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刚过,迎江市街头刚褪去寒意,无论是街边花坛里新出的嫩芽,还是枯木上钻出的新枝,都寓意着新生,预示着农历新的一年的开始。
位于迎江市城南郊区的迎江市足球训练基地内,天色已暗,耀眼的球场专业照明灯将三号场地照得像白天一样,一场比赛正在这里如火如荼进行中。
三号球场上,场上的22人被分为红色背心和蓝色背心两队,即使站在离球场相隔几百米的大门外,也能听到场内球员们高亢的喊叫声和脚与足球碰撞的声音。
迎江城市足球俱乐部是一支中冠联赛的球队,以上届全运会的本土年轻球员们作为班底,仅仅成立一年。上一个赛季里球队成绩糟糕,未能晋级争冠组,赛季结束后俱乐部加大了投资,换了管理人员。新赛季迎江城市俱乐部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升入乙级联赛。
在新赛季开始前,迎江城市俱乐部发布试训公告,面向全社会招募优秀球员,而今天的这场比赛,是为期14天试训的最后一场比赛,这场比赛也决定着这一批试训球员的去留。
十一人制的比赛一共踢三节,每节三十分钟,场下站着近十名工作人员,一手捧着蓝色文件夹,另一只手拿着笔在纸上记录。这场比赛就像是一场大考,场上的球员是考生,场下的工作人员是考官,球员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考官的注视之下,背负着想要留下来的渴望的他们,压力可想而知有多大。
这批试训球员一共有30多人,按照试训时的表现,表现出色的被分到蓝队,其余的被分到红队,蓝队里好几位前中甲甚至是前中超的球员,不出意外最后能留下来的都会在蓝队里面挑选。
场上的形势几乎是一边倒,蓝队主攻,红队主守,比赛才到第二节,场上比分已经来到4-1,蓝队牢牢控制着球权,红队球员似乎已经知道自己不会被留下来的命运,进攻时单打独斗,防守时匀速回防,没有一点想要赢下比赛的样子。
而蓝队这边踢得十分轻松,几脚传球就能轻松突破红队的防线,红队防守的队员防守地十分狼狈。蓝队再进一球,比分来到5-1,进球的蓝队前锋伸出手掌比了一个大大的“5”,冒犯之意不言而喻。
身穿红衣7号的许鹏耸起肩膀朝着后防线摊手,无奈地仰天叹了一口气,不仅是因为进了一球的他风头被压制,还因为不满自己队员“摆烂”的态度。
只有19岁的许鹏是一个好胜心极强的人,但也正是因为他年轻,他不敢对比自己大好几岁甚至十几岁的队友们发火,无论是出于实力或者资历的角度,能用肢体语言来表达他的不满。
轮到红队的进攻回合,红队的进攻非常简单:门将传球给后卫,后卫一个大脚将球“扔”给前锋,再由前锋自行处理。眼看进攻始终打不开局面,有些急躁的许鹏主动回撤到中场接球,许鹏接到后卫传来的球一脚转移给中场,随后一个转身向蓝队半场奔跑,试图和队友做一个二过一的配合。
但接到球的红队中场并没有想要配合的意图,而是为了保险起见将球回传给了后卫。许鹏停下了脚步,他想要骂人但又咽回肚子里,一脸急躁朝着自己中场耸肩摊手,小声嘟囔道:“往前传啊。”
可中场队友连正眼都没看许鹏一下便怼道:“那是你的位置吗?”许鹏压抑住怒火,无奈只好回到自己的位置。
球权来到蓝队,蓝队前锋带球沿边线突进,防守他的是红队边后卫王然,王然是一个有些年纪的大哥,移动步伐有些迟缓。蓝队前锋将球带到底线,面对着王然身子不动,右脚单脚离地在球上晃荡。
王然上前抢球,蓝队前锋抓住对方重心移动的这个时间点,一个顿步将球拨向右方,左脚也迅速往前将球拨向左方,一个踩单车的技巧就将重心还在移动的王然晃倒在地,还好门将及时出击将球踢出界外。
这一连串的动作引起蓝队其他队员的起哄,蓝队前锋满脸得意,原地踱步等待下一个进攻回合。王然狼狈地坐在地上顺便休息一会,对着自己的队友苦笑着摇了摇头,表达自己的无可奈何之意。
下一个进攻回合,蓝队有意将球传给前锋,让他继续面对王然。蓝队前锋又将球带到底线,其他球员开始起哄。
“来个牛尾巴!”
“孙哥,玩儿他!”
“过不了你是我孙子!”
