后在厕所里偷偷阅读。我们在信里都没有写在学校里被欺凌的事,虽然这并不是我们商量好的。

我写完信后摘下眼镜,将信靠近左眼,反复阅读那些文字,直到眼睛内侧和头部的一侧产生持续的刺痛感。

我的眼睛是斜视。左眼中的轮廓和右眼勉强看到的轮廓重叠在一起,所有的事物在我的眼中都有叠影。因此,任何东西在我的眼中都没有深度,哪怕触摸近在咫尺的东西也无法精准地控制距离。无论指尖和手触摸了什么,我总是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地、正确地触摸到了。

你好。我今天看了好几遍你的信。你用的是自动铅笔吧?我用的是铅笔。

回答上一封信的问题,虽然没有特别喜欢的书或者类型,但我的爱好是看书。再见。

你好呀!谢谢你的回信。今天下了好大的雨啊。雨打在伞上的声音真可怕,我还以为伞要破了。回家的时候我走在商业街上,一辆卡车快速驶来,水坑里的水全都溅到了我身上,像漫画一样。这种情况,我应该在对话泡泡里说什么呢?我喜欢写信,先不管字写得怎么样,内容好不好。我等你的回信。

你好。可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是夜里,风很大。

我总在想,写文章真难,或许比说话更难。练习就会变好吗?我会努力的。虽然只写了这些,可我已经花了一个多小时坐在桌前了。再见。

你好呀!感谢你的回信。期中考试成绩下来了,我难掩震惊,只得了三百六十分。我不问你,因为你肯定考得比我好很多。对了,你帮我想的对话泡泡很棒嘛!下次再下雨,同样的卡车驶过,溅我一身水的时候,我会说说看的。

对了,今天这封信是我第二遍的挑战。第一遍我怎么都写不好,后来我就去刺绣了。是简单的十字绣,我唰唰唰地一个劲儿穿针。我原本想做一个抱枕套,可是没有最重要的抱枕芯。我有绣十字绣用的布,所以绣了很多小花。刺绣我也很喜欢。现在我最喜欢的就是写信和刺绣这两件事。我等你的回信。

你好吗?上次信里提到的声音,我写得不好,不过我知道是什么了,是铅笔。

6B铅笔芯不易折断,所以我经常使用。不过写字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你的声音很像6B铅笔芯。这次我也没有信心能写好,不过,我认为你们的相似之处是:温和却浓烈,有坚韧的芯。要是难懂,那我道歉。不过我还是想写下来。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接下来我要画地图作业了,再见。

你好,你好呀!晚上好!不过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是早上吧。你那边的天气怎么样?我这边在下雨,虽然还没到梅雨季节,可晚上却湿乎乎的。雨还在下。

话说回来,我问了好多遍你喜欢的书,可你就是不告诉我!你是保密主义者吗?我没好好看过书,所以单纯出于好奇。我看过的书……想不太起来了。小学的时候在年级文库看过中国的传记之类的,仅此而已。我刚想起来。要不是写这封信,我估计这辈子都想不起来。

对了,看书有意思吗?我忘记问这个问题了。有意思吗?虽然光是学语文我就已经很努力了,不过如果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请告诉我。你说过同样的话,不过我在家也没做什么。虽然没事可做,可奇怪的是,我的心情却像在和什么战斗,安静地战斗。在被窝里、走路时,我总是一边战斗,一边想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到什么时候。离初中毕业还有一年半,之后按照一般情况会升学,接下来是三年的高中生活。同样的事还要持续好多年。你不觉得很厉害吗?我觉得很厉害。

我有时会想,不知道到时候会变成什么样。或许就像大家说的那样,一九九九年世界可能真的会终结。可是如果没有终结,那肯定不会发生太大变化。

对了,我今天有一个提议。你如果不愿意,请告诉我。

我一直很紧张,可还是要写下来。下个月的第二个星期三要不要再见一面?上次我们在鲸鱼公园见面也是星期三,作为纪念再见一次,行吗?你如果不愿意,请不要说“不愿意”,可以说“开玩笑的吧”。我等你的回信。

