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唐宋八大家指的是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和宋代的欧阳修、苏洵、曾巩、王安石、苏轼、苏辙。
唐宋八大家的出现,是和唐宋古文运动的发生相关联的。所谓古文,是相对于骈文而言的,韩愈在《师说》、《与冯宿论文书》、《题哀辞后》、《考功员外卢君墓志铭》等文中提出了古文这一概念,他把奇句单行、上继先秦两汉文体的散文称为古文,与六朝以来流行已久的骈文对立。骈文始于东汉末,盛行于南北朝,流行于以后的各个朝代,然而骈文一味地追求典雅工整,逐渐变成一种僵化死板的官样文体,不似古文那样散句单行,抒写自由,不拘格套。
唐代古文是伴随着儒道的复兴而出现的,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由盛转衰,从维护和巩固唐王朝统治的利益出发,韩愈提出了用儒家思想一统人心。而宣传和传播儒家的道统学说,骈文成为了阻碍,革除骈文陈腐的习气,初唐以来不少人士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唐玄宗天宝以后,萧颖士、李华、元结、独孤及、梁肃、柳冕等人继起,以儒家思想为依归,尝试着古文的创作,成为中唐古文运动的先驱。至唐代中期,韩愈高举复兴儒学的大旗,并基于此推崇古文,反对骈体,力求改革文风。韩愈《题哀辞后》云:
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
学好儒道就得通达古文,道是目的,文是手段。不过在当时,韩氏的努力受到的非难和阻力还是不小的。德宗贞元年间,在韩愈的努力下,古文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宪宗元和时期,柳宗元成为韩氏的有力支持者。从贞元到元和的二三十年间,古文逐渐压倒了骈文,成为一种主流文体,这就是所说的“古文运动”。在古文创作方面,韩氏提出的要求主要有二:一是文从字顺,一是唯陈言之务去。前者是通俗化的问题,后者是创新性的话题。遗憾的是,韩门弟子们的文章或惟求平易,或只图奇诡,成就不高,自韩、柳去世后,古文的地位又逐渐为骈文所取代。
从晚唐五代到北宋初年,古文的创作趋向衰落,骈文依然风行,其中有所谓“三十六体”者,指的是晚唐的李商隐、温庭筠、段成式,三人排行均为第十六,所作诗文以俪偶相夸,故云。三人大力提倡以四字、六字相间为句的四六文,讲究辞藻典故和声韵偶对,风格更趋向华美艳丽。北宋初期,因学李商隐得名的西昆体风靡一时,其间也有反对者,代表人物有柳开(947—1000),以提倡韩、柳古文为己任,他在《应责》云:“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提出了道统与文统的合一,因其文章质朴枯涩,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继柳开后,提倡复兴古文的还有姚铉、穆修等,穆修不顾流俗的诋毁,在京师刻印韩、柳二人文集数百部出售,以提倡韩、柳文自许,但创作成就并不高。其后又有石介(1005—1045),撰有《怪说》三篇,对西昆体表达了不满,口诛笔伐,不遗馀力。石介反对西昆体的浮华淫巧,讲究文风朴素,但矫枉过正,文体怪诞诋讪,流荡猥琐,号称“太学体”。太学,是京城的最高学府,即国子监。石介曾任国子监直讲,其主张在太学生中影响很大,太学体的风行,既无古文的平实质朴,又乏骈文的典雅华丽,也不是一种健康的文体。作为北宋古文运动的先驱,柳开、穆修、石介等所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其重任就落到了欧阳修身上。欧阳修在《记旧本韩文后》一文中,叙写用心振兴古文的苦心,也是以继韩愈之学为己任的。欧阳修在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知贡举时,通过科举考试,提倡平实朴素的文风,排斥和抑制西昆体及太学体,使“场屋之习,从是遂变”(《宋史》本传),在他锐意改革的努力下,以西昆体和太学体为代表的不良文风遭到重创,失去了其影响力。苏轼《六一居士集叙》云:
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
濯磨就是不断地加强自我修养,以期有所作为。仁宗天圣至嘉祐(1023—1063),凡四十馀年,在欧阳修的着意引导下,在朋友及门生诸如尹洙、苏舜钦、梅尧臣、王安石、曾巩、苏洵、苏轼、苏辙等人的支持下,读书人强化修养,黜华崇实,儒道得到重视,古文又得以复兴。
元明以来,对唐宋八大家散文的编选和评批开始盛行。元代后期有位名叫朱右的人,选编八大家文章为《六先生文集》,其中三苏父子合并为一家,称六先生,实则为八家,这是已知较早对唐宋散文八大家的称呼。朱右(1314—1376),字伯贤,一字序贤,自号邹阳子,其先河南偃师人。以《书经》应进士举,不得志。授庆元路慈溪县儒学教谕、萧山县主簿等,明太祖洪武三年(1370)召至京师预修《元史》,特旨授翰林国史院编修官。著有《白云稿》。《白云稿》卷五有《新编六先生文集序》,自云年将五十,以教授孩子读书之馀,取八家全集,编辑成书。自序云:“文所以载道也,立言不本于道,其所谓文者,妄焉耳。”主文以载道之说,又云:“其所成就,实有出于千百世之上。故唐称韩、柳,宋称欧、曾、王、苏,六先生之文,断断乎足为世准绳而不可尚矣。”所选是以载道为本,全书凡十六卷,收韩愈文三卷六十一篇,柳宗元文二卷四十三篇,欧阳修文二卷五十五篇,曾巩文三卷六十四篇,王安石文三卷四十篇,三苏文三卷五十七篇,共计三百二十篇。其书对八家散文在明以后的评选和风行是有影响的,惜清代中期已不存。
明代中叶以来,文坛上掀起了复古风,著名的有前后七子,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主张,即文章以两汉及其以前为学习对象,诗歌以盛唐作家为楷模。对此,也有持不同观点的。在文章方面则有唐宋派,这是嘉靖年间出现的一个散文流派,“文宗欧曾,诗仿初唐”(《明史·文苑传序》),他们既推尊三代两汉文,又承认唐宋文的继承发展,代表人物有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等。唐顺之编有《文编》,凡六十四卷,选取周至宋代的散文,分体编排,其中唐宋只选八大家之文。唐氏自序(嘉靖丙辰)云:“然则不能无文,而文不能无法。是编者,文之工匠而法之至也。”强调的是作文的法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故是编所录,虽皆习诵之文,而标举脉络,批导窾会,使后人得以窥见开阖顺逆、经纬错综之妙,而神明变化,以蕲至于古。学秦汉者,当于唐宋求门径;学唐宋者,固当以此编为门径矣。”作为提供习作文章的范本,偏重于技巧的运用。其后茅坤编有《唐宋八大家文钞》,进一步确定了八大家散文的地位。茅坤(1512—1601),字顺甫,号鹿门,归安(今浙江吴兴)人。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官广西兵备佥事。著有《白华楼藏稿》、《茅鹿门集》。《唐宋八大家文钞》凡一百六十四卷,录八家散文一千三百七十六篇,较朱右所选,多了千篇。茅氏自序(万历己卯)云:“予于是手掇韩公愈、柳公宗元、欧阳公修、苏公洵、轼、辙、曾公巩、王公安石之文,而稍为批评之,以为操觚者之券。”其中每家前有引言,略为评议,每篇文章前又有评批语一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
