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您真的太高兴了。您和我想象的一样,温和,亲切。一看见您,我之前的忐忑不安就消失了。
谢谢您这么快就和我见面了,真的,非常感谢。在经历了那些事情后,我总是失眠,心情压抑。丈夫让我去找心理医生,我不愿意,我不想被医生分析过去分析过来的。我没有心理问题,我就是有点儿郁闷。谁又不郁闷呢?母亲常说,活着,并且郁闷。
我就是想找人聊聊。我需要说说,再不说我就会……其实也不会怎么样,死不了,只是很憋,很难受,也许会出现精神上的心肌梗死。
在给您打电话之前,我把我的朋友想了个遍,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以前我听人说过,最苦恼的时候找不到人诉说。我当时还不以为然,暗想,是不是他们交的朋友质量不够高?这一次我体会到了。这和朋友的质量没关系,而是是否合适的问题。所以,我还是决定找您,和您谈谈。
真不好意思,打搅您了。这并不是什么好差事,没有哪个人会对别人的事长时间热衷而不厌倦的。即使是热恋中的人,倾听也需要互相交换,你说一段、我说一段,对吧?人的本能决定了人百分之九十关注的都是自己。这与道德无关,是人的自私的基因决定的。我母亲说的。
可是我找您,只能让您一直听我讲了。您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心理医生,我也只能厚着脸皮这么做了。我们素昧平生,仅仅一通电话,仅仅凭一句“我是您的读者”,您就答应了我,真让我又感动又感谢。
您喝茶。这是我特意从家里带来的茶,我怕茶室的茶不好。这个茶是去年我跟一个懂茶的朋友买的,蜜兰香单枞,香气实在是迷人,迷人到奢侈。因为比较贵,我只买了二两。但喝了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时间坐下来品它了,差点儿忘了买过它。您闻闻,是不是很香?
我受母亲的影响,很喜欢文学。只是我母亲偏爱古典文学,我更喜欢当代文学。我从上大学起就订了几本文学期刊。您的小说我就是从那些期刊上读到的。我印象深刻的一篇是,您写了一位退休教师,独居,为了打发难熬的日子,她每天都按课表来。比如早上买菜是早读,看报纸是第一节课,写毛笔字是第二节课,还有社会活动什么的,对吧?我印象太深了。课间休息就是做游戏,悄悄趴在门边,猜测那些路过她家的脚步声是谁的。看得我又好笑又心酸。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您认识这样一位老师吗?不好意思,我是外行。
读您的小说,我感觉您很善解人意,所以我到处打听您的电话号码。我感觉若能和您聊聊,将是我人生中的幸事。
我不是想聊我自己,我这个人挺乏味的,没什么特别的经历。我是想和您聊聊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我该怎么介绍我的母亲呢?
说来也很普通,她是个退休编辑,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在一般人眼里,就是个气质不错的大妈。可是在我眼里,她很了不起,一直是我的偶像,做她的女儿我压力很大。这样说吧,截至今年春天,我一直以为我母亲永远都是那个让我佩服的母亲,不会改变。可能很多子女会觉得,自己的父母会一直在那儿,在他们身后,在某个角落,默默存在着,以备他们不时之需。更何况我的母亲那么强大,在我眼里,她有一个金刚不坏之身和一个金刚不坏之脑,真的,我一直这么以为。
可是没想到她出了问题,且来势凶猛。我一下感觉我的世界都坍塌了。我这才意识到,我的世界是以我母亲为底座的。底座一松动,整个世界就摇晃起来。
我母亲病了,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绝症。如果那样,我会非常悲伤,难过,痛苦,但不会混乱。而现在的我,是陷入了混乱。因为混乱,我在和您谈话时可能也会混乱,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您如果不清楚,就打断我,问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