你好。今天也是酷夏的一天。五月快要结束了。

首先谢谢你送我的信纸,我很开心。等我用完现在的就用它。

谢谢你肯定我关于紧急通道的提议,我虽然表达不好,但是感觉在那里可以放松地见面。那个地方没人会来,静悄悄的,风吹来很舒服。坐电梯到顶楼,打开右手边的门就是楼梯了,很好找。我在顶楼等你。离见面的星期三还有两周,我很期待。再见。

我现在对待小岛的态度自然与之前完全不同。

以前我只是知道她,但是看到或听到她被女生们欺负,就会渐渐地感到痛苦。于是想到,别人看到我被欺负,也会感到痛苦吧。这种事就算不想过问,只要在同一间教室就会传到耳朵里,就算不想看也会进入视野。

我一直被叫“斜眼”,被喊出去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被推倒,休息时间还会用全力推动一辆手推车滑行……二宫那伙人从教学楼里看着我,一如往常地大笑。我见过几次小岛被骂肮脏、恶心等各种污秽的话,被遣去买东西,头被按在水槽中并被大声呵斥着“泡进去!”的情形。

信中的小岛明朗活泼,在学校里见到的她却宛若他人。每次在学校里见到她都会感到心痛、窒息,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唯有一点,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看见了,于是我总是移开视线,装作没有看见。

* * *

和去年一样,我在学校为合唱比赛和各种烦琐的活动做准备,因此有几次上课没被点到名,从而导致了二宫等人对我的欺凌变本加厉。放学后的走廊和校园里总是充斥着热闹的氛围,而我却只是一如既往地听从他们的命令,跟在他们身后被他们踹,午休时被遣去买面包。午餐时我总是一个人,小岛也是。

“你的眼睛太恶心了,我要惩罚你!”

一个星期六,在课程和班会结束之后,二宫用食指敲着我的头说。如果是往常的星期六,没有社团活动的学生应该立即放学,然而那天下午我要为合唱比赛练习、准备服装,于是便留在学校里。二宫命令我钻进放置打扫工具的柜子里,直到他说停止。

“只要你在,我就不爽。”

二宫坐在课桌上,嘴里衔着一根黑色皮筋,一边束头发一边说。

“是吧?你们不觉得吗?”

被他这么一问,班里不起眼的女生们都红着脸面带微笑,害羞地点了点头。

“我就说吧!斜眼只要在这儿,就会削弱大家的干劲。”

我的手被跳绳绑着,嘴里塞着抹布,被扔进了柜子里。

“你别跑啊,跑了的话这一周都会继续哦!”

二宫说罢,他的小弟押着我,把我关进铁门发出嘎吱声的柜子里。

这不是我第一次被关进柜子。逼仄的充满灰尘味的黑暗反而令我感到熟悉。在这种情况下,我决定什么都不想,只是数着数,数到一百后再从一数起。我什么都不想,只是重复着数数。这样一来,我连“数了多少个一百”“时间过去了多久”都不再想。当真什么都没想,不产生感觉,也不去回想,单单地把数字在脑海中重复读出来。我脑海的声音中一直夹杂着同学们聊天和唱歌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待了多久。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教室里安静下来了。我想上厕所却没办法,每次忍耐都会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我打算探探外面的情形,于是屏住呼吸、竖耳倾听,可没听到人声。我感觉自己被关了一个多小时,实际上可能是两个小时或更久,我无从得知。

尿意之下,我的小腹疼痛起来。为了不被二宫发现从而遭受更过分的欺凌,我甚至想过尿在这里或许更好,最后还是决定试着用腿轻轻地推开柜门。我稍微一用力,随着一声金属声响起,门打开了,我被耀眼的阳光晃得眯上了眼。教室里空无一人,我小心翼翼地去走廊俯瞰操场,只见刚才还在教室里的吵闹的男生女生正在玩球,发出奇怪的叫喊。我本来想确认二宫在不在那里,却看不清。

