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总担心自己这辈子活不过五十岁。
因为算命先生告诉他,他的八字盘里日柱凶煞诸多,人生中有两个年龄坎尤需谨慎:五十岁和八十八岁。尤其是五十岁大坎,若跨过去了,不仅能给自己带来持续性的健康,也能给家庭带来好运。若跨不过去,不仅他整个人将没了性命,就连家族里的其他人也会命途多舛。
但是他又确信,他可以采取一些方法扭转厄运,实现寿比南山。比如,好好用药酒以治疗身体上的伤痛,好好做男女之事以保持身体的愉悦……
于是,他对阿莲说:“只要让我尽情享受男欢女爱,我可以活过五十岁,甚至能活到九十岁。”阿莲有时即使身体不同意,但还是配合他。
一天,长河在睡前突然间咳嗽不止,咳得整张脸顿时像充了血一样红肿,额头和耳朵也烫得快燃烧起来,他一边咳一边有气无力地说:“哎……我才四十……”
阿莲吓得连忙哭泣起来:“长河啊,你别吓我,你要是出事了……孩子们怎么办……”
长河断断续续地说:“如果……我死了……你……就回娘家吧,带娃儿们看看广东……”
阿莲伤心地安慰他:“不要乱说,我要你好好活着。”
“帮我打一小杯……那个……枇杷酒吧……”
喝完枇杷酒以后,长河的咳嗽明显减弱了不少,阿莲的表情也终于放松了一些。
“哎,你这到底是咋回事呢?明天去检查一下吧!”
“不去了,有那点钱去检查,还不如去买两块猪肉给你和娃儿吃。”
“那你感觉怎么样,有无大碍?”
“放心吧,死不了,死不了!”长河说这话时,眼神里含着妻子关心他的欣慰。
“睡吧,睡吧!”他一边给阿莲盖被子,一边说。
“没得事我就放心了!”
次日天亮醒来,长河与妻子开起了玩笑,他说:“我才四十岁,不能死呀,不然我的媳妇咋办?”
“神经病,睁开眼睛不说句好话,净说一些不吉利的。”
“我说实话嘛,要是我死了,就没人陪你睡觉了……”
“我被你收拾得还不够多吗?”
“不多不多,昨晚咳得我都没和你做呢?”
“刚起床就说这个,你能不能戒一下?”
“你可能不晓得,老子年轻时,一天几次,跟你之后……哎!这还不算戒?”
“你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听,你也别说给我听。”
“认识你之前,我睡过的女人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现在脑壳里整天装的都是媳妇、娃儿和柴米酱醋茶,哎!哪有时间想那些事情呢?”
“你的意思说你还想再找一个?”
“再找一个不够,要再找十个,哈哈哈!”长河继续用开玩笑的语气回答。
可是阿莲被他气得苦不堪言,她快速穿上衣服破门而出,并骂道:“你先拿镜子照照自己长什么鬼样子吧,想要很多婆娘,可惜你没那个本事。”
阿莲觉得在门外骂不过瘾,她又赶忙跑进屋内,站在长河面前,一边用食指指着他的脸,一边大骂:“早晓得你是这种人,我昨晚不该管你的,你咳死我都不该管,没良心的畜牲。”
看来长河的玩笑真的开大了,阿莲完全接受不了。他连忙解释:“媳妇儿啊,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别当真!”
阿莲根本没心情听他解释,继续骂道:“辛辛苦苦跟你十来年,我连娘家都没得回,你就这样对待我?”
“哎哟,不是我说,媳妇,你现在怎么连玩笑都开不起了?”
“我不是你媳妇,我是你的免费保姆。”
“臭婆娘,我给你开个玩笑,你都要发疯,简直比尸娃娃都不如。”
“死杂种,你隔段时间就提一次其他女人,我被你像畜牲一样虐待了,你还不满足。老天爷啊,你快点收了长河这个死杂种吧,他早死我早安心啊……”
就这样,两个人又争吵起来了。而且吵架声越来越大,又让许家的其他人听到了。但是这毕竟是长河自己的家事,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表面上假装没听到,实则一个个都紧贴自家的门窗下,将耳朵对向吵架现场,认真听着长河与阿莲吵架。两口子吵得越凶,嘴里说出来的脏话越多,他们听得越起劲儿。
但是许家老母亲实在听不下去了,她杵着一根用了十多年的拐杖,站在自家门庭上,对着长河家的方向大喊:“你们能不能给许家长点脸?大清晨的就吵架,丢人现眼……”
阿莲连忙走出房间,站在门外的敞亮处,回应道:“他奶奶,你儿子长河做事太绝了,你不教训一下他?他做事过分在先,就别怪我骂人难听。”
“阿莲啊,你是女人,你不想着谦让,怎么还找我告起状来了?”许家老母亲答。
“行行行,我只是一个姓柳的外省人,生不了男娃娃,又不会赚钱……看来我确实碍着你们许家人的眼了。”
说着说着,阿莲就委曲得跪在地上哭了起来:“他奶奶,你和长河两个人,一人拿菜刀,一人端血盆,把我弄死好了……免得我老给你们许家丢脸。”
这时,长河的二哥长学也终于忍不住从自家的屋内走出来,对着阿莲喊道:“你在胡说什么呢?”
