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整日忙着带孩子和做家务,长河成为了家里唯一的经济顶梁柱,近日他确实砍了不少的树,但是砍树挣来的钱根本就不够日常花销。眼见元宵节又要到了,长河肉眼可见的惶恐不安,第一,元宵节还要再买些祭祀用的香烛和纸钱;第二,许家要搞庆坛仪式了,这将是一笔巨大的开销;第三,阿莲的奶水不够,督促他买奶粉已经好几次了;另外,最近晓红的学校在各个队长家的墙壁上张贴了通知,通知说新学期的学杂费为九十元,请在开学前缴清。这里要用钱,那里也要用钱,前所未有的经济紧张,可把长河愁死了。
吃的上面倒无所谓,包谷碎和大米一起蒸就是主食,白菜、萝卜等各式蔬菜放清水一煮,再丢辣椒水里蘸一蘸,一道下饭菜即大功告成,这样一顿简简单单的粗茶便饭,做起来省力,吃起来健康,阿莲的胃也早就适应过来了。但是祭祀的钱、庆坛的钱、陶陶的奶粉钱,以及晓红读书的钱,像一个巨大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上,除了拼尽全力推开,别无选择。
长河走到水池边,找了一块最硬的土块坐了下来,他向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吹了一大口气,似乎要把内心所有的忧愁一吐而尽。正在水池旁的南瓜地里拔草的廖朝天看见了他,“长河,听说你最近在砍树,赚了不少钱吧?”他放下手中的锄头走了过来,还给长河递了根烟。
长河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的中间指节夹住那根烟,将肘子弯起来安放在大腿上,见廖朝天又从裤袋里取了一盒火柴,他便把那根烟往嘴里一放,轻轻停靠在上下门牙之间,“咻”的一声,火柴被点燃了,“呼”的一声,烟被吸了一大口吐了出来,“木厂最近不收树了,准备拉黄包车去咯!”长河和老伙伴说起了近来状况。
“木厂的生意不好做了吗?”廖朝天问。
长河又深深吸了一口烟后回答:“你没看到吗?现在到处都贴了‘加快造林绿化,改善生态条件’的标语啊,最近好多不听话的人都关进去咯!”
“最近我也在注意这个事儿,那个村支书门口不也贴了一张红纸吗?上面写着:护林防火,给小康蓝图;青山常在,为子孙造福。哎,看来以后砍树这条路上不好走了。”
“国家这样做也不是没有道理,树继续砍下去的确会出问题。我们这些种庄稼的,要自己想点法子赚钱啊。”
廖朝天连忙点头说:“对头,对头。”
经过一个上午的促膝长谈后,他俩决定一块进桐梓县城,进城后先拉一段时间的黄包车,赚到钱后再搞点小生意。
随着公鸡发出破晓前的第一声鸣叫,长河踢开被子从床铺上坐起来,眯着眼睛走向家里的储水缸,从里面舀出一瓢冷水往脸上泼去,接着穿上解放鞋,站在房子外侧的庭院里朝上方的山头大声地叫喊:“朝天,来了没有?”就这样,长河再次开启了拉黄包车的生涯。可是县城离家好歹也有二十来里路,每天来来回回坐车将是一笔很大的费用,每天来来回回都走路又不太现实,于是他们决定晚上就随便在县城里找家便宜点的旅社住下来,遇到家里有紧急事就回家一趟。
可是时间过去很多天了,晓红的开学日也马上到来了,长河还不曾回家一趟,阿莲连忙捎口信给村里那些准备进县城的人,让他们向长河传达晓红没钱上学的事实。遗憾的是,那些去了县城的人回来之后都不约而同地告诉阿莲,他们并没有见到长河,西门拉黄包车的师傅里没有他的影子,北门也没找着他,他们去火车站找了一圈,也没有见到他。阿莲只好心灰意冷地低头叹气。
次日便是晓红的开学日,这天早上,阿莲费了很长心思将又哭又闹的陶陶哄睡之后,连忙牵着晓红的手往程校长家走了去。
去往程校长的家要经过晓红的学校,幸好这会儿时辰还早,同学们都还没赶来上学。阿莲和晓红快马加鞭地走着,走啊走啊,半个多时辰过去了,他们终于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马路旁有了一间小房子,那便是校长的家,门是开着的,看来这会儿程校长也还在家,她们终于舒了一口气。就在这时,晓红听到了许多孩童在远处说话的声音,其中有很多个声音她都很熟悉。
晓红对阿莲说:“妈妈,我就不进老师屋里了,我在外面等你哈!”
