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孙善起在棒槌谷一呆十年!
十年光阴、十遍青黄,无非弹指一挥,可老孙已经是青丝变白头。
抚松城里人都叫他“参王”,可孙善起自己觉得他像个“王参”。人参藏在地下,六年一轮回。如果将他栽在这片林中,他就是这棒槌谷里最大的棒槌。星移斗转,春雨秋风,他孙善起几乎成了棒槌谷的一部分。大森林养人,春天的草,夏天的花,秋天的果,孙善起采天地之灵气,享日月之精华,虽然没有得道成仙,他却感觉自己成了“王参”。
可“王参”并没有王者之气。一件“破绽百出”的黑布褂子,一条细麻绳,代替所有的纽扣锁住了双扇衣襟。人像棵枯松般清瘦,也像枯松般皱纹密布。虽然,他和赵北川同庚,可看上去他比赵北川要老得多。但他的身子骨仍然如豹子般敏捷,眼睛如苍鹰一样锐利。
在这人迹罕至的山谷中,他在精神上靠的是两种寄托,物资上靠的是两件宝。
一种寄托在他小窝棚的左侧,那是一个用花岗岩雕刻而成的石头小庙,里面供奉的是白发苍然,肩挂背蒌,手拿拨草棍的“老把头”孙良。那是他的祖先,也是长白山的老山神。孙善起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他都会保证那里的香火不断。
别一寄托是他的发妻赵秀英,她躺在他小窝棚的右侧,凸起的土包下她长眠不醒。她就死在这里,十年前,她精神错乱用一根绳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人已死,魂亦散,可情乃在。因此,黄昏降临,日落树头,夜幕如黑纱般升起的时候,孙善起掏出了他的老铜箫。这是他的第一件宝,日消月磨,铜箫仍然发着灿然的黄光。他用舌头添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将铜箫放到他的嘴边,悠扬而悲凉的箫声立刻响起。
这时,“老黄”会爬在他的脚边,两只脚爪前伸,一个脑袋埋在爪子的中间,静静地听着他的箫声。听到景深之处,“老黄”的狗眼中竟然会滚下泪水,这条狗通人性啊!因此,“老黄”是他的第二件宝。
孙善起的窝棚虽然在谷底,他仍然是依水而建,窝棚的前面就是一条闪亮的小溪。溪水“叮咚”作响,伴着箫声,带着林涛,形成了这棒槌谷中特殊的交响乐。
他迷着眼,吹着箫,身上微微颤抖像个风中的枯草。突然,他睁开了眼睛。谁也料不道,这眼睛里射出的光泽如此闪亮。薄暮中的林海,这眼睛的光泽像燃烧的火焰,镇定而坚毅。长时间在这无人的山谷中生活,能够抵抗这孤独和压抑,孙善起的心态非常人可比。
孙善起眼睛一睁的同时,箫声停了。大森林立刻显出了它的静谧和深邃,一种“嗦嗦”的声音从小溪对面的草丛中传来。“老黄”机灵一下站了起来,头一低,后腿一绷,似乎变成了一支在弦的箭,随时就会射出。
孙善起的眼睛早就透过碧绿的草丛看到了一条黑漆闪亮的东西在缓缓蠕动,那东西不但粗大,它的头上还长着的红红的冠子。常年在这林海中生活,孙善起知道那是一条“长虫”,一条大蛇。这条蛇的体积不小,两头都在草丛中,孙善起只能看到一段蛇身和红红的冠子,但这足够了,这足以让孙善起心头涌起惊喜的狂潮。十年了、十年的时间等的就是它!
这条蛇是到小溪中来喝水的,也许是孙善起的箫声让它沉醉,它忘了饮水,随着箫声细软的腰身舞动起来。此刻,箫声一停,它似乎预见到什么不对,蛇身一抽,立刻如一道闪电在草丛中不见了。
“老黄”如离弦之箭,在它身后射去。可、随之,一声尖厉的口哨声让它止住了脚步。孙善起不想让“老黄”去冒险,急忙用口哨叫住了莽撞的“老黄”。
说话之间,夜幕很快落下,大森林中已经一片模糊。
当晚,孙善起在梦中梦到了那条大蛇。蛇由草丛而盘旋于树上,一时间,狂雨如注。那条蛇竟然变成了一条青龙,在一道闪电之后,它直入苍天。
梦醒之后,孙善起久久难已入睡,铜烟锅里火星子一闪一灭,他闷在小土炕上喷云吐雾。大森林中涛声如雷,孙善起的小窝棚如大海中的孤岛,在这不停的涛声中安若磐石。别人在黑夜中听到这涛声,会惊心动魄,孙善起却当作催眠曲一样格外容易入睡。今天,他却睡不着了。这不是因为梦中的蛇,也不是因为窗外的涛声。而是,那黄昏时出现在小溪边的“长虫”。那“长虫”竟然长着红红的冠子,那可是个百年老蛇啊!