“……”
面对着一连串挑衅且无礼的话语,王然涨红了脸,但仍是降低重心等待着蓝队前锋的动作。
蓝队前锋再次抬起右腿在足球上晃来晃去,王然踏着小碎步以防止对面的突然变向。但蓝队前锋却没有选择突破,只见他放下腾空的右脚,左脚直接踩在足球上,身子面对着侧后方,向先前起哄的队友们敬了一个礼。
蓝队的起哄在那一瞬间转变为爆笑声,似乎在他们眼里这个具有极大侮辱性的动作是一种乐子,而对面的王然就是他们的玩物。
蓝队前锋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他从球上下来刚转过头准备换个花样突破时,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股强劲的气流向自己袭来,紧接着就只听见肉体互相碰撞的声音和蓝队前锋的惨叫声,许鹏从半场的位置冲刺过来直接将蓝队前锋撞飞两米远。
场上瞬间就炸开了锅,蓝队球员向许鹏围拢而去,而红队只有寥寥几人来劝架、阻拦,直到场下的教练和工作人员上场干预,才勉强将局势控制住。
事件的主要当事人许鹏被替换下场,蓝队好几个球员都对着许鹏指着鼻子骂,但许鹏不吭声,低着头慢慢走下场,直到比赛结束都没有再上场过。
比赛比分最终定格在6-2,以蓝队大胜收尾,不过也多亏许鹏的那次恶意犯规,后面的时间里蓝队没有再做出那样羞辱性的举动。但这也仅仅起到心理安慰的作用,在球队工作人员的眼皮底下被踢出这样的大比分,肯定得不到认可。
蓝队球员有说有笑着下了场,商量着今晚去哪里聚餐,另一边的红队则是一致的低气压,沉默不语回到集结地。
许鹏一个人坐在边线旁,下场的队友纷纷路过自己,看上去并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只有王然在经过时和他击掌以示安慰。许鹏心里有些失落,他并不期望自己和对方前锋发生矛盾时有人站出来帮自己,但至少能有人站出来鼓励他说“牛,就该这么干”。
这已经是许鹏参加的第三场试训,看上去又将以失败结尾。三个月前,许鹏所在的中甲俱乐部解散,而身为梯队队员的他本应该在新赛季升入一线队有所表现,但俱乐部的解散也导致梯队解散,梯队中大部分年纪较小的球员被当地足协接收。
而许鹏已经年满19岁,俱乐部劝他说如果产生合同纠纷就会影响参加别的俱乐部试训,于是许鹏选择主动解约,俱乐部仅仅给了他几套装备和路费作为赔偿。
许鹏从13岁进入俱乐部的青训队,在那期间,许鹏经历了家庭变故、父母离异,对他来说他早已将青训队当做是自己的家,青训队解散,许鹏再一次失去了家。冰冷的现实让他不得不第一次独自走进残酷的社会,从小家庭教育缺失的背景让他养成了争强好胜的心理,但接二连三的失败几乎就要磨灭他的自尊心。
照明灯被关闭,球场只剩下昏暗的白炽灯光照在草坪上,像是月光下的一层薄雾。
许鹏的思绪被一阵响动打断,他转头一看发现是王然,手里还拿着一瓶给自己的水。
许鹏是这批试训队员里年纪最小的一位,年近40的王然这些日子里一直把许鹏当自己的小老弟来看待。
王然把水丢给许鹏,许鹏接过水喝了一大口。
“看你平时私底下老实巴交的,没想到上了场脾气这么爆啊?”王然半开玩笑问道。
许鹏有些尴尬,他放下水瓶,用袖口擦嘴后回答:“上头了,没想那么多。”
“也就你心大愿意帮我出头,那些人知道自己选不上,比赛前就把行李收拾好了。”王然抬头看向远方,也猛灌了一口水,“落选也好,让我看清自己现在有几斤几两,这次回去之后就专心考教练证了,争取明年有资格带梯队。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突然长辈式的关心让许鹏有些不自然,“还,还不知道。”
王然用手指对着许鹏脑门杵了一下,“你小子长点心吧,快20了也该好好规划下未来。下个星期在南方也有个中冠俱乐部的试训,具体信息我回去发你。”
“不想去,去了又是被虐。”许鹏心虚地小声回答。
“是不想去还是不敢去。”
“没钱去。”许鹏埋着头,不敢看王然的眼睛。
王然沉默了,片刻之后又开口道:“我认识一个老板,他有一支八人制业余队。这个老板人挺不错舍得花钱,赢一场发的奖金不少,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我考虑下吧。”许鹏仍然低着头,扣出人工草坪上的塑胶颗粒在手中搓揉。在许鹏的心里,给老板踢球这种事情听起来就像是卖艺又卖身一样,听起来很是别扭。
“话我已经说到这里了,你的人生你自己把握,想好了联系我。”没等许鹏回话王然就已经起身,他想留给这个年轻人足够思考的时间。
许鹏又将目光移向球场角落的路灯,他神情有些恍惚,散发微弱灯光的路灯远远望去,似乎还能看见几只蛾子扑腾在灯罩上。许鹏觉得自己就像其中的一只飞蛾,自己和眼前的微弱灯光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