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祸犬

月光中,它朝羊太郎疾驰而来,

却没有带起地上的一片落叶。

1

忽然醒来。

天花板隐约可见。

虫鸣声声。

然而,传入耳的不过三两只蟋蟀的叫唤。

吸入鼻腔的空气,有股略带湿气的枯叶味。

院中的空气通过拉窗沁入房间。

还有丝丝菊花香。

“为什么能看到天花板?”

久我沼羊太郎望着天花板,心想。

他将仰着的头往左侧。

窗户映入眼帘。

南侧的拉窗散发着莹白的光亮,树梢的影子映于其上。

枫树梢头,叶片稀疏。

月影落在窗上。

正是窗户反射的光亮,令房中的景象依稀可辨。

可他为何会醒?

前胸后背,皆有虚汗。

因为他做了一个并不美好的梦。

噩梦。

他似乎是因为这场梦,下意识喊出了声。

他是被自己的声音惊醒的。

野兽一般的声音。

野兽?

——对了。

久我沼羊太郎想起来了。

他梦见了一条狗。

一条巨大的黑狗。

他梦见那条狗在攻击他。

话说回来,昨天与前天夜里,他似乎也做了类似的梦。

他还想起了千绘今晨说过的话。

“您昨晚有没有听见狗叫?”

用早餐时,她好像随口提了这么一句。

现在回想起来,她听见的也许是他的声音。

昨天晚上,他肯定也和刚才一样,梦见了那条骇人的狗,喊出了声。

只是他昨晚无知无觉,今夜却被自己的声音吓醒了。

不过,耳边还留有分外真实的残响。

真实到让他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

八叠大的房间。

他头朝壁龛躺着。

忽觉头顶处有某种怪异的气息。

似是有股带着温度的微风自壁龛吹来。

他抬起头。

望向壁龛。

只见那里盘踞着一团黑暗。

它是那样黑,黑得生出了触感。

他下意识坐了起来。

再次望向壁龛。

那里什么都没有。

不,只有插着小菊花的水盘。那花是千绘白天去院子摘来插上的。

那团黑暗的气息,已经不在了。

因为他把脸转向了壁龛,菊香似乎变浓了几分。

原来是错觉。

也许不该因为天气转凉就多盖一条被子的。

睡不着了。

头脑变得清醒了。即便尝试入睡,没过多久也会再次睁开双眼。

在此期间,他一直听着蟋蟀的叫声。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久我沼羊太郎坐起来了。

他将右手的手指插入一头白发,挠了挠。

眼前有一扇沉入夜色的纸糊推拉门。门后便是拉上了挡雨板的走廊。

他再瞥向左侧的拉窗。

落在窗上的枫树影稍稍挪动了几分。

因为月亮动了。

足见从方才到现在过去了多久。

他转头望向身后的壁龛。

唯有紫色的小菊花而已。

他当然看不清菊花的颜色,只不过在天亮时瞧过几眼,知道花是什么颜色的。所以借着夜晚的月光望去,他也觉得眼中的菊花是紫色的。

羊太郎站起来了,在睡衣外加了一件棉袍。

他拉开门,来到走廊。

走廊的黑色地板嘎吱作响。

他把手搭在挡雨板上,稍稍用力,便有轻微的嘎吱声传来。

挡雨板裂开了一条细缝。

通过那条缝,一缕月光斜射进来,落在昏暗的走廊地板上,宛若青银色的刀剑。

他继续推那面挡雨板。

从走廊下到院子的地方铺着一块石板,上面摆有木屐。

清凉的月光同样落在了木屐上。

他穿上木屐,走进院子。

院中尽是苍蓝的月光,静谧无声。

晚秋的庭院。

院中有枫树、榉树、榆树与百日红。

还有几棵桂花树,原本挂在枝头的金黄色小花早已散尽。

落叶遍地。

稍稍开阔的地方,甚至有一丛几近枯萎的狗尾草。

那是杂草。

枫树、榉树与榆树的叶片散落于草间。

榆树的黄叶最多。

羊太郎几乎不让人打理自己房间外的院子。他就喜欢这样。

任杂草肆意生长,让落叶停留在叶子落下的地方。

一踏上土地,木屐的齿子便压到落叶,一步一响。

既然睡不着,他便想来瞧瞧许久未见的院中夜景。然而走出房间,到底还是冷的。

已是随时都有可能降霜的时节。

霜总会在每年院中的树叶落尽前降临。

月光幽蓝而清透。

从羊太郎所在的位置仰头望去,月亮恰好挂在榆树上方的中天。

满月。

进入十一月后,月光仿佛也愈发清冽了。

蟋蟀在月色中鸣叫。

一个多月前还有无数秋虫打擂台,此刻却已是屈指可数。

它们许是在呼唤配偶,只是那配偶,说不定已经一命呜呼了。

月光下的蟋蟀一声声呼唤着也许永远都不会出现的配偶。那叫声显得分外寂寥。

羊太郎踩着落叶,一步又一步。

木屐之下,落叶嘎吱作响。

待到第一次霜降,那些虫子的生命也就到了尽头。

树影落在院中,树木棵棵分明。

忽然,羊太郎刹住了向前踏出的脚。

只见他眼前——榆树根旁,盘踞着某种黑色的东西。

漆黑更甚于树影。

那是壁龛的——

羊太郎想起了片刻前在壁龛见到的玩意。

悄无声息……

那团黑暗缓缓膨胀。

野兽?

