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暂的离别后,长河一家又与二哥一家住在了一起,与许家老母亲团聚在了同个屋檐下。
可人世间的其乐融融都不是永恒的,因为命运总喜欢找人开玩笑。一天,廖朝天来许家捎口信,他说阿莲的母亲去世了,离世之前一直反复念叨着阿莲的名字,她不知道阿莲是否还活着,问完这个人又问那个人,问遍了留在柳树村的桐梓人,都没有音信,“阿莲不在了,我也不必等她了。”这是她母亲咽气前说了最后一句话。
阿莲猛然间跪在地上,双手做出叩拜的姿势,脸正好对着长河的膝盖,又是哭泣,又是责骂。她大喊:“死长河,我母亲去世了,我现在就要回去,你快点送我回家,我要看我老母亲……”
廖朝天说:“哎哟,我话还没有说完,你别激动,你这样我不敢往下讲了。”
阿莲这才停止了叩拜,用衣袖擦了擦鼻涕和眼泪。廖朝天继续说:“人老了会死,这是自然规律,有谁能逃脱得了呢?你不要难过,你现在是两个娃娃的母亲了,要坚强啊!你母亲是半年前死的,你现在闹着要回去有何用?一来没钱,二来你也不可能再见到她了。”
听了这番话,阿莲哭得更伤心了。她直接躺在地上,张嘴大喊:“我也不想活了,我要见母亲去。”
可许家人并未因此慌张,他们无法同情阿莲的伤心,老母亲更是沉下了脸,觉得阿莲的行为让许家丢了颜面。
廖朝天见状神色慌张,不知如何是好,长河坐在一旁尴尬地笑着解释:“莫见怪,莫见怪,这个疯婆娘就是这样,隔段时日就要发一次癫。”
长河话音未落,阿莲便学着疯子的模样,冲向家里那张唯一的脱了皮的破旧沙发,使劲将廖朝天屁股下坐着的一根牛绳扯了出来。“哎哟我去!”半个身子被弹起的廖朝天大叫了一声!还没等其它人反应过来,阿莲便冲出了门外,只见她头发凌乱,赤着脚在地上奔跑,样子十分惊悚。但是家里人可不会惯着她,她喜欢表演就表演吧,爱发疯就发疯吧,累了她自然会回屋来,这是许家人的一致想法。趁阿莲不在,他们坐在安静的房间里,向廖朝天继续打听着阿莲娘家的消息。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女婴的哭泣声,声音里还夹着几分哀怨凄惨。“妈妈,妈妈。”女婴用嘶哑的喉咙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
许家人清楚这是晓红的声音,便闻声寻去。
阿莲吊在了一棵高大的树上,远远看去像一根悬吊在树上的枯枝,没一点儿神采。
晓红已在树下泣不成声,远远看去,她像极了一只蝼蚁,痛苦地蜷缩在树下,绝望地看着这个世界。她是如此的渺小,渺小到没人关注她的哀伤,只有脚下的大地能感受到她在用嘶哑的喉咙喊着她的妈妈。
良心使他们将阿莲从树上取了下来,可阿莲的整个身子都瘫软了,只剩鼻孔里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气息,他们一致摇了摇头,准备遗憾地接受事实,安排后事。
不,晓红拒绝了,她努力地爬到阿莲的耳边,摸着她的脸,继续大声哭叫着:“妈妈,妈妈,你不要死,妈妈……”
正当所有人都意定老天要给许家送来一片乌云之时,阿莲却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醒来时,脖子上还留着被绳子狠狠勒过的痕迹,衣服上还沾着泥巴和杂草,双脚上多了许多被石子嵌入的窟窿,眼角处含着一些枯枝碎叶,身体看上去还有些虚弱。但当她看向女儿时,双眼却像沐浴着春光。
晓红不再绝望地喊着母亲了,珊珊也不再忍受着无乳汁喂养的饥饿。
廖朝天回家后把在许家遇到的事说了出来,他们一家子听了都咔吱咔吱地笑了,其中有人还用嘲弄的语气说:“那许家的臭名声,要越传越远了!”