我松开手腕上的绳子,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向厕所走去。因为小腹胀痛,我进入了厕所的隔间,安静地待了一阵儿。如果我擅自逃出的事被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样?他们会对我做什么?——这些想法浮现出来,又消失不见。我打心底里感到厌烦。我永远都无法习惯想象带来的痛苦。不过如果我说想上厕所的话,他们或许能理解我?或者二宫早已忘记我,回家去了……这些思绪占满了我的脑海。

我希望自己尽量想些别的事情,于是想象着和小岛见面的日子。我十分期待那天的到来。再过十天,就会迎来我们约好的第二个星期三了。我拿出小岛的信,反复阅读。我从中挑选了几封满意的信,同样夹在学生证的证件套中随身携带。其余的信我都收在卧室书架上的字典函套里。我也经常在卧室里反复阅读小岛的信。

我被扔进柜子之前没看到小岛的身影,她今天大概安然无恙地回家了吧。她那坚硬的头发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禁想起在比赛练习时有人说她口臭,用胶带粘住了她的嘴,我心痛不已;想起一个身体壮硕的女生大笑着用力撕掉胶带的情景;还有她说的“这样不是只能清除这儿的脏污嘛”……我叹了口气,把信收好。我不知道小岛看到我被欺负的时候是不是这种心情,非常难过。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个声音越来越近,有人走进了厕所。我不禁屏住呼吸,身体僵直。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打开了门锁,为了不被发现,我用手悄悄地按着门以防敞开。我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屏住了呼吸。

那是男生的声音。起初我不知道是谁,后来我突然明白是二宫,只是他的说话方式和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样。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声音大到似乎能被别人听见,我咬紧牙关,努力保持镇定。我脑海里飞速闪过各种想法,甚至不能正常呼吸。

门的另一侧似乎是二宫和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声音很小,能听出来是男生,但我不知道是谁。二宫扑哧笑了,我听见他说了“好吗”“希望你做得更好”“完全不是”之类的话。二宫他们只是在厕所说话,我没有听到小便的声音。“你又不懂。”我听见他这样说。虽然很难描述,但是他的语调让我非常不适应,类似于一种撒娇或装傻的说话方式。另一个人回应了几句,但我没有听到,也猜不到他们的话题。拧动水龙头洗手的声音传来,接着是二宫的笑声,然后突然安静了下来。我竖起耳朵努力聆听发生了什么,又传来了二宫的笑声。我在隔间里完全没有活着的感觉。我紧闭双眼,努力告诉自己:我不在这里,这里没有人。过了片刻,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我知道他们离开了。我又静静地待了一阵儿,直到感觉不到他们返回来的迹象,我才跑回教室,确认二宫不在之后拿起书包走出了校门。

* * *

六月的第一周结束,第二个星期三到来。我终于能在信里约好的紧急通道楼梯上见到小岛了。她看见我,微微抬起了手。我学她那样,也抬起了手。

我想象过自己会紧张,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完全不紧张,好像不久之前才见过面。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直通信的缘故,如果是,那么信的作用可真厉害。

“你常来这儿?”

“嗯,有时会来。”

风一吹,身体就会变得轻飘飘,小岛开心地笑着。小岛的脸上隐约可见薄薄的脏污,校服上到处都是褶皱。现在的她和学校里的她看起来没有丝毫不同,乱糟糟的头发仿佛一只小动物。眉毛下垂,下面的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盯着我,脸上挂着微笑。我们把头探出栏杆,俯瞰街区。一阵强劲的风吹来,小岛开心地笑了。风声夹杂着小岛的笑声回荡在我的耳边。

我们坐在水泥楼梯的不同台阶上,十分自然地聊着天,似乎可以就这样待上几小时。我们聊了一会儿,我的心情平和多了,小岛看起来也很放松。

我带来了语文课的笔记本,这是小岛的要求。

“我没认真写。”

“没关系,我看看。”小岛伸出手说。

“很无聊的。要是想看我的字,在信上不是看过了吗?”