放山人喜欢蛇,崇拜蛇,他们说这是钱串子,会给放山人带来好运。孙善起却实实在在的认为,它的出现说明他所追求的目标不远了。
这目标是什么呢?棒槌谷里十年如一日,谈何容易?十年中,他深藏心中的追求只有他自己知道。
孙善起有属于自己的特殊天赋,他在林子里从不迷路,摸一把树叶,他知道要来什么风。看一下山头,他知道在什么地方。别人放山拿不着“货”都会等着孙善起,他们知道他肯定拿货。野草丛中,别人前脚走过,他会在后面喊一声:“棒槌!”。果然,那棒槌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人参,这个百草之王好像和“参王”天生有缘。
他的心中升起一种直觉,他十几年对棒槌谷的守护可能就会应在这条大蛇身上。他始终相信,这动物也是有灵性的,人参也是有灵性的。这样的蛇不会轻易呆在这谷底,它一定在守护着什么?
天光一亮,他立即爬起。熬好小米粥,吃上大煎饼,喂饱“老黄”。然后,他左手“索拨棍”,右手“快当斧”,带着“老黄”他们就上路了。
上路?这深谷里荒草丛生,哪儿有路?只有孙善起认得路,那是大蛇走过压倒的草叶,严格地说那是一条痕迹,这条痕迹就是路。“老黄”有灵敏的嗅觉,孙善起又是那么有经验,这一人一狗自然就是老林子里找出路来。当然,这路可不好走,时而荆棘丛生,时而乱石拦路。
“老黄”跑得快,这些东西拦不住它。可它每当跑远就回过头来等它的主人,主人披荆斩棘用手中的快当斧子留下印痕。这是规矩,它不但让自己记住路,也让后来人认识路。老林子里,四面几乎是一样的树木,能记得住路那可是件不容易的事。
不久,太阳在大山的后面露出脸来。阳光充满温暖,充满光明,深谷里雾气散去,草叶上露珠渐少。这一狗一人,仿佛一主一仆,穿行林海如鹰击长空,很快地就到了一块林间空地。
空地对面有一座青石砬子,青石砬子上面有一棵孤松,下面是一片绿绿的草地。
凭着本能,孙善起试出了神经的莫名兴奋。他攥紧快当斧子,放眼望去。果然,那个青石砬子下面,青草丛中一条大蛇盘旋而卧。此刻,它头颅高昂,仿佛受惊一样正四处打量。
一主一仆刚刚冲出丛林,在这块阳光刚刚撒满的空地上,他们与大蛇迎面而对。
事出突然,“老黄”身体一伏,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是警告,也似乎是威胁。
大蛇不然,它一经发现孙善起和“老黄”出现在它的面前,它的绿豆一样的小眼睛就停住不动了。那恶毒、阴冷的目光就锁定了这一主一仆,唯一的是它的红红的长舌在朝阳明亮的光线下一闪一闪。仿佛是向他们发出信号,立刻离开这里,这里是它的王国。
什么王国呢?
孙善起一点也不惊慌,找到大蛇是意料中事。但大蛇的身边有没有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呢?十年的时光,能不能在这一刻凝聚他的希望呢?
孙善起没在乎那条大蛇,因为身边有“老黄”,有它就足够了。他只是捏紧手中的“索拨棍”和“快当斧子”放眼搜索,搜索这片空地。
他的眼睛像探照灯,在每一片草叶上扫去。他眼睛中的感觉又像雷达,尽量地探索草叶中的异样。他知道百草之王对于草意味着什么?那是它们的君主,它们的皇帝。人参出现的地方,它的周围群草向后形成自然的一圈,中间是王者之地。无草敢欺侮草王的存在,无草能隐蔽得了人参的出现。
可他的眼睛如探照灯一样扫遍了这块空地,他却失望了。没有,没有这种现象,也没有百草之王的存在。
这怎么可能呢?苦守棒槌谷十年的孙善起绝对不相信这是真的。这样的大蛇现身,它的身后怎么能没有宝物呢?
而且,他和“老黄”的到来,它竟然一动不动。尽管“老黄”是那么严重的警告和威胁,尽管他老孙手持快当斧,它仍然没有走的意思。这决不正常,老林子里尽管是狼虫虎豹全有,可万物之灵的人一到,它们还是望风而逃的。没有那一个野生动物愿意和人来较劲,因为,它们知道人的智商可以战胜任何蛮力。
为什么,孙善起要拿一根索拨棍?那棍子敲在树上,传出的响声可以让任何动物远离。
即使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老林子里,人也是王中之王。
孙善起奇怪地向那条盘旋不动的大蛇看去,这一看他几乎是热血冲顶,浑身如中了电一样,神经立刻抽紧。自然地,也是习惯地一声大喝冲口而出:“棒槌!”