廖老爷子杵着拐杖,从牛栏里一撅一拐地走了出来,只见他的嘴巴在微微颤抖着,好像随时都要大发雷霆,子孙后代们见状顿时都失了声。突然,一根粗大的拐杖飞到了廖朝天的脸上,打得他当场流了鼻血,额头上立刻冒出两个大青包,眼睛也立刻吞灭了这个世界的色彩。廖朝天的痛,渐渐地蔓延到了身上的每根骨头,但他来不及说痛,也不敢说痛,但见立刻跪在地上,向他老父亲求饶:“老头,我晓得错了。”
廖老爷子说:“我们廖家祖宗几代人都是光明磊落,做人做事都讲究良心为先,怎到了你们这辈人,尽是没点本事,还爱嘲笑人家的短,真是丢尽了廖家的脸呐。”
所有人都不敢再多说一句,一个个都乖乖地听着老爷子的训教。
老爷子说:“历史以来,就没有哪个家族能保持长久的兴盛,你们看不起许家,但是你们不晓得,许长河他爷爷在当时也是出了名的大官,哪怕我这样八十多岁的老头见了他都得磕头。俗话说,富不过三代,盛极必衰,否极泰来,这道理你们不懂吗?许家这代人落魄了,你们就嘲笑,你们懂啥呢?天道好轮回,苍天可曾饶过谁,人活一辈子啊,还是要把良心放第一位,世人的所作所为,老天爷都看在眼里啊……”
第二天早上,廖朝天便提着一升大豆和一条猪肉,给许家登门道歉了。
这段时间的许长河是睡不着觉的,他的孩子还没长大,他和媳妇总吵吵闹闹,转眼间他看上去像个小老头了,整日愁眉苦脸,额头上的皱纹像层峦叠嶂的黄土高坡,皱巴巴的眼皮向下低垂,整个身子形销骨立。但他对此毫不在意,别人越是同情他,他越是懊悔。他懊悔自己总控制不住坏脾气,惹得媳妇总跟他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两个孩子也总是被父母的争吵吓得全身颤抖。他明白,这样的生活不是他所期许的。
慢慢地,当遇到外人说阿莲的半句坏话,长河便马上反驳回去,说阿莲也是受尽了委屈才情绪这般失控,还说阿莲跟他这几年,过的全是苦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居无定所,带着娃儿东躲西藏,并表示阿莲的委屈全被他看在眼里,大家要怪就怪他好了,是他自己脾气大、本事小,阿莲的怪异行为全是由他造成的。
等到三月樱桃花开放时节,桐梓这片高原大地,有千百座富士雪山,有千百条悬泉瀑布,有千百朵跃动的浪花,它们汇聚成绵延的高山,也组成了世上最美丽的高原。在那个还没流行拍照打卡的年代,大地的子民们只喜欢静静地仰望洁白的樱花,深切地嗅闻它的芳香。等到樱桃花萎黄谢落,青色的小果冒了出来,而后长成红嘟嘟的大樱桃时,大人们便提着钩子和渊兜,爬上樱桃树的枝干,摘下一颗接一颗圆润润、亮彤彤的果实,丢进篮子里。至于孩子们,因为力气不够,只好站在树下,等着大人采摘后的投喂。盯着树丫上一串挨着一串的樱桃果子,如此饱满,如此红润,如此软弹,孩子们忍不住将上下片嘴唇轻轻一碰,让唾液咕噜噜地流进胃里。樱桃的种类是很多的,孩子们哪分得清,只好把大的、小的、酸的、甜的都一股劲儿往胃里送,等樱桃把肚子填饱了,就三五成群地去河沟里捉鱼、泥鳅、螃蟹或黄鳝,好不快乐!