听了我的话,小岛说:“我想看竖着写的字。”

我刚拿出笔记本,小岛就迅速夺走了,用另一只手从书包里拿出她的笔记本,啪地放在我的膝盖上,说:“跟你换。”

小岛的字和信上一样,是用自动铅笔写的细小的字。她仔细地写了许多东西。她两手拿着我的笔记本,展开放在膝盖上,饶有兴致地凑近了看。她专心地看了一阵儿,突然鼻子里发出了“呼”声,眉毛夸张地抬得老高,点了点头说“我大概知道了”,然后笑了。我问她大概知道了什么,她回答“是秘密”,接着她站起身,张大嘴打了一个哈欠。感觉能看到她红色口腔里的全部内容,我不禁移开了视线。

天空深处传来一声闷雷,气氛越发沉闷了。小岛小声嘟囔着“雷”,将下巴抵在栏杆上,没动身子,只把头非常缓慢地转了过来。我也应道:“打雷了。”

“对了,不久之前不是窗帘、文库本、黑板擦上的带子等许多东西都被剪了吗?”小岛对我说。

“是的。”我几乎条件反射般地回应道。

四月末,教室里开始出现一些物品和同学们文具的碎片,引起了一些小骚动。在我的印象中,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然而仅仅过去了两个月。起初,同学们发现窗帘的下摆被剪了,接着是女生们装有体操服的袋子四角被剪了,之后又接连发现被剪的文库本的封皮、黑板擦的带子,还有被剪短了两厘米的扫帚……

就这样,每当有人发现这样的痕迹,全班同学就会大肆喧闹一番。这些物品不是被明显地剪碎,而只是用剪刀尖的几厘米剪过的程度,切口看起来都一样。这种事连续发生了几回,那阵子同学们都雀跃地在寻找“犯人”,可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最终便不了了之了。在此期间,大家都厌倦了,过了两周就忘得一干二净。我想起自己当时只顾着担心会不会有人撒谎,嫁祸于我,因此心情非常低落。但直到小岛告诉我这件事,我才回想起来。

“那是我干的。”

“是吗?”我有些吃惊地说,“没人知道是谁。”

“嗯。”小岛点了点头。她盯着运动鞋脚趾的部位看了片刻,说:“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问她。

“我不是希望你问我。”小岛说着,扑哧一笑,“没什么像样的理由。我只是觉得用剪刀将物体——并不是什么都行——咔嚓咔嚓剪掉的时候……我说不好,就是有种终于能做好普通事的心情。”

“普通事?”

“嗯。”

“能静下来?”我问。

“非要说的话,正相反。”

“要是相反的话,那就是不安?这是你所说的‘普通事’?”

“不是。”

小岛撞击着两脚的脚踝,发出砰砰的声响。

“我……该怎么说好呢,总是感到不安,神经紧绷,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可是呢,总会发生一些微不足道的好事,比如像这样和你聊天,还有写信。这些对我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因此我会感到安心,这安心让我高兴。可我后来发现,平常感受到的不安和安心都不是自然而然,而是非常特别的……因为能安下心来的时间非常少,人生的大半都是由不安构成的——我不希望我的人生一直这样。因此,我的心里有一个既不是不安也不是安心的部分,我想把这部分作为我的‘标准’。”小岛说罢,闭上了嘴。

“标准……”我重复道。

“是的。所以我努力抓住这份‘标准’,如果不能明确地知道这就是自己的标准,感觉一切都会变得糟糕。”

“那你在用剪刀剪东西时,是你的标准在主导吗?”

“没错。我在脑海中一边说着‘标准、标准’,一边咔嚓咔嚓地行动。只有在那个瞬间,我的心里既没有不安,也没有安心。因为我的标准来到了剪刀尖。”小岛说着就笑了。

“可你已经放弃了。”我说。因为在人们发现被剪掉的几样东西后,骚乱也只持续了短短几天,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发生过。

“本来在学校干这种事就很奇怪。”小岛叹了口气说,“因为这种事明明是难以解释的私密事,却公然用别人的物品进行,这是错的。”

我点了点头。

“我一般都在家里剪纸,虽然不能完全尽兴。剪了纸,别人不会多想,剪完后还能立即扔掉。可是剪的手感,怎么说呢,或者说好的标准……不应该是能轻易扔掉的纸,而应该是更绝对的、重要的东西。我也不太清楚。”

我听了她的话,稍微想了一下,问道:“绝对的、重要的东西,比如说呢?”