虽然这时长河还在屋内没出来,但是土房子的墙壁根本就不可能将门外的声音隔绝,他清楚地听到长学在呵斥他:“长河你也活该被骂,作为一个男人,没有一点男人的样子,像什么话?”
阿莲见长学终于说了句公道话,见长河没再回应,许家老母亲也没再继续训斥她,她终于从地上站起来,用衣袖擦了擦掉得满脸都是的眼泪和鼻涕,走回了屋内,坐在土灶前的一只小木凳上,眼睛盯着灶洞里的一堆灰烬,一声不吭,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长河终于走出房间来到土灶前,并从裤包里摸出二十块钱,递给阿莲,说:“拿去买几斤猪肉吃。”
阿莲不理他,依然头也不回地坐在板凳上发呆。
“那我现在去给你买,好不好?”
阿莲还是不理他。
他把那二十块钱收回放进裤包里,“那我去了!”说着,便连忙穿上解放鞋走出了家门。
这一年,兴隆村的人们无需再跑到镇子上或县城里买猪肉了,因为在村干部们的统筹下,村里新增了好几家猪肉铺,其中离许家最近的是廖家猪肉铺,来回路程约三公里,以长河平时的走路速度,走最近的山路来回大概需要花费一个小时。
可是这天,长河足足花了四个小时才把猪肉买回家。阿莲抬头看他时,他头顶直冒汗,一身疲惫,神情仓皇失措,似乎刚从世界大战现场逃离出来,看得阿莲不禁担心起他来,她原本一肚子的火气也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问:“你身体没出问题吧?”
“在斜坡上摔了一跤,腰杆子有点痛。”
“哎,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都提醒过你多少次了,早晨露水多,山路滑,走路小心些,你总说不怕不怕,这回晓得了吧?”
“没事没事,涂点药酒就好了。”
长河舀了一提子自己泡的黄栀子酒,用舌头舔了舔,“哟,不错,栀子味很浓。”接着,他把酒倒在身上受伤的地方并用力揉戳,一边揉一边说:“啊!疼死我了,啊!扎劲!哎哟,我滴妈呀,真要我命。”
阿莲在一旁打趣道:“这回总该长记性了。”
长河说:“上一次摔跤还是在广东,给你家干活的时候。”
“那次可比这次严重多了,幸亏我母亲救了你。”
“是呀,一晃就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时的陶陶已经成长为一个学龄期的小姑娘,她每天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爸爸妈妈,我想听故事。”
于是父母在她面前说起了故事,可是这故事总是人物众多、剧情复杂,讲得又很快,压根不是她能听懂的。她拉着长河的手说:“爸爸,等姐姐回来你再讲故事吧。”
下午,晓红终于放学回家了,陶陶说:“爸爸,我要听你讲故事,姐姐也要听。”
“不要急,先让我打杯酒。”
等长河打好酒后,一盘子浓香四溢的嫩海椒炒猪肉也被阿莲端上了饭桌,孩子们端坐在饭桌前,等着边吃饭边听父亲讲故事。
“故事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讲起……”
晓红记得,就是在那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时间,父亲每晚都要趁着晚饭的工夫给他们讲故事。故事里说:在那之后啊,人们自己种自己吃,多劳多得,读书人也受到重视了,《春天的故事》传唱到了云贵高原,人们争先恐后南下广东了……等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新一波打工潮的推波助澜下,长河和阿莲结成了“山海情”,爱情在风雨中开花结果。
在无数故事的熏陶下,孩子们的内心仿佛打开了一扇窗子。透过窗子,他们知道了世界上不只有黄种人,还有白种人和黑种人,知道了世界上有五个大洲,也知道了幅员辽阔的中国除了有延绵不断的高山,也有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还知道了城市与农村有着天壤之别,知道了贫穷是可以改变的。此外,他们还知道,山的那边真的有大海。只是,父亲总是说:“如果你们要想看到大海,就必须好好读书。要明白,读书就是唯一的出路,除此别无他法。”
于是,在父亲的不断警醒之下,晓红把读书当成了最重要的事情,连续多次考试都是前三名。直到有一次,她的数学只考了五十分,父母安慰道:“没关系,下次再努力考好点!”但是她自己却不愿放过自己。一日放学后,她像往常一样背着背篼去地里割猪草,在割草的过程中,她想到自己的数学成绩太糟糕,突然间心如刀绞,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她忍不住一边割猪草一边偷偷地哭泣起来,一粒又一粒伤心的泪珠滴进了土壤里,她怕有人发现,于是她用力吸了几下鼻涕,默默告诉自己不许哭,可是她越想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越是不争气。就在这时,她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对她呼唤:“孩子,地里没人,你哭吧!”泽厚无疆的大地母亲啊,原来那声音是你发出的,你总是默默地在第一时间向你的孩子送出深沉的爱,你总是在你的孩子最脆弱的时候,送出你的安慰,并敞开你的怀抱,接受孩子们的任何模样。
在地母博大的胸怀里,晓红越哭越大声,越哭越释然,这是她第一次因为成绩没考好而哭泣,也是她第一次这么勇敢地放声大哭。
但是,俗话说,“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大地母亲想要培育出像她一样英勇无畏的孩子,必须无情地把他们推向纷繁复杂的世界,让他们在跌跌撞撞中练就一身铁的本领……