四周群山响应,回声传来:“棒槌、槌、槌槌……”
山鸣谷应,一群飞鸟从林中腾起,如云彩般遮满了半个天空。这块林间空地,刹那间阴暗起来。
2
原来,大蛇盘旋一坨,中间伸出一根碧绿的草梗,头部摇晃着伞形的头颅,上面是红红的人参籽。人参在大蛇的怀中,它在守护着人参。孙善起的当头大喝让大蛇恼怒异常,两颗绿豆般的小眼睛射出逼人的光泽,蛇的身体开始蠕动。
“老黄”听到主人的喝声,兴奋仿佛可以传导,它扬起头来就是一串狂叫:“汪汪汪……”。可是,这似乎更加激怒了大蛇。它脑袋一摇,深谷中仿佛刮起了一阵狂风。谁也看不清它挂满鳞甲的身子是如何乘着这阵狂风,如闪电一样向孙善起扑来。
关键时刻还是“老黄”,也只有“老黄”,它以同样迅捷的动作,箭一样射向跃起于空中的大蛇。
大蛇是对孙善起来的,没想到“老黄”半路袭来,它只好中途一折闪过“老黄”尖牙利齿。可这一折,它从空中也落到了地上。这让它恼怒异常,落地同时它的大尾巴顺着地皮就是一下狂扫。
那狂扫的蛇尾仿佛一条钢鞭,沿着草皮就是狠狠地一鞭。
“老黄”也不是一条“凡”狗,多年来,老孙似乎预感到今天。他教给“老黄”很多捕蛇术,山谷中“长虫”不少,“老黄”也是久经战阵。因此,当它一叼不中的当儿,“老黄”就做好了下一步的准备。它也是跃起在空中,一次袭击不成,它也落向地面。一沾地面上的青草,“老黄”立刻一个就地十八滚,恰恰在那蛇尾扫来的时候一滚而过。
这是一块林间空地,长满了茂盛的青草,这好像是预先准备好的一个战场。大蛇如长龙摆尾,“老黄”如猛虎下山。它们大战起来,一时间,草叶翻飞,空气中腥味逼人。老孙一手“快当斧”一手“索拨棍”,面对飞速盘旋的一蛇一狗他却无从下手。
急切间,老孙想起了一样东西。他放下“索拨棍”,伸手从腰间拽下他的黄铜老烟袋。这老烟袋跟随他多年,寂寞时他就用这个吸云喷雾打发时光。时间一长,烟竿里积攒下厚厚的烟油。那烟油散发的呛人的气息,蚊虫都要躲得远远的。
老孙拽下黄铜老烟袋,照准大蛇扔了过去。那条大蛇自恃功力强劲,张嘴就向那空中飞过来的烟袋叼去。那曾想,烟袋里的烟油那令人窒息的味道立刻使大蛇刹那间失去力量。也就一恍惚的功夫,“老黄”决不浪费,它张口就咬住了大蛇的七寸。而且,它脑袋立刻晃了起来。
“老黄”是个捕蛇能手,一般的蛇叫它这一晃立刻失去了力量。可这不是一般的蛇,它经过短暂的晕眩后,在一阵巨痛的反映下,它的身体像一条绳索缠住了“老黄”。它的蛇身,硬可如钢鞭,软可如绳索。但这绳索缠在你的身上可就坏了,它会拼命收紧,收紧的蛇身会让你停止血液循环完全窒息。
“老黄”叼住了蛇的七寸,也是一时大意竟然被大蛇缚紧。它马上感受到了如绳索般的蛇身将它捆成了粽子,它除了拼命挣扎,它的尖牙利齿一点也没有放松。可力量已经越来越弱了,无奈的“老黄”,几近绝望的眼睛投向了孙善起。
切不说这场蛇狗大战在谷内斗的天翻地覆,棒槌谷外此刻来了一个人。一个头戴斗笠,暂时还看不清眉眼的后生。他时而用长篙点着江底的卵石,时而用浆荡着波平如镜的江水,驾着一只独木舟向谷口驶来。
从长白山的珍珠峰伸出两条蜿蜒起伏的大山,这大山之间就是这棒槌谷。谷口开在“铜帮铁底”的松花江里,两条山的尽头竟然是两座山势险峻的石砬子,青石陡峭,峥嵘嵯峨。遥遥看去,真如两只龙头伏在湍急的江流之中,好像长龙饮水。因此,抚松城里也有人叫它长龙谷。
在两条长龙之间,江水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港湾,倒像是一座天然良港。
后生的独木舟驶进了这所港湾,他将小船停靠岸边伸手摘下了斗笠。这一摘,可以发现这是一个英俊少年。两条长眉入鬓,两只眼睛黑白分明,晴光朗照,身穿一件便服小褂,腰间却束有一条板带。看样子,他手脚十分麻利,只见他飞身一跃跳下小船,三把两把在岸边找个小树拴紧缆绳。然后,急步向谷内跑去。
看起来,他也是熟门熟路,沿着谷底那条羊肠小道他走的飞快。轻装简从,两手空空,这更使他疾步如飞。
这谷底也是杂草丛生,森林密布。孙善起一人在谷中,他轻易不下山,因此,那条小路早就失去踪迹。遮天蔽日的大树形成一片林海,所有的一切几乎一个模样,只在头上有巴掌大的一块蓝天。后生辩识树上的标记,一步也不差地在那条小路上行走。
突然,他前面的草丛中飞起一只色彩艳丽的山鸡。那山鸡飞得不高也不快,好像在草丛中觅食被后生惊扰,很不满意地挪个地方而已。后生来了兴致,只见他身子向地面一伏一起之间,手中出现一个小巧的弓弩。那弩箭闪电一样划出一道弧光,刚刚飞起的山鸡从半空中直线坠落。后生跑步上前拎起山鸡,从山鸡的身上拔下弩箭,就着山鸡的羽毛擦了擦箭上的血。得意地晃了晃山鸡,口中自我称赞道:“好!”