小岛低吟了一声,说:“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她用手揉搓着眉毛,发出了沙沙的声响,是真的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指甲呢?如果指甲可以,有很多哦。”我说。

“指甲没意思。”她索然无味地说,“我不是一整个剪掉,而是一部分。重要的是一点一点地剪。你认真看过吗?学校的物品都只剪了一点儿,对吧?完全是剪掉同样的长度哦。要是剪掉很多,或者随意乱剪,让物品失去功能可不行。我的目的不是影响物品的功能。”

“影响功能?”我说。

“对。比方说窗帘,该怎么说呢……如果损伤了它作为窗帘的功能可不行。不过指甲也是,剪指甲并不意味着全部剪掉,可以说是有条件地剪。只剪掉一点儿的话,指甲很容易钩住什么,很危险。我爷爷奶奶的指甲都曾有过小伤口,没有理会,结果感染了细菌,得了破伤风。破伤风是最坏的结果。细菌从伤口感染,接着进入身体,最后噌一下到达脑子,脑子就坏了,流着口水在床上滚来滚去,最后死了。”

“‘脑子坏了’是什么意思?”我问。

“‘脑子坏了’就是……”小岛说,“你不知道吗?很有名的,狂犬病、犬瘟、脑挫伤这些病都包括在内,是很厉害的病。”

“他们真的是因为这个病过世的?”我带着笑问她。

“当然!就是因为这个病过世的,两个人都是。”小岛瞥了一眼我的眉头说,“所以虽然可惜,但我不剪指甲,必须得是更好的其他的东西才行。”

后来我们又聊了许多别的话题,诸如瓢虫的花纹、自行车车座的高低、水晶球,为什么钱不够的时候不能印刷,还有世界的终结。我感觉还能聊很多,可时间过得很快。我们默默地看着天空,西边的天空被夕阳染红,一天就要结束了。乌鸦还在持续叫着,仿佛在追随什么。我和小岛都舍不得离开,我想问她还能再见吗,可是没能问出口。小岛嘴里说着“再见”,却开玩笑似的从楼梯上三番两次露出脸来,我一看到她就会笑。最后,小岛大大地挥挥手,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 * *

我第一次见到现在的妈妈是在六岁的冬天。

此前,我和祖母一起生活。祖母去世后不久,妈妈就来了。爸爸从没说她就是我的新妈妈,也没说今后要一起生活,只是从那天起她理所当然地住进了这个家,开始做饭,和我一起吃饭。

我们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后的一天,妈妈突然一脸为难地对我说:“请多关照。”当时我们正相对而坐,吃着甘甜的鱼,看着电视里播放的一群袋鼠向着夕阳奔跑的场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片刻,只回应了句“请多关照”,便继续默默地吃饭。

现在的妈妈看起来和七年前毫无变化,和那时一样的发型,没有变胖或变瘦,身穿同样款式的裙子,袜子总是抻到脚踝的位置,再折成相同的厚度。

“什么?”妈妈一边卷吸尘器的线,一边看着我,问道。

“没什么。”我回答。接着说起开始游泳和即将考试的话题。

“怎么样?”妈妈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太感兴趣。

“游泳还是考试?”

“那就考试。”

“还行吧,跟平时差不多。”

“难吗?”

“有的难。”

“哦。”妈妈一边转动肩膀,一边说,“话说回来,二十分最讨厌了。我感觉还不如零分。”她没看我,笑着说,“考零分更神清气爽。”

“零分反而很难得呢。好像有的学科忘写名字的话能得到零分。”我说。

“算了,我也不懂,不过你要好好努力啊!”妈妈说着,手拿吸尘器站起身来,“考试结束就是暑假了吧?”

