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面,我母亲这边的家族,因母亲那辈全是女儿,都各自一人一个奋斗史,巾帼不让须眉。我的外婆原本是镇上大户人家最小的女儿,上头有五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顶着,难免生得有些娇养气。说起我祖爷爷——外婆的父亲,原本是镇上的商人,所以过去外公讲起还总自嘲说自己是农民的孩子出生,高攀娶了这位镇上的千金小姐,就更加对外婆宠溺一些。
据说祖爷爷曾于年下与一行人在去外地进货途中被歹徒盯上,晚上住进一间旅店时就被悍匪抢了,刀枪无眼的当下便有同行人丧了命,正遇此事一时间人惊惶不定,祖爷爷在逃回家乡途中又遇上瓢泼大雨,体内寒气未散加之立刻洗了热水澡,竟突然一病不起进而一命呜呼。外婆的父亲因此意外早早就离开了他们。所以在后来电视机普及以后,外婆最珍视的电视节目便是天气预报,尽管她也不是要日日出门,但一定要对未来的天气在心中尽在掌握才安心。这一点在我总是不记得看天气预报更不愿意带伞的时候,更要被外婆唠叨。外婆极其害怕我淋到大雨,若是我要任性立刻跑去洗澡,她必定挡在我面前非要叫我歇一会儿才能去
外婆的大哥参军时正赶上抗日战争,几乎把命送在了战场上,后来国军撤退要拉壮丁一般要我这位大舅爷跟去台湾,他死活不肯东躲西藏才免于跟亲人分开。但听说大舅公参与过徐州会战,这在川军的抗战历史上因一战成名而值得大书特书一番的。
二舅公体弱早逝,常年卧病在床,全靠其妻子辛苦拉扯两个子女长大。二舅婆虽为女流之辈,但性格泼辣,凭着一腔坚韧撑起了自己这样一个小家。她是个十里八乡当中都知晓的女强人,更是女性当中的榜样人物。她的儿女们亦是孝顺非常,连外婆说起来都是对她羡慕不已。只是到了晚年,却为争一亩三分地的小田园而起波澜,直到生命尽头,争了一辈子气的她却最终不声不响倒在了厕所里,半晌,才被至亲发现已然了无呼吸。
三舅公是年少夭折的,四舅公却活得很长久,现今都九十多岁了,走路还虎虎生风,年轻人都轻易追赶不上他的步伐。他家住在学校家属区内,神奇的是除了室内空间还有一方不小的平台可供他养花种草,但每每要过去总需要搭上凳子翻过窗户才能抵达外面这个“私家花园”。我也总不见外,到老家玩耍时路过他家还要进去讨碗水喝。
五舅公一直工作生活在县上,也是个精神头很足的人,思维敏捷、谈吐清晰,关心时事政治,不过前两年身体也不太好就去世了。但乐观的他并未拖累子女,也没经受过多病痛便于高龄时走了,算上来还是人们口中所谓的喜丧。外婆的姐姐前段时间也因为久患糖尿病撒手人寰,姑婆在世时享受到儿女孝顺她四处游玩,还能在四川冬季这样潮湿的魔法攻击下前往海南避寒。外婆说自己从未看过大海,若非如今腿脚不好,无法实现长途旅行,她还希望同姐姐一起去往海南。现在留在这世上的就只有四舅公和外婆两兄妹相互扶持,算有个念想。
外婆因为家里的长寿基因,如今也都八十多岁,除了腿脚不好还有三高(高血糖、高血脂、高血压)以外,身体健朗得很,但在国家放开管控新冠疫情后,她也不幸中招,那时她自觉不妙,又对流言说的老年人最怕过不了那个冬天这话怕得很,没到医院时她硬挺着难受的身躯扛了两天,实在忍不住便呼唤女儿带她去医院。我们一听说这个消息,赶忙跑去接她,路上还叫了救护车,等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她还有精神去衣柜里寻找她的证件怕我们找不到而耽误入院,医生和护士用担架抬着她入院以后,做完几项检查确认是感染白肺了,外婆才长吁一口气安心住院治疗,那时我们在等待结果的时候,还调侃说似乎老人们都是怕死的,若是住在家里,便总也这不舒服那不痛快的,非要到了医院里有专人看护,才能放放心心睡上一觉。但等我们年轻人经过了一阳二阳三阳之后,我真是深深体会到那种深入骨头缝里的疼痛不可自拔,那时我常常半夜惊醒,便是被自己控制不住的疼痛喊叫而唤醒的,回味起来我还不如外婆能痛得挺过最初的那几天呢,我才真真是娇气罢了。