回过身来,那只弓弩谁也看不清藏到何处,只剩一个人拎着一只鸡继续向谷内跑去。
谷底深处就是孙善起那幢小窝棚,小窝棚依山面水在一块小山腰的平台之上。整个是一个木质结构,外面涂上黄泥,就成了孙善起遮风蔽雨的家。这家非常的简单,一进门就是一铺炕带着锅灶,全部的家当一目了然。
后生贴近那所窝棚,他的眉头到皱了起来。为什么,今天这里这么静谧?平常还没到窝棚的面前,“老黄”早已经闻声赶来,两个前爪搭在他的前胸,长长的舌头热乎乎地来添他的脸颊。
他的心提溜起来,老爹一个人在这深谷之中,小广斌是最担心的一件事。可儿子怎么能管了爹?怎么说他也是不听,一个人就这么苦守在棒槌谷。除了严冬季节,他会下山回到抚松城里,其它的时间都在这无人的深谷里。
如此担心,他的动作更是快了起来。几个箭步窜到门前,伸手就拉开了那扇木板门。门一开,一道冷风袭来。
广斌从师长白山如来寺普济和尚,一身轻功也算了得。这一道冷风还没到面门,他闪电般的一躲,那道冷风在他的眼前扑过。广斌看清了,冷风中是一条蛇。而且,它一扑不中,空中就要变向,尾巴已经向广斌扫来。说时迟、那时快,广斌头向后一抑,伸手就抓住了那条蛇的尾巴。他像用鞭一样,抓住那条蛇的尾巴就用最快的速度猛地向后一抽。那条蛇身被伸直了在空中抡了个圆圈,速度之快,风车一般。这么快的速度,哪条蛇顷刻间被他甩脱了节。
人们常说,蛇的身子是一环套一环的骨节。小广斌这么一甩再一抖,那条蛇被抖闪了架,扔在地上仿佛死蛇一样。
广斌动作极快,他顺手就抓住了窝棚门前竖立的一把铁锹,抡圆了就向那条蛇的脑袋拍去。眼看着那条蛇就要变成肉酱,广斌的手一停,铁锹在蛇的上方不动了。这不是说那条蛇的眼睛射出的哀怨之色感动了他,而是他本身的恻隐之心起了作用。
他先看了看窝棚内部,他发现小炕上还铺着棉被。估计那条蛇是蹲在那床被上,等待着来人。为什么来人一开门,它就玩命地袭来?
小广斌也在这深谷里呆过,他了解这些动物,轻易它们也是不如人为敌的。这条蛇窜进老爹的窝棚,盘在炕上,以逸待劳它要袭击的是谁?不言而喻,肯定是老爹!
老爹怎么会惹到这条蛇呢?他的担心更加沉重,但他的潜意识觉得既然这条蛇是为了报复老爹而来,这就说明老爹无恙。
他放眼向周围看去,他立刻发现了“老黄”和孙善起走过的痕迹。大森林虽然密不透风,可人要是从中走过,他肯定会留下痕迹。况且,老孙走过的路都有标记。广斌很快发现了那些标记,他随着那些标记一路追去。
再说孙善起,他看到了“老黄”向他求救的眼神,他再不迟疑,抡圆他的“快当斧”,抢前一步直向大蛇的蛇头砍去。那条大蛇被“老黄”死死地咬住了它的七寸,面对老孙的“快当斧”它再也无力闪躲。只听“咔嚓”一声,那个菱形的脑袋被一斧砍飞,蛇的脖腔里喷出一股蛇血,草地上奇腥无比。
再看“老黄”,它可能发现主人砍杀了大蛇,心愿已了,竟力竭而死。
一时间,老孙的心中升起一股悲凉。毕竟这是和他在谷里一起苦渡时光的伴侣,他先是掰断一些树枝遮住“老黄”的尸体。然后,他从衣袋里掏出准备多年的红线绳,那上面还拴着两个乾隆通宝。
他向那株人参走去,可越走他心中惊喜的狂潮越加汹涌。想老孙在这山林中几乎一生,挖过的人参也算无数,可他见过这样的人参也就两支。一支是十年之前,一支是十年之后,两棵人参带他走过了十年的岁月。
轻轻拂过的秋风中,那株人参摇曳着火红的人参籽,伸展着巴掌大的叶片。令孙善起狂喜不已的是,那伸开的叶片每一枝竟然是七片。按照常识,这株人参是七品叶了。可人参最大的是六品叶,再要是多一年就会转生,七品叶是绝无仅有的参中极品。
这一刻,十年山谷中的幽静和清冷,十年的孤魂野火林涛阵阵,全被心中惊喜的狂潮所淹没。
他带着惊讶和崇敬,拴好红绳又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拜了四方山神土地,他才从腰间掏出一个鹿骨做的钎子。拔光人参周围的草叶,他正要开始“抬”参。林中有人高喊道:“爹!”