“是的。”

然后,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我的脸说:“你说……吸尘器的线上,红色胶布意味着‘到此为止’,可是在红色胶布之前还有黄色胶布,是什么意思呢?我觉得光有红色胶布就足够了。”她一脸不可思议地问我。

“确实。”我说。

她似乎不太满意地去了厨房。

六月下旬的大雨倾盆而下,每天都十分闷热。我为了透气打开窗,湿气便涌了进来。无论在哪儿,空气都和上学一样令人窒息。到了美术课的时间,二宫说要“铺一条路”,于是让他的小弟按着我,迫使我伸开手掌,他们用打开的订书机在我手掌上啪啪地压下订书针。手掌上留下的圆圆的痕迹一跳一跳地疼。连续的阴天,使得空气中的雨水气味久久不散。

小岛和我依旧在通信。那是我唯一真正意义上的快乐。我用她送我的信纸认真地写回信。

我卧室里的字典函套已经被小岛的信撑满了。在被不安困扰得睡不着的夜晚,在担心今后、担心上学又无能为力的时候,我就会躺着看向书柜,盯着装满信的字典函套的书脊。那里有许多小岛写给我的话。那个小小的长方形在我的眼里依然有重影,但我能感觉到它在黑暗中对我散发出模糊温和的光,似乎伸出手就能触摸到。我想,如果我的信也能在小岛痛苦的时候帮她缓解,给她带来这样的心情,该有多好!

你好吗?七月来了,期中考试明明刚结束,这个月就要期末考试了,真难以置信。

前几天我数了数这两个月来我们通的信,你觉得有多少?你那里的信和我的一样多,你如果想知道,就数数看!我相信你会大吃一惊!

话说,信可真神奇啊。我如果拜托你给我看,就能读到自己写的信,但是只要我不这么做,就肯定读不到,是吧?感觉非常奇妙。不过,为了你将来想读自己十四岁写的信时就能来找我,我会认真保存你给我的信。对了!我刚想到一个好主意。一九九九年七月的第二个星期三,无论那时我们在哪里、在做什么,都见一面,怎么样?到时候我们都带着各自的信,见一面,怎么样?我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好。你觉得呢?在哪里见面好呢?我等你的回信。

你好。前几天我在书店看到了诺斯特拉达·穆斯的预言书。就像你说的那样,书里有四角形的太阳照片,还有玛丽亚眼角流血的照片,可我不懂这些为什么和世界的终结有关系。不过,我确实充分地感受到了不祥之兆。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好像每个世纪之交都会产生这样的骚乱。无论如何,你不要过于担心。如果世界终结,约定的那天我们是不会见到的。再见。

你好呀!我最近在想,二十二岁的你究竟会变成怎样的人呢?如果我们能保持通信到那时候就太厉害了。

今天我想拜托你,或者说邀请你。

期末考试结束后,我想带你去个地方。如果这个暑假来不及,就再也看不到了。

那个地方就是天堂。

你考虑一下,我想一定会很棒。等待你的好消息。

你好。你的秘密似乎要保守到当天,我非常期待。会是哪里呢?我期待着。你在准备考试吗?数学的考试范围比我想象中的要小,真是庆幸。不过,理科我有些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如果得了红分[4],之后还要补习,我们都要努力哦。再见。

你好呀!考试只剩下英语了,我所有科目都考得不好。

去天堂的事,安排在暑假第一天,行吗?暑假第一天的早上九点,我在闸口等你。

自从约了小岛暑假出门,我做什么事都静不下心来。

虽然我很期待小岛要带我去的天堂,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和小岛见面,一起出门。我完全不知道这种情况应该带什么、穿什么,需要多少钱。我从没考虑过穿着之类的事,都是凑合地穿着妈妈随意买来的衣服。我想来想去,决定不穿有花纹的衣服。我的衣服屈指可数,可我却想了好几个小时上衣裤子如何搭配。最终,我决定穿深蓝色的圆领T恤和从去年起一直穿的牛仔裤,以及上学时不穿的匡威牌篮球鞋。可这样合适吗?我思来想去也不得要领,也没人可以商量这种事,于是只好在犹豫中做出了决定。之后不得不考虑要带多少钱,我从压岁钱和每月的零花钱里取了将近一万日元。数完钱,我想有这么多应该够了,于是打算把钱装进钱包,再放进裤兜里。我想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有了这笔钱就肯定能克服。然后我又开始烦恼穿着。