这时——

那团黑暗的中央,忽地亮起两簇蓝色的火光。

是野兽睁开了双眼。

宛若鬼火。

那是一双写满饥渴与仇恨的眼睛。

羊太郎似乎听到了压抑的咆哮。

野兽猛然张开殷红之口。

羊太郎正要张嘴大喊,那野兽竟不声不响地动了。

月光中,它朝羊太郎疾驰而来,却没有带起地上的一片落叶。

2

房中有一位妙龄女子。

不过二十岁出头。

柔顺的秀发沿着肩膀流向背脊。

她似乎化了妆,却并非浓妆艳抹。

口红是抹了的,颜色与嘴唇的本色相近。至于别处有没有上妆,就瞧不出来了。毕竟她的眉眼、鼻梁和面部线条皆轮廓分明,几乎无须粉饰。

双瞳剪水。

四叠半的小房间。

户外的光亮通过侧面紧闭的玻璃窗漏到室内。

榻榻米的表面已然发黄。

似是许久未换。

她正襟危坐,膝下的坐垫也已褪色开绽。

身着牛仔裤。

一双长腿规规矩矩叠好,搁在坐垫上。坐姿很端正,背脊直挺。

看来她虽然年轻,却不觉得坐成这样是一种折磨。[1]

一个男人盘腿坐在她面前,身下的坐垫同样色泽暗淡。

用“半老”形容他怕是不妥——他已到了能被称为“老者”的年纪。

脏兮兮的长裤,搭配衬衫。

外加一件棉袍。

房中的情形很诡异。

这本是一套平淡无奇的公寓,隔成两个房间,一间六叠,一间四叠半。奈何挂在墙上的东西非比寻常。

——竟是修验僧的僧服。

僧服原本或许是白色,却与房中的榻榻米一样发黄,还打着补丁。

同一面墙上,还挂着法螺、黑布圆帽等装备。

且看年轻女子与这位老者之间——摆在榻榻米上的,并非茶水。

而是几张纸——似是某种资料的复印件。

“《喜仙日志》啊——”

老者喃喃道。

“这书在大阪一个姓川边的人手里?”

他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对。”

她如此回答。

“其实《喜仙日志》之名并非作者本人所取。只是人们传着传着,这书名便定下来了。”

“我听说的版本是,它本没有书名……”

“是有这个说法。毕竟作者只当它是日记,后来才有人取了名字。”

“这书原来是不是在小松升云大师手里?”

“没错。升云确实跟我提过卖书的事情,但我不清楚买家在哪儿,姓甚名谁……”

“他跟您提过?”

“对,说是因为急需用钱。”

他拿起复印件,垂眼看去。

却似乎并非在读。

“我通过川边先生得知了小松升云大师的存在,便开始四处寻访,却没找到一个与他熟识的人——”

“找不到也正常,毕竟他是怪人一个——”

“后来有人告诉我,来这儿找您打听定会有收获,于是我便找上门了。”

“一听我的名字就知道了——我叫‘降云’,跟他在同一个地方修行过。”

他如此说道。

只见他将右手的手指插入花白的短发,挠了挠头。

他身材瘦削。

面色不佳,脏器似有疾病。

“原来还有这个渊源。”

“你姓露木?”

“是的。”

她——露木圭子回答。

“你找小松升云做什么?”

“我想打听一下升云大师的底本是从哪儿来的——”

“许是山里来的吧。”

“山?”

“他跟我说过,他经常上一座叫‘黑伏岳’的山。”

“黑伏岳?”

“没错。”

“那请问升云大师眼下身在何处?”

露木圭子问道。

“他死了。”

降云幽幽道。

“死了?”

“嗯,还是自杀。”

“啊?”

“他一头栽进黑伏大坝,见了阎王。”

“自杀?!”

“嗯,就在十年前。他好像留下了一个女儿,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降云用低沉而不带抑扬的声音说道,随即咳嗽起来。

喉咙里卡着痰的湿咳,久久不能平息。

“一晃都十年了……”

降云说道。

他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再度捂嘴湿咳。

注释

[1]受生活方式西化的影响,日本年轻一代已极少跪坐。——译者注(后文脚注如无特殊说明,皆为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