外婆经过治疗后终于康复,但也大大消耗了她的健康。不过好在她这个人乐观极了,常常念叨她才不怕死,老年人该吃吃该喝喝千万不能节食,天天还能跟她的一众朋友们在小区里散步打牌。她总说人活到这个岁数还是中年,等她老了以后再怎样怎样之类的话……心态年轻赛过真正的年轻人,她喜欢戏曲,有时遇上社区到小区里小广场上举办唱歌比赛,她还很不服气得说若更年轻些非要去嚷两嗓子。外婆他们这辈都钟爱养花种草,特别神奇的是不管多么病恹恹的花草经过她的侍弄,总会恢复生机。
少时听说书的讲些闲话,我很好奇缠着她给我讲那些时光究竟是怎么个样子,她便比划着跳起特有舞蹈来。她知道外公与四舅公脾气并不对付,外婆从中劝和也无法,后来四舅公娶了舅婆——一个年轻他大约二十多岁的农村女人,又离了婚,带着一双儿女嫁过来,彼时十里八乡都看不上这对老夫少妻的结合,谁曾想老两口就这么恩爱着过了那么几十年。如今四舅公已年逾九十了身体还硬朗,舅婆也近古稀之年。
我三姨和母亲在读书的时候,还曾在四舅公家里住过一阵,舅公正好是教师,也可以辅导过姊妹俩的学习,所以外婆常笑说三姨他们很孝顺,特别是每回三姨从外地回来,不管是茶叶或烟酒总要给舅公带回各种好东西,然而舅公却是除了自己媳妇一家对其他人和自己都“吝啬”得很,简直是宠妻狂魔,外婆提起四舅公总替他感到不值。可能是以前四舅公住在老家镇上的时候,每隔一些日子,就要上城里探望兄弟姊妹,到亲友家每每空手而来,满载而归。
但外公外婆也为其叹过,四舅公正当婚龄的时候又遭遇不幸,亲戚朋友都躲闪不及,怎会有大姑娘愿意嫁给他?孤苦的四舅公年岁也大了,身边都没个可心的人儿,有幸能喜结姻缘实属不易——就算对方是农村户口,或是离异的、丧偶的,况且舅婆年轻时模样也还不赖。外婆眼见自己哥哥一直以来都不能有自己的小孩,又对舅婆带来的两个孩子视如己出,都特别担心他不幸福,说起四舅公每每来城里,身上从来都是不超过五元钱的,是出了名的“妻管严”,真真是算计着路费来的,一分钱都没富余。
到了现在他老人家退休工资是普通如我外公外婆这样下岗工人的好几倍,然而全部身家也是上交了老婆管理。但四舅公和四舅婆恩爱,也许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其中滋味,而且那两个外姓儿女后来也随了他姓,对他或许也很不错,到前几年四舅公因癌症住院,一家人也都忙前忙后好生照料,舅公出院后又生龙活虎一般健步如飞了。但老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前些年我听说只因老两口拌嘴,不知因为何事竟然要吵到离婚的地步,斗嘴时儿女还伸手推搡了老人,我母亲那辈的几个外甥男女不服还叫来警察调停,老人家想到自己已近期颐之年的岁数便老泪纵横着求大家不要声张,我们这边亲戚就劝他实在过不下去就住到养老院去,最为艰难的是家乡老人的思想总有多重束缚,为免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是轻易不愿去到养老院的。
外婆生的第一个孩子是儿子,因少时得了天花病而夭折,天花这种病在解放以前尚无免疫方法,若是不幸沾惹上天花或水痘一类,便算是半条腿迈进了鬼门关。自我父母那辈,国家已经研制出稍微成熟的种植“牛痘”防疫法,但方法稍显简陋,听说是要在人的其中一只胳膊上拿刀划拉一个“井”字才能将疫苗种下,所以那一代人的胳膊上会留下一个毕生的难看伤疤,对于这种说法我还未曾见过,故不置可否。
小时候我在出水痘前已打过预防针,所以并无大碍,但那会儿感觉皮肤奇痒,老想用手挠挠,母亲就看着我不许我挠。后来上了高中,我记得是在高一晚自习上,突见前桌的女同学说身上痒得很,我们凑过去看发现她除了后颈,头皮上也有很多小红点点,那时候还没有引起注意,过了两天班上有许多同学纷纷生病请假,老师就告诉我们请假休息的同学是因为得了一种叫“水痘”的病要回家休养,否则会相互传染,如果有类似情况的同学也要赶紧报告,不过得过水痘的同学就不会有事。老师神情凝重,吓得我前桌的女同学以为自己要病死差点哭出来,我想着我小学时已得过水痘便不惧怕,就陪同女同学回寝室收拾东西回家。那段时间班里大半的人都回家呆着没来上学,所以我们班曾被其他班级同学笑称为“水痘班”。
外婆命里无子,倒生了四朵金花。前一个女儿是外婆与我姓娄的外公生的,也就是我母亲这边的大姨,几个小的是外婆和后面的我的亲外公所出,家里都是女儿,没有男孩儿,所以我就一直都没有舅舅。于是戏称我这个人可以在正月里随意剪头发——只因不怕X舅舅。到了我这一辈,我的哥哥们还戏谑说我们这一辈都没有舅舅,不过若是我这个妹妹生的孩子倒可以幸运地拥有他们几个舅舅了。