这让孙善起心中那喜悦的狂潮扬起了浪花,听声音他就知道是孙广斌。这个没有娘的孩子是孙善起心头的肉,这个时刻他赶到了这块林间空地,难道这不就是命运的安排?孙善起信这个,他信命运。
3
孙广斌冲出林中一眼就看到了正处于林间空地上的老爹,看到老爹安然无恙,心中惊喜,于是脱口喊道:“爹”。可随之他看到空地上的情形,立刻悟道这里发生了多么惨烈的一幕?他被惊呆了。
“看看、儿子,看看这是什么?”孙善起的呼唤使他清醒,顺着老爹的手指,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株在风中摇曳的千年老参。
“参王”的儿子哪儿能不识货?孙广斌也脱口喊道:“棒槌!”
真是棒槌啊!那巴掌一样的叶片,那翠绿透明的叶梗,还有那伞状的火红的人参籽。秋日的早晨,林间空地这片小小旷野,血雨腥风瞬间消散,只剩下阳光还是那么灿烂。
孙善起抚弄着阳光下那火红的人参籽说道:“孩子,你知道不知道?老爹花了十年时间,在这里等的就是它。它和十年前老爹挖到的那棵千年老参是一对,那个是雄,这个是雌。这可是长白山最好的一对宝参哪!”
原来如此!十年中会有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老爹在棒槌谷过的是与世隔绝的日子。像老师傅闭关修行般苦熬苦守,今天是凤凰涅槃了。
孙广斌看着背对阳光的孙善起的脸,那上面沟壑纵横,两条细柳纹从嘴角直入脸颊。唯有那双眼睛,晨风暮雨洗练的更加明亮。
他突然想起此次进山的目的,他说道:“爹,大舅要过生日,让你下山。”
对啊!孙广斌这一说,让孙善起想起,他的大舅哥赵北川正是明天的生日。可是,他看了一眼脚下,那火红的人参籽。根据经验,起出这棵人参少说也得三天。因此,他淡淡地摇了摇头。生日可以年年过,可这人参十年才一遭,而且,失去了不再来。
看老爹无动于衷,孙广斌又附耳说道:“大舅还说,抚松城里换了警察局长,新来的这个叫徐道成。”
“徐道成?”孙善起一愣,心中感到茫然。谁叫徐道成,这徐道成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哪儿知道这是赵北川曾经保存了十年的一段与他相关的秘密。
十年前,赵秀英带着孙广斌从棒槌谷回到了抚松城。
赵秀英从没裹脚,因此,她一双大脚走在路上“咚咚”直响。爬山越岭,扎实而有力。见到抚松城,她的怀里如揣着兔子般充满喜悦,那“喜悦”在她的心中直蹦,使她脸上涌满红晕。虽然山谷中无胭无粉,赵秀英素面素颜,但腰板溜直,眉清目秀。38岁的农家女子,也属中规中矩。
临行之前,孙善起交给她一棵八两二钱的大人参,郑重地说:“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这就是宝了。你回去找大哥,看看是到老船厂还是到奉天将它卖了。回头我下山再将咱家的老宅翻修一下,然后再送斌子去读书。”最后,他还搂着她的腰喜滋滋地说道:“秀英,咱家的好日子来了。”
对此,赵秀英也深信不疑。孙善起在老林子里挖的这棵大人参,赵秀英也是从没见过,它一定会换来成堆的大洋,一定会彻底改变她们的命运。她的心里此刻也是充满对将来的憧憬,这憧憬无非是置上几顷田,盖上一幢大瓦房。然后,将斌儿送去读书。
回到抚松城里,这个女人连自己的家都没回,直接奔向了“老把头”山货庄。那个山货庄是自己娘家的产业,现在由哥哥赵北川掌管。
山货庄坐落在县城的南关,面对城南的仙人峰一溜三间铺面。走进铺子的她迎面碰到了杨杯仁,这杨怀仁是赵北川的坐堂掌柜,他在前台照管着山货庄的生意。他穿着时下生意人愿意穿的长袍,留着一个中分头,八字眉、小眼睛,再加上他豆芽菜般的身材,典型一个生意人的形象。看到走进一个中年妇女还带着一个孩子,他习惯地弯腰走上前去,召唤道:“大姐,有什么事吗?”
“哎呀,二掌柜的,发财了?不认识人了?”赵秀英也是不饶人的主儿,一张嘴就顶上了杨怀仁。
杨怀仁这才定睛看去,认出了赵秀英,他立刻更加客气地说道:“哎呀、大小姐、大小姐。真没想到是你啊!快快,里边请,掌柜的都想死你们了。”
说着话,他摸着小广斌的头,将娘儿俩带进后堂。
后堂,穿过宽宽的四合院就到了。这四合院的两侧全是库房,正对前面的铺子才是赵北川的住宅。老太爷和母亲都已经不在了,不惑之年的赵北川就是赵氏家族理所当然的“掌门”。他也真带个“掌门人”的架,头上的瓜皮小帽缀着一个湖蓝色的宝石,烟色的丝绸大褂,一双千层底布鞋。一只手中是“呼呼”作响的水烟袋,一只手是两个“哗啦、哗啦”直碰的圆铁球。方面大耳,鼻直口方,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不可否认,这个赵北川凭借祖上的遗留,加上自己的长袖善舞,山货庄的生意是越来越大。至今,他还是稳坐全县商会会长一位。在抚松城里,算得上是个一跺脚整条街都会颤的人物。
看到妹妹回来,他坐在太师椅上,喷着蓝色的烟雾,眼睛半合半闭好像没有看到一样。
杨怀仁正要上前禀报,小广斌大声喊道:“舅舅!”