结业典礼那天,我在厕所里反复阅读小岛的信。为了能经常像这样读到她的信,我把它们放进了学生证的证件套里。后来,我沿着墙回到教室,看到二宫等人坐在堆放于教室中央的课桌上,大声地谈笑着。虽然我没打算偷听,但是他们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中,他们在聊辅导班的夏季讲习。我尽量无视他们的笑声,逃避他们的视线,不发出声响,屏着呼吸坐在椅子上,把手掌放在课桌抽屉里冰冷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待着。

铃声响起,最后一堂班会结束,教室里像解放了一样喧闹起来,同学们像平日一样吵吵闹闹地走出了教室。我看见一个女生在走出教室之前踢了一脚小岛椅子的靠背,小岛吓了一跳,身体僵直,怔怔地待了一会儿。待女生的小团体离开之后,她才背起书包,手提看起来很重的行李,缓缓地走出了教室。

我目送了她的背影,把一沓讲义收入书包。就在这时,二宫的小弟突然敲了我的后脑勺,我瞬间咬到了舌头,后牙狠狠地咬住舌根,还发出了闷声。舌头麻了,疼痛使后脖颈突然僵硬了,我甚至不能闭上嘴。唾液中混杂着的血腥味在口腔中扩散开来,舌头没有恢复正常的迹象。一阵阵抽痛的脉搏在脑海中跳动,同时口中开始积满液体,我只能不断地吞咽。

人们的身影越来越远,我坐在除我以外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动弹不得。走廊里传来了轻轻的口哨声,我知道有人正在向教室走近。不知道为什么,我条件反射般地想躲在课桌下,可没来得及。

走进教室的人是百濑,我的身体僵直,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接着,我偷偷地抬起头看他,可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旁若无人地吹着口哨,手放在裤子口袋里,以算得上优雅的步伐走到他自己的座位旁。

百濑背对着我坐在椅子上,和着口哨的曲子悠闲地用脚打着拍子。接着,他弓着后背,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了起来。从我所在的地方看不到他在写什么,只见他偶尔抬起头,摇晃着脑袋,边点头边写。

我盯着他不时晃动的后背和胳膊肘,他那有节奏的口哨声传进我的耳中。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旋律,只知道既没有走音,也没有间断,口哨声堪称完美。我本来可以起身离开教室,可莫名地没有。

这时,有人呼唤百濑的名字,我看向教室门口,只见一个女生站在那里。长及眉毛的刘海儿整整齐齐,下面一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百濑。个头和脸都小小的,像个小孩子。她穿着校服,所以肯定是同校的女生,可她看起来却和班上的女生完全不同。她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与我之前见过的女生都相差甚远,而和百濑莫名地相似。百濑似乎注意到了她,却仍然一边吹口哨,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女生也完全没有注意我,仿佛我根本不存在。然后,她走到百濑身边,把手放在课桌上,睥睨着笔记本,和着百濑的口哨声轻轻地摇动脖子,直勾勾地看着,直直的长发落在了百濑的手臂上。她蹲下来,盯着百濑。过了好一会儿,百濑终于写完了,二人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女生把手挎在百濑的胳膊上,接着他们一起走了出去。百濑从头到尾都在吹口哨。

我不知不觉地发着呆,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刚才一直待在这里的百濑和陌生的女生一起离开——这是真实发生的事吗?我开始感到怀疑。被这种感觉攫住的我渐渐地忘记了百濑完美的口哨旋律和那个女生的脸庞。

过了片刻,就在我起身打算回家的时候,二宫走了进来。我瞬间立正身体,可是二宫看起来慌慌张张的,看到教室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后立即走了出去,之后又迅速返回来,问我有没有见过百濑,我摇了摇头。

注释

[1]日本料理中有用粗线绑紧肉块并放进锅里煮的做法,可保证肉块不变形,同时受热均匀。我们熟知的叉烧肉就是这样做出来的。

[2]小岛的造词,意为“高兴时产生的多巴胺”。

[3]日本一种乳酸菌饮料。可尔必思取自该饮料的日文“カルピス”的谐音。

[4]日本中学教育中的一种评分方式。不同的学校会根据科目的难易度进行调整。一般情况下,29分以下为红分,如果得了红分,就要参加补考或补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