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已经加班两天了。今天出门的时候,他告诉我,今天还会很晚。
已经晚上了。简单地吃过晚饭,陪孩子玩了一会儿,就催促他洗澡睡觉。冬天,天总是黑得早,六点多就没有一丝光亮了。我这个人胆小,空空的房子里只有我和孩子两个人,我总是臆想一些不好的事情,总是会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声音。想起以前在上海住筒子楼的时候,租住的房子破旧狭小,门锁更为单薄,而我却能在田雨出差的时候带着孩子安稳度过一整夜,一点不害怕。回到家乡后,胆小的毛病愈发突显了。这一点很奇怪。
都收拾完后,才八点多。我留了一个灯,然后才上床。我有这个习惯,每逢田雨加班晚归的时候,我就会留一盏灯。一则我自己不那么害怕,二则他回来的时候也能有光照亮。他曾经是一名设计师,行业衰落,他辞了职。现在他靠着以往积累的人脉,自己做一些小项目。平时他是个业余操盘手,靠着自己的热爱及自学,也渐渐成为了我们的主要经济来源。我的工作很清闲,所以我们两个分工明确,我主内,他主外。
我们结婚六年了。同一所高中,工作后,机缘巧合在一次同学聚会上见面,恋爱一年就结婚了,然后有了我们的孩子田橙。他很爱我,我没有为家里的钱操心过,我也很信赖他。我没有什么事业心,只专心负责照顾好他和孩子。我们会一起逛街、一起喝奶茶。客厅墙上挂着我们的婚纱照,那是我们后来补拍的,挑了最好看的一张,我笑得很开心,他则宠爱地看着我。在同学、同事眼里,他们都觉得我幸福,而我从没有炫耀过。也许幸福的人本身就会发光,让人感到温暖。当然也会吵架。我的脾气不好,性格敏感,所以他总会不小心惹我生气。吵得凶的时候离婚也提过,提过几次后,他很伤心,跟我说,再也不要提离婚了,我说好。从此,吵架归吵架,再没提过这两个字眼。
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运气。我从没有抽到过奖。实习的时候,那一年的年会,公司设立了很多奖项,我知道大奖与我无缘。而那次,公司设立了一个极大的三等奖,并且中奖率是98%,年会结束的时候,人手至少一个奖品,而我一个都没有。那次我失落极了,一直自嘲,也跟朋友说这件事,朋友说,小运气不要也行。确实,我一直没什么小运气,但是我这几十年,在一些人生重要的时刻,总是很顺利。读书很顺利,找工作很幸运,连结婚生子都一气呵成、水到渠成,嫁了一个对我极好的人。然而我的不好的小运气好像连累了田雨。他是一个每年年会都能抽到奖并且是大奖的人,自跟我结婚后,他就再也没抽到了。他为此嘲笑过我。
日子一直和和美美。我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也并不虚荣。田雨总是想给我买一些奢侈品,我想都不想说:“不要,还不如留着钱。”我们这几年的生活过得很不错,但我还是会在买衣服、买鞋子时仔细斟酌,因为我俩还有个更远的目标。我们一直在为这个目标而努力,他每天都会工作到深夜,我也从不乱花钱。
躺在床上,想着过往种种,我不知不觉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一下惊醒,以为田雨回来了。我迅速起床去看,没有回来。在客厅听了一会儿门外的声音,没有什么异常。我回到卧室,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十点多了。不觉担心,就给田雨发微信:“几点能回?”他很快回了信息:“估计要12点”。我放下手机,又躺了下去。
我是个羞于表达的人。平时田雨总是想方设法让我对他说“我爱你”这些话,或者常常拥抱亲吻,我觉得肉麻极了,从不同意。而且我总是很不温柔。但是其实我很在意他,在意他的身体健康,在意他的安全。他熬夜工作的时候我经常担心、紧张。虽然我没说过,但他是我唯一能依赖的人,我想他的心里也是知道的。
这么晚了他还在加班,我不免会担心。躺了一会儿看了看手机,九点多了。我一边倾耳听着外面的声音,以保证没有异常,一边焦躁地玩手机。今天晚上剩下我跟孩子两人在家里,感觉尤其害怕,让我难以安睡。
十点多了。我想发信息再问问,犹豫了一下,算了。我的眼皮已经很酸了,我放下手机,闭目养神。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电话声吵醒了。手机设置的静音,电话来的时候是振动,那难听振动的音波在黑夜里尤其可怖,我被吓了一大跳,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而就是这一通电话,改变了我的一辈子。在我往后的日子里,这通电话我永远都不想再想起。
来电显示是田雨的大姐,田云。田雨有两个姐姐,大姐已经结婚了,有一个孩子,二姐单身。平时跟他们的来往不多。田云的工作比较忙,公公婆婆不愿意带孩子,我的婆婆觉得我工作清闲,就去带外孙了。我觉得这样也挺好,婆媳之间住在一起,难免有许多矛盾,毕竟不是亲生的。距离产生美,我们一家三口过日子,偶尔让她来帮个小忙。
我看到田云打来电话,有些许奇怪,但没多想,就接通了。
“小可,你睡了吗?我告诉你,田雨找我借钱,我没借,我知道他要去赌,所以我不借,他在我家一晚上了,现在在楼顶,他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我得告诉你,不能再让他去赌了......”
她的信息输出太快了,我刚睡醒,我的脑袋一片浆糊,我根本没能接收,我也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什么借钱?不是在加班吗?
“什么?你说什么?”
我来不及思考,我的脑袋一时间也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我只是想让她说清楚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跟你说加班呢?我告诉你,他不是在加班,他来借钱,爸妈也都没睡,他让爸妈也帮他借,要不你过来吧,我让妈过去给你看着孩子,你过来。”
这一遍的信息,我好像听懂了。但是我不明白。
几个月前,我刚问过田雨家里有多少钱。挣钱的事我不太过问,他有自己的方法,这么多年,都好好的。他说,如果赔,不会赔太多。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去借钱?但是我好像又明白了。前两天,我们刚吵过一次架,因为他冲孩子无缘无故发火。我想起这两天他的种种表现,我终于明白了。
我开始穿衣服,但是我的手开始没有力气了。我穿好衣服,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我婆婆进来了,进门就说:“你去看看吧,他在楼顶。他找我们要了几回钱了。”我已经顾不上听她说的话了,我只想确认一件事。
“他是不是赔钱了?”我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知道我并不需要确认。
我听不到回答,我去洗手间,但是我的腿没有力气,我快要瘫倒在地上了。我扶着墙进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等我出来,我婆婆说:“你去看看,你别着急。”
我穿上外套出门。我心里乱成一团,我在想他到底赔了多少,还要去借钱。我不明白,我只知道了这一件事,可是这一件事又让我如此疑惑。他从不是一个莽撞的人,保守、谨慎,怎么会这样?
我像一个要被定罪的人想要知道最后判决一样,急于知道来龙去脉。我又给田云打电话,我让她讲清楚怎么回事。
当我知道后,我的心死了,我愤怒、悲伤,我从天堂坠入了地狱。我的六年青春被毁了,我的一辈子被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