这清脆的喊声让赵北川立刻清醒,他大睁开眼睛,放下他宝贝般的水烟袋和两个已经磨得闪光的铁球张开了双臂。已经十三岁的孙广斌并没有像过去一样的扑上前去,而是向着赵北川鞠了一个躬,口中说:“大舅好?”
这一声问好,喜得赵北川是眉开眼笑。他站起来,上前抓住广斌的手说:“好、好,你爹好吗?”
“世事不如愿者常八、九”,这句不知是那位老先生的话说得是太有道理。看赵北川富甲一方,在抚松城里袖转乾坤。可他膝下无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此,他是格外喜欢这个外甥。听到孙广斌声音就像一条清凉的小溪流过他的心头,“丁咚”作响,浪花飞溅,久久在他胸中不能散去。
赵秀英作为赵家的小姐,自然幼读诗书,能识文断字。棒槌谷里清冷,赵秀英亲自为广斌当老师,孙广斌也就识得很多礼数。因此,他的一句毕恭毕敬的问好,让赵北川的矜持跑到九霄云外。
他告诉杨怀仁:“她们娘俩一定还没吃饭,告诉厨房立刻做饭。”
回头他又和赵秀英说:“秀英,你还是先回屋里看看嫂子吧?”
赵秀英从后背解下一个破口袋说:“好,一会我就去。你还是先看看这个,善起说只有你能把它卖出去。”
打开那个打着补丁的破口袋,里面装满了金黄色的蘑菇。赵秀英将蘑菇全部倒了出来,后堂屋子里立刻腾满了一种山野的清香味。
蘑菇散落,中间露出一个包裹,桦树皮的包裹。赵秀英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层厚厚的苔藓。再打开那层带有老林子土腥气的苔藓,仿佛有一道闪电映得赵北川眼睛一亮,本来就大的眼珠子刹那间瞪的溜圆。
人参,真不是浪得虚名,的的确确的如人形之参。有胳膊有腿,须发飘飘,那碗状的芦头盘旋而上,仔细看去,赵北川认为就像南极仙翁的大额头。
这棵人参足有小胳膊粗细,赵北川颤巍巍拿起,长须垂地竟然和他差不多高。孙善起是行家啊!那么多的根须,一根也没挖断。
赵北川张着嘴,好半天才记起要喘口气。
突然,他大喝一声道:“好,这就是龟伏!”
赵北川见多识广,他的山货庄也是以人参为主。对于关东三宝之首的人参,赵北川是重点研究。当“老把头”孙良死在长白山的老林子里时,曾经留下一句话:这关东山最好的人参是一对,一个叫龟伏,一个叫龙腾。从这棵人参的形体看,赵北川认定它就是“龟伏”。
赵秀英并不知道这些,她就是记得孙善起告诫她的话:“这棵人参是宝中之宝,没有一万大洋不要出手。记住了,这关系到我们一家的幸福,更关系到广斌的将来。”
此刻,看到大哥的表情,她更加相信了孙善起的话。
“好、好好,收起、收起!”激动之余的赵北川一方面嘱托妹妹收起,一只手却在那棵参上来回抚摸,不忍收手。
恰在这时,杨怀仁一头撞进,他对赵北川说:“老爷,饭好了,请大小姐赶紧吃饭吧!”
赵北川有事可也不背杨怀仁,他借机召唤道:“来、怀仁,开开眼。这就是龟伏。”
杨怀仁作为山货庄的二掌柜,平常就在前堂照料生意,对于人参岂有不熟之理?听到赵北川的召唤,他的眼光投向了那苗八两大人参。立刻,他的小眼睛竟有顷刻放大之势。嘴巴张开,好久没有合拢。
“这、这,哪儿来的?”杨怀仁说起话来都有些结结巴巴。
赵北川一笑,不无骄傲地说道:“那你还猜不出来,除了参王谁有这个本事?”
当初,赵秀英嫁给孙善起,赵北川是主要赞同者。没有他的臂助,赵秀英是顶不住父母的压力的。赵北川对孙善起是赏识有佳,今天又当着赵秀英的面夸奖起来。
听到这样的话,赵秀英自然是面露喜色。
赵北川再一次地叮嘱:“收起来,赶紧收起来!”又对杨怀仁说:“对于任何人也不要说,也不要提起这棵参。”
赵北川的小心是有道理的,多年经商,他完全知道“财帛动人心”这句话中渗出的道理。尤其是像孙善起和妹妹这样的,平常是穷人,可又要一夜变富,不管是忌妒还是觊觎,人们这些平常皆有的心态,都会是他们致富路上可怕的对手。
“财不露白”啊!赵北川相信这个。
赵秀英没有哥哥那么多的心机,但哥哥说话肯定是对的。她立刻重新将人参包好,用原来的椴树皮做的腰子捆好桦树皮包裹。然后,她郑重地交给赵北川说:“这件事,善起说过,就得拜托哥哥了。除了大哥你,抚松城里再没有别人能卖得了这棵参。”
一句话,赵北川也沉重起来,他双手接过。轻轻地放在身边的八仙桌上,回头说:“这件事,恐怕还得麻烦怀仁哪!买卖路上他比我熟,让他陪你吧!”