世传唐宋八家之目肇始于是集,考明初朱右已采录韩、柳、欧阳、曾、王、三苏之作为八先生文集,坤盖有所本也。然右书今不存,惟坤此集为世所传习,凡韩愈文十六卷、柳宗元文十二卷、欧阳修文三十二卷附《五代史抄》二十卷、王安石文十六卷、曾巩文十卷、苏洵文十卷、苏轼文二十八卷、苏辙文二十卷,每家各为之引说者。……其书初刊于杭州,岁久漫漶。万历中,坤之孙著复为订正重刊,始以坤所批《五代史》附入欧文之后,今所行者皆著重订本也。自李梦阳《空同集》出,以字句摹秦汉,而秦汉为窠臼;自坤《白华楼稿》出,以机调摹唐宋,而唐宋又为窠臼。
茅氏所编,参照了唐顺之选本,其书明代多有刊刻。李梦阳为前七子领袖,所谓“以字句摹秦汉”,是追求形似,“以机调摹唐宋”,是追求神似。茅氏编本的行世,进一步扩大了唐宋八大家散文的影响。其后编选评批本陆续问世,如钟惺《唐宋八大家文钞选》二十四卷,是据茅氏辑本编选的。另有署名归有光辑《唐宋八大家文选》八卷,有日本明治十二年(1879)刻本。按:钟惺是明代竟陵派的领袖,与其前以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为代表的公安派一样,反对前后七子,主张抒写性灵,推崇苏轼作品,均以小品文闻名于世。
明人推崇唐宋八家散文的用意及行为,入清仍在发酵。就选本而言,有孙慎行《孙宗伯精选唐宋八大家文钞》六卷、储欣《唐宋八大家全集录》五十一卷和《唐宋八大家类选》十四卷、汪份《唐宋八大家文分体读本全编》八卷、孙琮《山晓阁选唐宋八大家文》二十卷、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三十卷、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十九卷等,其中多属清康熙至乾隆时编选出版的。这类选本的盛行,与科举有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茅坤选本“大抵亦为举业而设”,意指《唐宋八大家文钞》是为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习用而评选的,明代是如此,清代也是如此。八股文是明清科举考试的一种文体,又称制义、制艺、时文、八比文、四书文等。是就四书五经取题,据题立论,诠释经书义理,不能自由发挥,格式严格,限定字数,其重要体裁特征就是对偶。古文是与时文相对的,就如唐宋时与骈文的关系。入清以来,大力提倡古文的是桐城派文人,桐城派是清代最大的散文流派,也称桐城古文派,方苞、刘大櫆、姚鼐被尊为此派“三祖”,师事、私淑或追随者,多达千馀人,主盟清代文坛前后长达二百馀年,其影响一直延及近代。
方苞(1668—1749),字凤九,一字灵皋,号望溪,安徽桐城人。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进士,历官内阁学士、礼部侍郎等,著有《望溪先生文集》等。戴钧衡《重刻方望溪先生全集序》(咸丰元年)云:
六经四子,皆载道之文,而不可以文言也。汉兴,贾谊、董仲舒、司马迁、相如、刘向、扬雄之徒,始以文名,犹未有文家之号。唐韩氏、柳氏出世,乃畀以斯称。明临海朱右取欧、曾、王、苏四家之文,以辈韩、柳,合为六家,归安茅氏又析而定之为八,而后此数人者相望于上下数百年,若舍是,莫与为伍,自是天下论文者,意有专属。若舍数人,即无以继贾、马、刘、扬之业……我朝有天下数十年,望溪方先生出,承八家正统,就文核之,亦与熙甫异境同归。
熙甫即归有光。方氏为桐城派的奠基人,继承明代唐宋派的古文传统,提出“义法”主张,“义”即言之有物,“法”即言之有序。“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介韩欧之间”(王兆符雍正癸卯序)。桐城派至姚鼐,影响更加强大与广泛。姚鼐(1732—1815),字姬传,一字梦谷,人称惜抱先生。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进士,历官兵部主事、刑部郎中等。著有《惜抱轩全集》等。姚氏编有《古文辞类纂》,凡七十五卷,依文体分十三类,选文约七百篇。所选文章,以唐宋八大家之作为主,其前选《战国策》、《史记》、两汉散文家,其后选明代归有光,清代方苞、刘大櫆等的古文。这是代表桐城派古文观点的一部选本,颇为流行,以至出现了所谓“家家桐城”、“人人方姚”的局面。
