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南独自坐在咖啡馆靠窗的座位上等李穆枫。
时间过了十五分钟,对于穆枫的迟到,易南已经习以为常。他是一个对下属要求很高的老板,事实上,易南对所有的东西都有要求,只有两个人例外——知绘和穆枫,唯独他们的一切,他都可以包容。
李穆枫飞快地跑过人行道,急匆匆地走进咖啡馆,环顾四周,寻找易南。
易南放下咖啡,对李穆枫招手。
“渴死了,给我杯水。”
易南把自己的水杯递给他,李穆枫仰头一口气喝干。
“你真的很忙啊?”
“废话!临时开会,还不是为了地陪的事,你也知道那条线很难走嘛,得找个靠谱的当地向导,这本来是副领队的事,结果今天才告诉我搞不定,过几天就要上路了你说怎么办?”
“我有个朋友的亲戚在当地开旅行社,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赶紧把电话给我!”
易南拿起手机,找出朋友的号码给穆枫。
“记得先帮我打个招呼哈。”
穆枫边存号边瞥看易南,发现他的眼神欲言又止,很不对劲。
“不是说好今天见的么,为什么一大早还打电话提醒我?”
“你有健忘症。”
李穆枫笑了,挥手叫了一壶菊香普洱。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果然瞒不过他。
易南还没想好,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前两天……若尧的父亲突然来找我……”
李穆枫喝茶的手微微颤抖,两片普洱梗从杯沿上抖落下来。
“你说什么?”
李穆枫撞开咖啡馆的门,冲上了大街。
“穆枫!等一等!你听我说!”
李穆枫不回头,加快脚步过马路,直奔对面的停车场,易南被红绿灯挡在斑马线内,心急如焚地望着失去理智的李穆枫穿越躁动不安人流和车辆。
“穆枫——!”
易南高声呼喊,那一声刺穿了光阴,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因此而停止——
人群止步,红灯停闪,车辆静止。
易南的脑袋嗡嗡作响,他感到头晕目眩,不得不用手掌捂住两边的太阳穴,梦境里稀碎呢喃的耳语又来了,掺杂着微风和树叶沙沙的回响,大马路变成了校园的林荫道,刺目的逆光夹叶铺洒,光晕下,不知哪个方向,传来了少男少女的嬉笑和欢呼声,有人稳重地运着球,嘭嘭嘭,嘭嘭嘭……易南惊觉,蓦然睁开双眼,只见二十一岁的李穆枫穿着湛蓝色的三号球衣,闪电般地穿过人流缝隙,在斑马线上凌空一跃!
“李穆枫!”
易南一路追到了停车场,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李穆枫粗暴地甩开易南的手。
“当初说好的,只要以后谁也不提她的名字,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俩还是好兄弟,是不是?”
“是。”易南看着他的双眼,可是,他完全无视他。
“我确实犹豫过,可我必须告诉你,你有权知道!”
“她是我什么人?你又是她什么人?我为什么要知道?她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
他知道他会崩溃,他早就知道,所以,心如刀绞。
“穆枫,我……”
“闭嘴!”
“穆枫……”
“我叫你闭嘴!”
李穆枫开门上车,一脚踩油,从易南身旁飞驰而过,险些将他撞倒在地。
李穆枫在高架上狂飙,一辆想变道的法拉利偏偏这时候来跟他较劲,李穆枫狠踩油门,两车互相挤兑,情形相当危险,跑车加速马力,誓不罢休,前面就是交流道,眼看着就要撞上了,李穆枫一个急转弯,跑车插缝超越,李穆枫扭转方向盘,一个急刹,车灯砰地一声撞在了右路肩的紧急停车栏上。
李穆枫气喘吁吁地看着前方冒烟的车头,突然间,对着方向盘拳打脚踢,喇叭刺耳地嗡叫嘶鸣,眼泪无法控制地涌出了他的眼眶,痛苦终于让他回过了神,恍恍惚惚回想起了刚才在咖啡馆里的那一幕——
“那天早上,和平常一样,她很早就起床去买早点,然后,叫老头儿起来吃早饭,老头坐下拿起碗筷,听见她说忘了拿酱油,便去厨房拿,刚一转身,就看见她站在椅子上,推开了窗户……然后……”
李穆枫闭上双眼,脸庞因为无法停止抽泣而战栗不已——
若尧一脚踏上窗台,纵身一跃。
酱油瓶碎了,酱汁像腥红的血液般流淌开来,老头儿奔向窗台,太晚了,她早已坠落,就像秋叶在校园静谧的午后徒然离去那样无声无息。李穆枫声嘶力竭地瘫倒在驾驶座上,哭泣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泪眼朦胧中,他低头看见散落在脚下的皮夹。
“我知道你还爱着她。”
李穆枫捡起皮夹,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校园的林荫道上,他们肩并肩谈笑风生地在一起,易南在右边,李穆枫在左边,若尧在中间,初春的树荫下,暖洋洋的逆光,照耀在三个人身上,那时的他们,笑得那样干净、无忧、简单、快乐。
他呆呆地看着那张照片,回忆翻江倒海,悲伤如浪淹没。
那年春天,就是那年的春天……体校的摄影展……那张改变他们三个人命运的照片……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他已经忘记的呢?