赵北川这样表态,杨怀仁本来就弯的腰身更加收缩。好像压力太大,他有点不堪重负似的。
4
当初吉林为什么又叫船厂?因为那时的松花江水路畅通,吉林就有很大的造船厂。长白山老林子如海,每到冬天,人们采伐林木堆在松花江上。一旦春暖花开,坚冰融化,人们会将这些木头编成木排。然后,沿着松花江的江流放到吉林卖给船厂。船厂造的船在松花江中航行,即载客也载货。后来,俄国人又在东北修了中东路,吉林就成了水旱码头,格外的繁华。
赵秀英和杨怀仁是坐着一艘帆船来到吉林,到了码头还得搭上长长的跳板,他们才走下船来。
踏到岸上,赵秀英立刻被吉林的繁华惊呆了。虽然赵秀英在有钱人家中长大,可抚松毕竟是个小地方,这样的场面,她哪里见过?回头她问杨杯仁:“那个会动的铁箱子,脑袋上怎么还长个辨子?”
杨怀仁微微一笑说:“小姐,那不是铁箱子,那是电车。”
这个杨怀仁不太愿意说话,一路上她们语言很少。本来,赵秀英还有好多问题想问,可看到杨怀仁的样子,她的许多话咽了回去。
她伸手到怀里摸了摸,那里有一封信,是赵北川写给钱南英的。钱南英是赵北川的一个客户,他在吉林开了一个关东参行,与赵北川素有生意上的来往。赵北川和赵秀英说:“这个钱南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在省城里他和很多方面都有交往,三教九流里都有他的朋友。你的这棵参轻易是无人能拿得了,只有他能帮你卖掉这棵参。让怀仁带着你去找他吧!”说着话,赵北川就写好了这封信。
出了码头,赵秀英东张西望不知路在那里,杨怀仁默默地跟在后面也不说话。突然,她被一个脏兮兮的小孩撞了一下,凭借赵秀英强壮的体格也几乎被撞了一个趔趄。等她回过神来,发现那个小男孩已经跑进电车路上。赵秀英还在发愣,那边一个身穿皮茄克的女人已经一把抓住那男孩的衣领,像拎个小鸡一样将那个男孩拎到赵秀英的面前。
赵秀英看了一下那个女人,女人身材高挑,皮衣皮裤,烫的很时髦的齐耳短发。长眉大眼,两个纯金大耳环在红红的腮边反射着太阳的光泽。
“大姐,看看你少了什么没有?”女人很爽快,亮丽的大眼瞪着赵秀英。
赵秀英还在发愣,她不明白这是对谁说话。还是旁边的杨怀仁用肘子捅了她一下悄声说:“小姐,人家是和你说话呢!”
赵秀英这才清醒过来,首先她伸手先摸了一个肘弯上的包袱,那包袱里自然是“龟伏”。隔着粗布的包袱皮,她能试出桦树皮的硬度,她放心了。随后,她一双手又摸遍了浑身上下,一切正常。她回答道:“没少,什么也没少。大妹子,谢谢你。”
那女人莞尔一笑说:“再仔细看看?”
这时,赵秀英发现,这女人眸子非常地亮。盯着她看的刹那,好像能将她看到地里去一样。赵秀英有些不自然,她被动地按着女人的要求又检查了一遍。这次,她满有信心地说:“没有,真的没有。”
哪儿想到,女人一伸手,没看清她在男孩的什么部位抓出了一个银镯子。赵秀英这才:“啊呀!”一声,对着女人伸出她的手来。
女人却先是踢了那男孩一脚说:“滚!”
男孩抹了一把鼻涕跑了,女人将镯子递给赵秀英问道:“大姐是第一次到吉林吧!可得小心了,这地方贼多。”
女人的亲切让赵秀英千恩万谢,她接过镯子连声说道:“谢谢、谢谢!”
递过镯子的女人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上下仔细打量着赵秀英说道:“大姐长得慈眉善目,到这省城来可要小心,地方大了什么人都有。”
女人的夸奖和嘱托让赵秀英心中很舒服,她也客气地说:“妹子贵姓?头一次到省城来就遇到好人,真得好好谢谢。”
“什么贵啊?我叫许春丽,一眼见到大姐就觉得大姐投缘。个把的小毛贼不用怕,在这个地面上提到老妹我,你尽管放心。”许春丽说的轻轻松松,赵秀英听的唏哩糊涂。难道这个许春丽是这块地方的村长?小小的抚松城里,村长可是一言九鼎。
许春丽看出赵秀英眼中的疑惑,她也不解释,转身欲走。
那边的杨怀仁示意赵秀英道:“人家替咱们忙活了一阵,请人家吃个饭吧?”