等母亲一个人走进了程校长的家后,晓红动作麻利地梭进了路旁种了小麦的土地里,模样好似一个落荒而逃的战败者。
她听见熟悉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她又像盗贼一样赶快爬进了更高处的一块麦地里,找了一株在她看来长得最高、最葱郁的麦禾,躲在其背后,确保过路人的眼睛不会扫射到她。此时,她就像一个狙击手,将自己伪装成庄稼的一份子,眼眸轻轻地停靠在麦秆上,透过小麦叶子与叶子之间的狭窄空隙,偷偷注视着马路上的一切。
她判断对了,那些熟悉的声音正是她班上的同学们,他们一个看上去都精神抖擞、兴高采烈,与躲在地里生怕被人发现的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观察到,同学们都背上了五颜六色的新书包,想必都是他们的父母赠送的新年礼物吧,而她的书包还是幼儿园上学时父亲买给她买的,现在已经长了好些个布丁。她又观察到,不少同学还穿上了新的波鞋,走起路来自信满满,而她还穿着去年妈妈给她买的那双解放鞋,颜色只有单调的军绿色,在颜色亮眼的波鞋面前显得丑陋无比。她还观察到,这些同学路过程校长的家时,总会大胆地向他问好,只有她胆小如鼠,懦弱地把自己躲藏起来,害怕被程校长发现,更害怕被同学们发现。
敏感的晓红一动不动地蹲在麦地里,脚麻了,腿酸了,她还是靠着顽强的毅力保持着原先的动作。直到看到母亲从程校长的屋里走出来了,直到同学们的身影远到完全看不见了,直到每个说话人的声音完全听不到了,她才偷偷地抹干脸上的泪水,勇敢地往马路上走去。
“妈妈,怎么样?”晓红问。
“你们程校长答应赊账了,你待会儿就直接去学校吧,程校长说九点钟就开始发新书,叫你不要迟到。”阿莲回答。
晓红拉起阿莲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学校的方向走去,“OK!”她还激动地飙起了英文。
“程校长还说了……”
“说了什么?”还没等母亲说完话,晓红就慌张地问。
“他说,他的炉子上烤了许多洋芋,你应该进去吃一个再走的!”
晓红“咔呲”一声笑了,但同时,她的鼻子也酸了,泪液染湿了她的睫毛。
晓红的入学问题总算解决了,但许家的庆坛仪式马上就要来了,长河还没回到家,这可把阿莲急坏了。她回到家后,脚步轻悠悠地走到床铺前,见陶陶还在熟睡中,她又轻悠悠地走出房门,生怕吵醒陶陶。出了房门后,她便加快步伐往廖家走了去。
见廖家的商店门大开着,“大爷,朝天回来了吗?”阿莲站在大院旁问廖掌柜,也就是廖朝天的父亲。
“还没回来呢,噢……他不是和长河一起去拉黄包车了吗?”廖掌柜戴着一副老花眼镜,驼着背弯着腰,杵着一根拐杖从他的商店里走出来。
“对头,朝天有跟你说啥子时候回来不?”
“不晓得他呢,他进城也好几天了,还一个电话都没打回来呢,我……”廖掌柜咳嗽了几声,接着说:“我人老了,不会用电话,你会用电话不?”