最让兴隆村的大人们期待的,当属卖樱桃,许家人更是如此。
三月时节,阿莲不仅可以从长河手里接过一叠崭新的人民币,还会收到一些衣服。这些衣服是来农村收购樱桃的城里人赠送的,虽全是被人穿过的,但因为款式新颖,颜色鲜艳,洗干净后和新衣服没什么两样,足以让晓红和珊珊欢喜。对他们这样的孩子来说,似乎穿上那样的衣服,可以让他们的虚弱感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可以让他们更加自信地站在小伙伴们面前,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他们只是凡人,现实带来的恐惧、未来带来的不确定性,终究会让他们承认,一切虚荣感都将稍纵即逝,一切幸福的事物都将烟消云散。
晓红脑海里永远忘不掉那样一幕: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父母站在樱桃树下,把刚摘好的樱桃摆在水果箱里,正热烈地谈论着。突然,母亲拿起一瓶农药,往口里送,之后瞬间倒地。
好在后来母亲平安无事,但那棵樱桃树,成了晓红挥之不去的阴影。种樱桃树的那块土地,后来种了蒜苗,种过豌豆,还生长过高粱,连上帝都要惊叹这大地上的生命是如此灿烂、多姿,只有晓红希望这片土地从来不曾出现,最好是从她的记忆里消失。
十九岁时,晓红曾与我交流,她说:“我非常恨,恨我的家,恨我的爸爸妈妈。”
二十七岁时,晓红又与我交流,她说:“这个世界不全是坏的,对于我的家,我说不上恨,但真的不喜欢。”
后来,晓红又随父母搬了家。起因是许家的男女老少被号召在一起开了一次家庭会议。会上,许老太太郑重表示,家里的房子、土地和畜牲,原本是谁的就是谁的,不要再搅在一起,以免她死后兄弟几个还因这些破事闹纠纷。长河心里很清楚,自结婚以来,他就一直寄居在二哥家和姐夫家,现在二哥家是三口人,他家是四口人,七口人住一起,屋子整日都是乱糟糟的,闹得慌,按理来说也是自己的不是。
决定搬家时,阿莲帮二哥的媳妇,也就是她的嫂子洗了最后一次衣服。当她把洗衣服的第一遍水倒在地上时,暗黑色的血流滚滚向前,成了一条长长的阴沟,沟里飘出一股接一股怪异的血腥味。那味道,许家人很熟悉,他们仔细回味着,噢,它与长学媳妇第一次进许家大门时,身上所飘出来的味道一模一样。如今,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又一次出现,使所有人都捏紧了鼻子,半天不敢呼吸。
阿莲接着把洗衣服的第二遍水倒了出来,见其他人照样用力地捂着鼻子,她责问道:“你们没见过女人的月经吗?”
长河说:“女人月经也不是这味儿啊?”
阿莲说:“因为嫂子从来不洗澡。”
长学马上放松捏紧鼻子的手指,对媳妇说:“还不赶快谢谢阿莲,一直以来都是她给你洗衣裳。”
长学的媳妇是傻子,她根本听不懂丈夫在说什么,只晓得瞪大眼球与丈夫对视,或者东张西望。一直以来,她便如此,除了眼皮之间那对不断转动的白色眼球,全身上下都不太灵动。
晓红素来觉得二伯娘的身世很怪异,但是作为大人心中懂事的姑娘,她当然不敢为了自己的猎奇之心而冒然打听长辈的故事。于是我便怂恿她:“没事的,你要趁长河喝酒的时候,去问他。听我话吧,伙计,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果然,聪明的晓红做到了!
晚饭时间,趁长河心情愉快地品尝桑葚酒时,她对长河说:“爸爸,我不想吃饭了,我想去二伯娘的妈妈家。”
长河被她的话惊吓到了,他愣了几秒后问:“傻丫头,你要去二伯娘妈妈家干嘛?”
晓红挠了挠头说:“因为我想知道她为什么是个傻子。”
长河说:“此事请听我娓娓道来。”
一个尘封多年的秘密终于揭开了。
一九七一年夏日的一天,天气炎热得厉害。烈日灼烧之下,一个女人将臀部翘起,弯着腰在地里干农活。正当她忙着拿锄头除去庄稼根部的杂草时,一个女娃突然从她的大腿根部降生,哇哇哇的哭声震动了整个大地,张家世代没有女娃的传统从此被打破了。因为这个女娃是真正出生在大地上的孩子,女娲便给她捏了一副秀色可餐的模样:光滑的脸蛋上点缀着樱桃小嘴和浓眉大眼。当然,她不仅美貌惊人,还聪明伶俐,家人待她如掌上明珠,众人也非常怜爱她。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等到女孩二十岁的时候,她却突然连发了几场高烧。她的父亲一夜之间换了白头,每日茶饭不思,只顾着翻山越岭把县里的每位名医都请来给女儿看病。正当所有人都以为马上就能迎来“柳暗花明又一村”时,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却说了一句:“不用救了,断气了……”
断气以后,她被送进了新削的棺材里,躺了四天四夜。出殡之日,人们按当地习俗将她的棺材打开,等她的亲友瞻仰她被埋葬前的最后一面。在旁人一声声的哭泣声中,她却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是的,她复活了。于是,她又开始在大地上开始新的生活。但是,她也彻底地傻了,除了自己的爸爸妈妈,她不认得任何人,当然,她后来又认得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大地埋封了她从前的记忆,使她变为了人们眼中从来不主动洗澡,月经来了从来不垫布,儿子被欺负了从来不知道报复,只知道好吃懒做的傻女人。
她,就是长河的二嫂,名字叫张梦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