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爱情丰收

长河和小伙伴们到了广东之后,只要遇到有人喊他们做事,管它是收花生、种辣椒、砍竹子、养鱼苗还是搬骨灰坛子,他们从来都是来者不拒,干每一样活都和蹲在工地板房里吃饭一样认真。

长河说:“谁让我们是生在山旮旯、长也在山旮旯的人呢?”

久而久之,这群从大山里来的打工人,已成为了远近闻名的“贵州北佬”。

“贵州北佬,得唔得闲,我给你寻了个活……”

当地的广东人家每次找他们干活时,总要像这样先大喊他们一声“贵州北佬”后,才细说工作内容。

他们倒也不计较这些称呼,还时不时自嘲道:“随便人家怎么喊嘛,只要有人瞧得上咱们的苦力就行了。”

长河个头不到一米七,身体瘦弱像猴子一样,但是干活劲儿可大了,别人一分钟才砍倒一根竹子,他只要三秒钟。此外,短小精悍的他总是表现出一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样子,总与人议论古今天下大事或名流野史,从秦始皇统一六国到邓小平勇于改革,从武则天留下无字碑到刘晓庆做“大女人”,整日个不罢不休地谈。他也与人讨论当下的村干部作风和父辈的落后观念。

在他喝酒之后毫不遮掩的表述下,人们最爱听的却是他的家庭故事,这一传二,二传三的,时间不久,与他相识的广东人和外地人都能闭着眼睛说出他的故事。

他们说:“那个矮北佬的父母一共生了九个孩子,两个女儿,七个儿子,他在家中排老七。”

他们说:“矮北佬有五个哥哥,但是有两个哥哥已经死了,都是才五六岁的时候就被饿死了,那个年代真是惨哦。”

他们说:“我还听说,他的一位哥哥饿死时,家人都在忙集体劳动,死后无人收尸,等家人发现时,尸体已被狼狗啃得只剩下几根白骨了。”

他们还说:“在矮北佬来广东打工的前一年,他唯一的妹妹得癌症离世了,死时才十八岁。”

人们总能像背书一样向其他人复述长河的故事,但是他们在亲自听长河讲故事时,脸部却总爱努力挤出一些同情的表情。

但是长河并没有觉得自己人生很惨,只觉得自己是天生的苦命,他说:“人呐,要信信命,不要总想着和老天对着干,要学会苦中作乐。”

命运捉弄人会上瘾。长河说:“我呀,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考上中专。你们不晓得,我的成绩离录取线仅仅差了一分,就差那一分啊!”他在用力说完这话的时候,酒精也在用力冲洗着他的食管。

等酒精流到胃部发出火辣辣的刺痛感时,他扳开几粒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花生,抛进嘴里,继续说:“读中专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我当时很想再复读一年,无奈我母亲不支持我读太多书,她总是说: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能认得自己的名字就行了。”

在他动情的讲述之下,大家对他的了解又多了起来。原来,他还曾为了爱情跟家里人翻过脸,为了给予初恋情人经济上的支持,他还不惜把自己亲生父亲的棺材给卖了。后来他父母分家产时,他的四个弟兄们都分到了一间半的土房子和三四亩地,只有他一间破房子也没有,仅仅捡到了一亩地,而且这地还是散了架子的,东一块、西一块,或是藏在悬崖上,或是躲在深沟里,像个小媳妇一样,身子狭窄,心胸贫瘠,种出的粮食尽是营养不良。

他还说,其实家里人还真给他安排了个小媳妇,可那小媳妇总爱把自己裹成一个球。“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把她的衣服扯开,你们猜怎么着?”他翘着眉头问大家。

人们满脸疑惑地摇着头:“你快点讲完吧!”

“我连她的屁股都还没摸到,她的肚皮里就已经装了一个六个月的胎儿……别人种草我来拔,这种事情老子当然不干……谁晓得我那未婚妻是个疯癫婆,过几天她就跑去把肚皮里的娃打掉了,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要跟我过日子。过个锤日子嘛,老子本来就一身火气,她还像个死赖子一样往我身上靠。我对着家人大叫:‘你们一个个都眼瞎了吗?许是眼珠子爆了,才会让我闹这尴尬地步。’我的父亲确实是半个瞎子,母亲忌讳别人说‘瞎’字,便拿起拐杖……打了……我……。”说着说着,长河就睡着了,入睡时牙缝里还嵌着一根牙签,一股浓稠的酒精味从他的鼻孔里喷出,还有一阵阵打鼾声从他的喉咙深处传来,仿佛要震破了天。

他的小伙伴说:“长河干活太累了,让他好好睡觉吧!”这时,来听故事的路人们才不情愿地离开。

但是也有很多时候,长河与小伙伴们既没有活干,也没有更多消遣项目,他们便只好坐在工地棚里戳戳麻将、打打长牌,亦或蹲在满是泥巴的地上,摸着五根手指,盘算盘算人生大事,毕竟这一群小伙子都还没成家呢。就这样,他们一边消磨着时间,一边祈祷着爱情的降临。