阿莲用廖掌柜家的电话开始拨打电话,“喂,朝天呀,麻烦你快点把电话交给长河。”阿莲终于和长河接通了电话。
“这个家你不管了,是不是?晓红差点要辍学了,是我亲自上门找校长求情才同意赊了账,她不是你的孩子,对吗?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叼走了?庆坛还不到一个礼拜就要开始了,你不管不顾了,是吗?就不怕你那几个兄弟嘲笑你啊?这么长时间了,电话没打一个,口信没捎一句,钱没送回来一次,你是真有本事啊……”阿莲滔滔不绝地说着,似乎要一口吐尽心中所有的不愉快。
“晓得嘞,晓得嘞,说得差不多就行了嘛,你怎么还没改掉你的坏毛病呢!”电话那头的长河应道。
“管你这么多。”说毕,阿莲咔哒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三天后,长河终于拿着拉黄包车的钱回来了,他亲热地向阿莲讲起了他拉黄包车的故事,阿莲见他的模样苍老了许多,便将原本准备发泄的情绪转变成了热情的微笑。在长河的讲述中,阿莲这才得知原来他和廖朝天两个人竟一时冲动去了贵阳,一座比桐梓更远的城市。他们原本以为在那里可以混得更好,哪知在那里竟然连饭都吃不饱,因为贵阳已经不流行拉黄包车了,那里现在流行的是骑单车,他们便去找做棒棒的工作,有人却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现在许多城里人都是用小轿车和面包车搬东西,棒棒这个工作要被淘汰了。束手无策的他们跑去了批发市场,囤了一些鞋子做售卖,谁知鞋子不但没卖出去,还亏了本,后来他们想去学开面包车,无奈手上的钱根本就不够学费,他们只好折回桐梓拉了三天黄包车,好在小县城的客人量还不错,帮他们赚回了点小钱。
长河把右手的食指放进嘴里蘸了一下,接着开始一张张地数着钱,见钱与钱黏在一起数不动了,他又用口水将食指打湿继续数着,“把晓红的学费还了,就得准备庆坛的事儿了。”数完之后,他把右手掌握成一个陀螺状,大拇指在中指和食指上进行摩擦,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笑容可掬地说道:“够了!”
第二天早晨,长河拿着晓红的学费钱走到了程校长家。程校长说:“长河,我跟你是什么关系,你忘啦?我程德银,应该算是跟你在广东打拼过的老朋友吧?”
接着他用手几哈哈说:“老朋友,我要去上课了,你快点把钱拿回去吧。”
“两码事,两码事,学费钱肯定是要交的。”长河硬是将钱塞进了程校长的衣袋里。
程校长又硬是将钱从衣袋里取出来,塞退到了长河的衣袋里,他说:“晓红的学费,我已经垫起来了,你就放心吧。我以前是你的老朋友,现在是许晓红的老师,好歹也在大顶小学做了这么多年的校长了,如果我连这点忙都不帮,我还算个合格的人民教师吗?就这么说了,长河,别再推来推去了。”
程校长如此果断拒绝,长河只好点头说:“好!”
接下来,许家开始张罗庆坛的事儿了。庆坛将在许家老院里进行,那是许家人专门找八卦大师算了后选中的地方在庆坛还没正式开始之前,长河就先一步回到了许家老院,由阿莲住在家里负责照料孩子们的生活。准备庆坛的工作程序非常复杂,首先要提前请好打锣匠,虽然他们的工作主要就是敲锣打鼓和念经,但是他们是整场活动的关键执行者,如果没有了他们,庆坛就不叫庆坛。此外,开红山的人也要提前准备好,不过这个工作还算容易,毕竟本生产队里的周华先就是专干这个工作的,他做这个工作已经一辈子了,每家每户的庆坛活动都必定少不了他的身影。另外还要准备一只老公鸡和两头猪,鸡是开红山时需要用到的,猪是用来款待宾客的。最后还要再准备一些盆盆碗碗、蔬菜大米、桌子板凳和金木水火土等各种东西,以便让宾客感受到许家人对这次庆坛活动的高度重视。庆坛所需资金由许家五兄弟平摊,庆坛历时三天,在这期间的每个夜晚,五兄弟是不能睡觉的,因为庆坛先生随时都要找他们配合完成各项活动。
在一串鞭炮噼啪噼啪的响爆声中,庆坛活动终于开始了。根据习俗,庆坛活动的第一天不搞正式宴席,只请道士先生到家,宾客们要等到第二天才到来,但是第一天也有许多事情需要有人帮忙做,比如杀猪切肉,洗菜切菜,包钱纸和烧香,把从各家各户借来的大方桌和长板凳摆好,协助道士先生们的敲锣打鼓活动等。不过当地人总是很自觉的,每逢村里谁家摆酒宴和搞大活动,他们都会主动放下手里正在忙碌的活儿,前去帮忙,若他们真不去帮忙,就会被村里其他人断定他们两个家庭之间发生了严重的矛盾。这不,同村人都陆陆续续赶来许家了,老人、儿童、青中年的男人和妇女们,一个个都赶来了,许家屋内屋外的每个地方都挤满了人,大人们里里外外忙着干活,偶尔累了,他们就坐在长凳上,从方桌上的盘子里捧起一把瓜子,边嚼边唠嗑,儿童们几乎是来趁热闹的,他们总是趁着大人们的不注意,跑到马路边捡起没有燃尽而散落在地的火炮,接着用火将他们小心点燃后快速扔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等待它们发出嘭嘭嘭的响声,或是在桌子底下玩起捉迷藏,一会儿不小心磕到头,一会儿又不小心摔倒在地,然后表现出一副似哭非哭的样子,引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等到庆坛的第二天,近处和远处的人们随着越来越响的礼炮声和锣鼓声迈着脚步走来了,男男女女好像各自都精心打扮了一番,发型和衣服都比平日看上去要好看许多,他们齐聚在许家,等待着开红山,等待着开席,好不热闹!