我外公性格良善,外婆自然要刚强些才能保证一家子不受欺凌。听外婆提起往事,会讲起一些老人老事,父亲就笑她讲起那些回忆时往往说着说着就扯得老远,相关的人名突然想不起来,又要停顿很久。其实讲的故事内容才更加重要,而那个讲故事的人已讲到忘乎所以总顾此失彼。外婆讲起老家的人时,不仅记不得别人姓名,又喜欢给人家取些好笑的绰号,例如“陈麻子”、“刘歪嘴”“、王bai子(王瘸子)”、“张倒拐(也是腿脚不太好的意思)”,因为这事取笑她的时候,她就只偷偷抿起嘴笑。
我那位之前的姓娄的外公,传说原是被媒人打算推说亲与外婆的姐姐做夫婿的,却在上门相亲时遇见了外婆,两人一见钟情,外婆当日一见便从此误终身。听人说那位外公身材高大,又有英俊的脸庞,与外婆形成了现代人总挂在嘴边的“最萌身高差”。外婆这桩婚姻是两人心生欢喜而喜结连理的,但旁人多嘴多舌说的话仿佛是外婆抢了她姐姐的姻缘似的,于是外婆的姐姐气不过,又正巧遇上了她的真命天子,这位老姑爷继承了他家的香火,家境优渥,又加之老姑爷谈吐不凡,所以没多久两人便结了婚。
这位前外公原本应该很长寿,但和外婆结婚之后就去到外县做活,辛勤伐木挣来钱就寄回家里。他和我外婆感情很好,但是天不假年,在外婆刚生了大姨大概才有几岁的时候,娄外公就遭遇山洪爆发而去世了,当时的外婆,我想不出来她是怀着怎样难过的心情带着稚嫩的女儿穿过崇山峻岭,从老家走到千里之外之地去收拾爱人的残骸。回忆往昔,外婆总说那时候乘坐娄外公单位的车子刚走到垭口山前道路就断了,只有下车来提着行囊,牵着年纪尚小的女儿,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在没过膝盖的雪地里。山是真的高啊,路也是真的远呐,不知何时,娇弱如斯的外婆就此扛起了照料一家的重任。
后来带着女儿艰难生活的外婆,又在缘分的驱使下遇到了我外公,外公一直把外婆奉为掌上明珠一般对待(外公好似是出生在山上的农村家庭),高兴起来还会在饭桌上回忆说起:“当年我和你外婆讲恋爱的时候……”那神情简直可爱极了。
外公是个没有脾气的人,无论遭遇什么事情总是一脸的笑呵呵,家里如果谁受欺负,外婆必定要冲上去跟人吵架,就骂外公懦弱老躲在她身后看她去争,但如果外公真是个要争要抢的人,那就不是他柔和的本性啰。外公对外婆那是好了一辈子,捧了一辈子,就连结婚的时候,还曾立下誓言要对爱人的女儿爱屋及乌,还又写作保证书一封交由外婆保管。婚后外公真的说到做到,对我的姨妈视如己出。外公跟外婆性情全然不同,连我们都很奇怪为何如此不同的两个人居然能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还能相伴到老,可能在这场缘分里,外公总是比外婆付出的爱更加多一分吧。
据说多数人到了晚年都会想得更加透彻而想要更多些为自己而活的架势,就连哲人也不例外,好多大名家不都在身前几年转向了唯心主义。到外公八十多岁,竟开始迷恋上吃斋念佛。他坚持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各要吃斋一日,方能彰显对观世音菩萨的诚心。后来又要把所有的存款拿去“捐庙子”,还非要离开家跑去庙里面当居士、干农活,我揣度他的心思,莫不是觉得这一世生得太命苦,没为自己真正活过,才要“报复性”得向佛家上贡,以求来世投胎到一户更好的人家。有时出外游玩,比如我去乐山和九寨沟还给他带了木鱼和转经筒回来。后来每一个日日夜夜里,除了他关上门自己躲屋里诚心祷告,他那抑扬顿挫、高高低低又仄仄平平的念经声总在我心里回响。
在外公病逝后,外婆常常觉着孤单,她胆子极小,连自己母亲去世时都怕得要命。外婆有时会像个孩子一样,我都不敢同她拌嘴,不然她会气我好多天,有一次我没有说清楚从外地带回来的东西里面有送别人的东西,叫她误认为是给她的,等她欣欣然放好后,我又厚着脸皮去要回来,便惹得外婆生了气,后来她又原谅了我,这件事倒真的是我想的不够周全,反惹出一身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