一日,柳树村的一位老太看中长河手脚麻利,便亲自上门请他收拾屋后的一片竹林。长河见有人单独点他一人干活,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匆忙给肩膀裹上一块毛巾后,就手持一把砍柴刀,赤裸着胳膊往老太家走去了。长河把竹子砍倒后,又按横的、竖的方向,将它们摆放得整整齐齐。老太连忙夸赞这位小伙子得劲儿,接下来好些天都让长河给他收拾屋里和屋外。长河如愿连续得了好些天的报酬,同时,好运也在偷偷眷顾这位浑身是力量的小伙子。

那是夏至刚过的一个晚上。月亮很圆,很圆,圆得让天空都快拴不住了。月亮很重,很重,重得只好垂吊在离地面最近的一个山头上。那是明亮的月光铺满整个大地的一个晚上。二十里外的海风吹柔了空气,吹得田间地头燃烧的稻草,如少女般芳香,吹得蟋蟀、青蛙亮出了喇叭,吹得男欢女爱在夜色中柔情绵绵。

长河把嘴贴近女人的耳朵,细声地说:“腿,腿,把腿张开一点。”

“今晚天色不错。”他接着说。

女人用娇喘的声音回应:“月光也明亮。”

长河感受着女人的身体,他好像从来没有对女人如此痴迷过。是的,这是他第一次彻底感受到女人身上的魅力。月色朦胧下的微风,清淡中带着香甜,柔和中带着欢腾。他钟意她,她爱他,两个灵魂交织在这个美好的晚上,像丝像线,你情我浓,持续缠绵,组成了那夜的此情此景。

在那以后,他们开始了频繁的约会,长河身边的兄弟们也都知道了这件事,连连夸赞长河有出息,一个外地佬竟然把一个岭南妹套住了,这实属有点能耐。从此,不管是谁,都不约而同地把长河叫“阿猛”,都惊叹他很了不起。和长河约会的女人叫阿莲,是雇主老太家的小女儿。她自己也没想到,一不小心就被长河迷惑住了。她把爱上长河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竟拍手叫好,称女儿总算有了好眼光。

就这样,金光灿烂的岭南大地上,生出了一对新恋人,长河便成为了阿莲家的固定帮工,阿莲家的钱只有长河才能赚走,长河的一日三餐也有了着落了。

不幸的是,阿莲的大嫂甚是讨厌“北佬”,因为她的儿子总是和一群北佬鬼混,整日整夜迷赌博,害得她家卖了一座房子抵债。而且在她根深蒂固的认知里,“北佬”们是一群肮脏、贫穷、丑陋,没有见过太多世面却阴险至极的小人。大嫂反反复复骂道:“我恨透了北佬,你要是敢嫁给他,我就和你断绝关系。”

大嫂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一日,阿莲告诉母亲和大嫂,长河已经买好了两张归往云贵高原的火车票,火车行驶四十多个小时,就能到达他的家。大嫂用右手掌抓住阿莲的下巴,将阿莲的头抬起,愤怒地说:“我们柳树村好歹也是人住的地方,这里的女人绝不会嫁给北佬,你如果真要迈出这一步,以后就别想踏进柳树村半步!”可是阿莲能怎么办呢,此时她已经怀了长河的孩子,她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她的心注定归属长河。

经过一晚上的挣扎、犹豫和痛苦之后,阿莲还是决定跟随长河回贵州,成为他的女人。老母亲没说话,她很想对女儿说些什么,更想为女儿做些什么,但是她还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那样一直目光呆滞地坐在堂屋门前。

大嫂说:“要滚你就快点滚,丢尽了咱们柳家的脸。”说毕,便把阿莲闺房内的衣裳一件一件往马路上扔,彩色的衣裳被狠狠的力气摔得东一件、西一件,躺在大地上,被烈日灼烧,像脱干了血液的动物皮肤。还有那台整日整夜播放着邓丽君歌曲的收音机,也一并被丢到了房外。

阿莲哭着叫喊:“别扔了,大嫂,求求你了……”她爬在地上,一边捡起地上的衣裳,一边擦拭着鼻涕和眼泪。

老母亲步履蹒跚,帮女儿捡起地上的衣裳,一件接一件地塞进旅行袋里,被老母亲一并塞进旅行袋里的,还有那个阿莲最珍爱的录音机。

老母亲流着泪责骂儿媳:“像什么话,疯了!简直不成体统!”