桐城派的文章在思想上多为“阐道翼教”而作,内容多是宣传儒家思想,尤其是程朱理学,这与唐宋古文载道是一脉相承的。桐城派提倡古文,虽与时文(即八股文)相对,但二者多有相通之处,如在思想内容方面均恪守孔孟之道、程朱义理,在艺术手法上,主张彼此互相借鉴。方苞编选有《古文约选》,有感于时坊刻绝无古文善本,“乃约选两汉书疏及唐宋八家之文刊而布之,以为群士楷”(序例),又编有《四书文选》,将古文与时文相关联,而不是排斥其一。李元度序《古文笔法百篇》云:
古无所谓古文,自韩退之氏以起衰自命,力矫俪偶之习,始杰然以古文鸣。古文者,别乎时文而言也。近代选家如茅鹿门、储同人、汪遄喜之徒并有评本,识者谓未能脱尽帖括气习。然余论古文之极致,正以绝出时文蹊径为高;而论时文之极致,又以能得古文之神理、气韵、机局为最上乘。明之震川、荆川、陶庵,昭代之慕庐、百川、望溪,皆以古文为时文者。功令以时文取士,士之怀瑾握瑜者宾宾然争欲自泽于古,有能导以古文之意境,宜莹然而出其类矣。
《古文笔法百篇》是清光绪年间李扶九选编的。此序提及的茅鹿门、储同人、汪遄喜即茅坤、储欣、汪份,其选本详前。震川、荆川、陶庵即归有光、唐顺之、张岱,前二者为明唐宋派成员,张岱为明末清初人,以小品文著称于世。检方苞《望溪先生文集》卷十七有《兄百川墓志铭》,云:“兄讳舟,字百川……入邑庠,遂以制举之文名天下。慕庐韩公见之,叹曰:二百年无此也。自以时文设科,用此名家者仅十数人,皆举甲乙科者。以诸生之文而横被六合,自兄始,一时名辈皆愿从兄游。”知慕庐、百川即韩菼和方舟。韩菼(1637—1704),字元少,号慕庐,长洲人(今江苏苏州),清康熙十二年(1673)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官至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著《有怀堂文稿》、《诗稿》等。由此知,不论是古文的提倡与实践者,还是古文的编选者,均强调了士子撰写时文时,能济以古文的技巧等,是可以为文章增色添彩的。明清以来,以时文标准选编、评点古文的选本有不少,其中所选多以唐宋八大家文章为主,这类选本的盛行,其初衷是为参加科举考试而猎取功名的读书人提供一个范本,以韩、柳为代表的八大家的创作,用散行的句子,自由地抒写,尚通俗,主实用,给俪偶文体主导下沉闷板滞的文坛,注入了新鲜的空气,并能张扬出强烈的个性,为后代文人所追慕,八家散文在中国文学史中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作用及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与古代主要为士子提供习作的范本不同,如今的选本,主要还是以品读赏析为主。通过品读古人的作品,一则可以增广见闻,诸如历史、地理、政治、文化、语言、宗教、经济、社会、风俗等方面的知识;二是可以体悟人生,通过品读古代的作品,可从中获得或多或少的启迪。诸如面对着得与失、进与退、升与黜,咀嚼生活里的酸甜苦辣,品味人生中的喜怒哀乐,其间执着、自信、坚毅不时流露,这在韩、柳二氏文中表现得较突出。又如审视社会,解读人生,发论堂堂正正,洋溢着强烈的使命感、责任感和正义感,这在宋六家文中可感受到。至于如何能做到善于处世,保全自身,这也是宋人文章中常流露出的思想情感。
本编选录的散文作品凡一百十七篇,相对于八大家现存的篇章,数量是有限的。在品读与赏析中,既可窥见八家文章面目之一斑,又可增广见闻、感悟人生。至于各家行文的具体风格及特色等,已散见各篇评析中,此不赘。
邓子勉
2020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