人实在是太多了,队长把两条长板凳重在一起,放在许家地势最高的地方,然后双脚踩在板凳上面,手握一个大喇叭对着人群喊到:“娃儿们先吃饭,大人们先等着!请记住,让娃儿们先吃饭,大人们排在后面!娃儿们,快点坐好!快点坐好!吃完饭请立即去上学!吃完饭请立即去上学!”接着,对着又来到厨房对着里面的人喊:“上菜,等娃儿们吃了好去上学!”
随着一声“上菜咯”的吆喝声,酥花生米、蒸鱼、红烧肉、菌儿炖排骨汤、辣子鸡、米豆腐、酸辣魔芋、蒜薹炒瘦肉、糟海椒炒牛肉、水蒸扣肉、酸菜豆米汤、折耳根炒腊肉、豆干炒五花肉、水煮豆花……接二连三地被一盘盘、一钵钵地端上了桌,孩子们尽情地享受着,辣椒油粘在他们的脸上和衣服上,他们也全然不知,而大人们在一旁看着他们吃饭,表情表现得很欣慰,但他们其实都在偷偷地吞烟口水。
等孩子们吃得差不多了,队长又举起大喇叭喊了起来:“吃饱的娃儿们赶快去上学,别迟到了……”孩子们像听不到他的声音似的,一个个吃饱喝足之后跑进了堂屋,他们正期待开红山呢!
“赶快去上学!”孩子们的家长在招呼着,但孩子们对大人们的命令始终无动于衷。
“算了,不管他们了,他们要玩就玩吧!”人群中一个男人说道。
“对头,懒得管了!”一位妇女家长应和着。
接着,其他家长也表示懒得管孩子了,今儿涂个开心最重要,千万不能发生争执。
于是孩子们都一股劲儿地挤在道士先生们的身边,一个个把脖子伸得巨长,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渴望开红山仪式快点开始。
开红山开始了!他们看到堂屋内墙的墙壁中间摆了一张方桌,道士先生们分坐在桌子两侧,每个人手里还持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锣、鼓、钹和镲,在诵经人的一番念唱之下,他们指挥手里的乐器发出不尽相同却韵律和谐的声音。
诵经人究竟在吟唱些什么,现场人几乎都是不明白的,只有道士先生们才明白。但是当地的人们早已非常熟悉这样的声音,因为庆坛是祖祖辈辈一直传下来的仪式,家家户户都至少会举行一次,它已经成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可或缺的重要习俗。
“咣当咣当!”随着又一阵的锣鼓声响起,一只公鸡被送进了堂屋,一个叫周华先的男子也走了进来。接着,周华先的额头上流出了鲜红色的液体,一位道士在他的额头上取了一滴血,将它滴在一张画了八卦图的纸上。就在这时,一位道士说:“娃儿们快出去,不能再往下看了!”
机灵俏皮的孩子们顿时都乖乖地走出了堂屋大门,背着书包上学去了,他们能看到的开红山就只有这些了。晓红也是这些孩子中的一员,许多年后她还能记忆犹新地回忆起这件事情,她曾告诉家人她有一个传承庆坛的梦想,但是长河总对她说那是封建迷信,叫她不要信这些,劝她道:“孩子,好好读书才是真的。”
在孩子们看来,庆坛的第三天,除了没有开红山之外,其他环节几乎与前两天一模一样,莫非就是道士先生们敲起锣、唱起歌、跳起舞,虽然在大人们眼里庆坛的所有动作都是庄重的和严肃的,但是他们管不了孩子们用“搞笑、奇怪”这类的词语形容它。
终于在一串接一串的鞭炮声中,为期三天的庆坛仪式结束了,孩子们玩够了,大人们忙累了,许家人也终于可以舒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