说着,母亲把旅行袋抬进了屋内。

沉默,愤怒,流涕,妆点柳树村那晚的气色。

次日天灰蒙蒙亮,太阳眯着眼,伸着巨长的懒腰,在东山头上不情愿地苏醒过来。懒腰的影子投射在大地上,罩得柳家村的人们酣意绵绵,照得通往远方的路既刺眼又朦胧。

阿莲终究还是随长河离去了。

老母亲用手抹了抹双眼,“阿莲,你怎么不听话呢?”在泪水的映衬下,她脸上的皱纹如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层层叠叠,于土黄色的肌肤上缓缓铺开,绵延不绝。

绿皮火车穿过阿莲熟悉的香蕉林,穿过有腊肉飘香的湖南怀化,到达所有人都只说贵州话的桐梓火车站。下火车时,天黑了,他们决定暂时找个地儿住下,明朝再继续赶最后一段路。他们瞅了瞅四周,除了夜色,最惹眼球的就是一块写着“西门旅社”的牌匾了。长河扛着行李袋,驼着背,向前半弓着腰,领着阿莲直向西门旅社走去。

“住店怎么算?”长河对着正在屋里点烟头的男人大喊。

“十块一晚。”男人回答。

“现在也快两点了,不好寻旅店了,我们就在这住下吧!”长河望向一旁的阿莲,眼神像在恳求肯定的答案。

阿莲答:“这已经在你的地盘了,由你决定。”

疲惫的二人将四只脚相互交叉在一起后,很快就睡着了,可不知,危险也在此刻悄悄来临。

有一个从永州车站开始尾随两人很久的强盗,他通过攀爬旅社的后院墙壁,偷偷躲进了旅社的卧房。趁着所有人都没了动静,强盗连忙将阿莲的行李包拆开,撕裂声断断续续,如铁锯割肉似的,悲惨凄凉,将阿莲从睡梦中惊醒。

“阿猛,阿猛,有人。”阿莲哭喊道。

长河从床铺上直起身子,跟夜色中陌生的强盗打了起来,只见他左一拳右一拳,打得强盗不知怎么还手,蜷缩在卧房的墙壁里。

长河说:“我不管你是谁,哪怕你动了我一根毫毛,我都不会放过你。”

“放过我,放过我,我才刚刚进来,就被你媳妇发觉了,我这准备离开呢。”

强盗竟然一瞬间怂了!

“别打我了好不好,求你饶我一命!”他用乞求的语气说道。

“滚远点!”长河将那强盗拧出了窗外。

阿莲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两人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脚边,双眼无力地看着那被抢劫后的旅行袋:收音机,没了;照相机,也没了;就连阿莲小心捎上的几张关于母亲和哥哥的照片,也没了……

历经一番长途跋涉,长河终于带阿莲走进了他熟悉的故乡。

片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站在梯田的中央热情歌唱,河水从这个村落流向那个村落,玉米地和高粱地里的动物在东窜西跳,布谷鸟总落在人们看不到的丫枝上,牵着黄牛、水牛和山羊的麻绳被牧童绑在树根,十二点钟的太阳将光辉洒向弯了九十度腰的耄耋老人。

长河领着阿莲走在坚硬磨脚的土地上。眼前熟悉的事物,让他热泪盈眶,内心燃烧着炽热之火。而她,却觉得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如一只被丢进了沙漠的鳄鱼,心头挤满了胆怯与恐惧。

他当然没注意到她的内心世界,只顾着伸长食指,点向一座座山野,嘴里喷出一个接一个的字符:

看,这是我们的兴隆村。看到了吗?那个长方条的二层房子,是兴隆村小学,左边是方家开的小卖部,右边是砖厂,砖厂下面现在是李家,之前是我的小学。再往上看,沿着那条马路一直往山头上看,那座山的对面是花秋,是我母亲的娘家。从下边往回走,是高桥,官二爷就住那儿。再往这边走,是周市,周市往那头走是河坝,往这头走是上溪沟,再往那边走就是九坝镇了。远处的不谈了,给你说说近处,看脚下,这儿是黄泥坡,转过身子,往前看,不对不对,噢,说错了!应该往高处看,快看,那儿,没错,就是那个有很多瓦房的地方,是水电沟,还有那儿,你看,那就是我们的家。阿莲快看,瓦片上冒着炊烟呢!再往上看,你猜猜看,那又是什么地方?哎哟,你怎么皱眉头了呢?猜不中吧?我告诉你,那是大顶,我们村的一个队。上面沟洼洼里住的是曹家。往里头就不跟你说了,等有空就带你去走走。阿莲,你再往左边看,我手指的那个方向,那也是大顶,住的是廖家,廖家的老头开了个小店,咱们可以去那儿买盐巴、白糖和酱油……阿莲,再走两步就到家了,坚持住啊坚持住……

长河的热情让阿莲有些头晕目眩。她抹了抹颈子上的汗水,面无表情地答道:“哦!”

终于,在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之后,他们来到了出水沟。与出水沟连接的,是一个狭长的山谷,面积约八百平米,生长着许多高矮不一的松树,山谷的最中央依然躺着那条狭长的小溪,溪水从高高的梯田上直流而下,打在石块上,清澈透明,如一位身体瘦弱却精神伟岸的母亲,与天上的太阳父亲默契配合,滋养着这方土地上的儿女百姓,还有那一定会应时令准时生长的蔬菜、小麦、稻谷、包谷、松树、梨树和只知其形不知其名的万千生命。

与万千生命连接的,还有许家那用泥土堆砌的房屋,它生长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如冲锋的战士,风吹不倒,雨冲不垮,又如殷勤的母亲,守望子女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