赵秀英一听有道理,急忙拽住许春丽的袖子说:“老妹子,你不说咱们投缘吗?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让大姐作个东,咱们姊妹聊一聊。”
许春丽一笔说:“那里,这是省城,要请应该是我请你。”
嘴上虽然这么说,许春丽的腿却是跟着赵秀英就走了。一行人走过马路不远就看到了一家饭店,上面挂着一个黑漆匾额,上书“松花江饭庄”。杨怀仁在前领路,三个人一起进了饭庄。
到底是省城,馆子也排场。小二客客气气地给他们在楼上找了个雅间,递上茶水,看许春丽坐在了正中,就对着她说:“小姐,我们让今天有上好的松花江鲤鱼,要不要来一条?”
赵秀英性格爽快,她手一挥说:“来、来一条大的,鲤鱼小了不好吃。告诉师傅,我们是女人,给来糖醋的。”
果然,小二一声吆喝,不一会就旋风般摆上菜来。让赵秀英想不到的是许春丽竟然要来二两,赵秀英本来也不惧。跟着孙善起在深谷里寒气格外重,平常都要喝一点。一来二去,赵秀英练得也颇有酒量。但今天,她想到包袱里的东西,她说道:“老妹尽管喝,大姐不会喝,我就以茶代酒吧!”
许春丽也不推辞,自斟自饮一点也不尴尬。边上的杨怀仁低头吃饭,他不说话,许春丽也不理他,自顾对着赵秀英:“大姐,你到省城来干什么?有需要老妹子帮忙的吗?”
看许春丽很是洒脱,赵秀英感觉和她挺对脾气,于是她也直说道:“找我哥哥的一个朋友,随便来看看他。”
“我们家那口子是这个地面上的警察,要找人是最方便不过。”许春丽喝上两口酒,脸蛋上浮出红晕,说出话来十分近面。
原来如此!几个人正品鱼赏景,端杯闲聊,一阵楼梯响又来了一伙客人。那伙客人由小二领路,走过赵秀英她们的雅间,偏偏有一个人掀起半截门帘向里一探头。探进来的脑袋不小,圆圆的,上面仿佛是用刀刻的眼睛和嘴。看到室内是女眷,那人正要抽身向外,目光却对上了坐在中间的许春丽。那人立刻一哈腰,客气地叫道:“许姐,你在这儿?”
“大头,不做生意又来趁酒!”许春丽回答。
“那里,是老五请客,不来不好。”叫大头的说的很轻巧,简单地抬高了自己的身份。
这时,那边有人召唤道:“程掌柜,赶紧来,等你点菜。”
那个大头听到有人召唤,不但没走,反而移步走进赵秀英她们的雅间,回头喊道:“许姐在这儿,我得敬完酒再过去。”
话音一落,没等任何人让他,大头拽过一把椅子不请自来的已经坐好。
看这人和许春丽很近,赵秀英无语。许春丽主人般地说道:“那就倒上吧,正巧没人和我喝呢!”
那人喊来小二,要来酒杯,倒上酒后又向许春丽问道:“许姐,这位姐姐没见过。”
许春丽这才说:“哎呀,我忘了介绍,这个是我刚认识的姐姐。这位是关东参行的掌柜,人参的行家。”
什么?这么巧!赵秀英注意了。她看这大头戴着一顶瓜皮小帽,一身长衫,虽然嘴眼不大,可也板板整整,礼貌地向赵秀英弯了一下腰说:“不敢,小的程清,在关东参行钱老板手下混口饭吃。”
真是无巧不成书,赵秀英正愁如何去找这个“关东参行”,人却到了眼前。她兴奋地开口说道:“我们就是来找钱老板的。”
大头拼命地睁开他的小眼睛,打量着赵秀英,口中慢慢说道:“哎呀,大姐,我发现你印堂发亮,紫气冲顶。你可是发了大财的人,小弟有礼了。”说着话,这个叫大头的程掌柜站起来给赵秀英行了一个鞠躬礼。
赵秀英正不知怎么办好,那个大头又说话了:“不过,大姐来的不巧,钱老板上了奉天城,不在铺子里。”
“啊!”赵秀英心中十分失望,千里迢迢竟然扑了个空,她无奈地伸手又摸了摸怀中的信。
看赵秀英的样子,许春丽像看到她的心里似的说道:“不要紧,你有什么事,程掌柜的完全可以办。甭说钱老板是你哥的朋友,看我的面子程掌柜的也得办。”
许春丽的话说得赵秀英心中一动,边上的杨怀仁却拽了她一下,一句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许春丽也没在意,她和那个大头撞了两杯,大头起身告辞。
不久,那个雅间里传来吆五喝六的声音。这边许春丽向赵秀英说道:“大姐,程清是关东参行的二掌柜,日常的事都是他搭理。尤其是人参上的事,钱老板从来不管,都是程清一锤定音。”
赵秀英犹豫了,到底向不向许春丽说呢?她向杨怀仁看了一眼,奇怪,杨怀仁将他的眼睛看向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