那年春天,李穆枫考上了华光体校的研究所。
父亲从头到尾都反对他读体校,不想儿子也变成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蠢货。穆枫老爸的家底不薄,和他一样不爱读书,年纪轻轻就当了职业赛车手,退役后经营连锁车厂,专帮职业车手做顶配改装。父亲一心想把事业留给唯一的儿子,可李穆枫偏偏迷上了篮球,白白浪费了打小就耳濡目染的修车技术,于是,李家便注定要陷入父亲不肯继承爷爷的家业,把爷爷气得半死,然后,李穆枫又不肯继承父亲的家业,又把他气得半死的恶性循环中。
易南觉得这很正常,他们是为自己而活的一代人,一旦有了自己的想法,就很难改变。
易家是个标准的地球村,易南父母的亲戚有半数以上都在海外,早在初中的时候,父母就催他出国,哪怕是寒暑假游个学,开开眼界也好,可是易南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只喜欢把玩他的照相机,然后和李穆枫一起狼狈为奸篡改了大学志愿,好让双方的父母就此彻底死心。
易南和李穆枫是高中同学,相见恨晚的死党兄弟,因为长得太帅,在读书期间,两人曾无数次被疯传过基友绯闻,他们乐得游走在暧昧的性向之间,以便嘲笑那些自认眼力不凡成天热衷于恶趣味的怪胎,谁叫这年头流行美男呢?尽管如此,兄弟俩也从来不曾为女人打过架,这不是美男应有的姿态,太掉价了。
两个异性恋的大男生,同窗多年形影不离,实在是有点烦,俩人说好了大学生活各过各的,好好拓展一下新人脉,然后再资源共享,还有另一个客观原因是易南所在的美院和李穆枫的体校相距太远,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却不知,入学不到半年,专科院校突然合并成了一个综合学院区,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相隔两条马路的隔壁邻居。
“缘分真是一件巨恶心的事!!”
“巨恶心!!!”
两人在咬牙切齿地吃掉六斤麻辣小龙虾,干掉一箱悲壮的啤酒之后,就此认命,迎来了第二年接着狼狈为奸狐朋狗党的大学生活,发誓要浪里白条地把两所学校给搅翻,就像他们高中时候那样。
可是,大学生活远比高中悠哉,且毫无新意,既没有老处女化学老师可捉弄,也没有一堆怪胎蠢货可供消遣,久而久之,就疲乏了起来,然而,新生学妹却一年比一年漂亮,这是他们唯一放不下的,再次证明了一件事——
“什么事?”
“吃再多的小龙虾,也消化不了青春期残留的荷尔蒙!”
穆枫的总结实在精辟,易南为此又请了他六斤。
转眼,一年又过去,大三了,易南的父母心想这次总该没理由了吧,美院毕业等于失业,易南读的是视觉艺术,明摆着是出国深造才有前途的嘛,这恐怕是他们早就算计好了的,难怪当初偷改志愿的时候,他父母一脸无奈,原来都是装的!易南不甘心,说什么也不想出国,跑来找李穆枫商量,李穆枫一句话就让他茅塞顿开:“和我一起考研呗,考上了,看他们还能把你怎么着!”
命运就是这样喜怒无常难以预料,当年,如果没有继续留校,就不会认识于若尧,不是因为若尧,易南和李穆枫的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究竟是爱情改变了他们,还是若尧改变了他们?
这个问题,李穆枫始终没有想明白。
而今,若尧不在了,她已经永远地消失在了他们的人生里。
可是,十四年过去了,他依然如此痛苦。
李穆枫掏出手机点亮屏幕。
手机上有二十几通易南的未接来电,十八条微信,十六条短信。
他一条一条地删,看也不看,直到那些记录全部清除干净。
“我知道你还爱着她。”
易南的声音又一次飘过他的耳际。
李穆枫看着手机上删除易南通讯信息的提示语,迟迟没有勇气再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